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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心灯如豆 ...

  •   十里湖山。
      云涟正为谢宴川施针,把云稚和宋生赶到了寝居外面。

      此时已是薄夜,缥缈的晚纱盖在云搀山上,十里湖山有法阵护持,因而并不冷。云稚少年的轮廓已经初显锋芒,他紧抿着唇线,下颌绷出了几分如夜般冷厉的颜色。
      宋生看着云稚,下意识地吞咽了口口水。

      在外院的时候,云稚像块冰做得棒槌,冷冰冰的,他特别怕云稚,却诡异地和云稚成了同门师兄弟。值得欣慰的是,拜入师门八个月来,云稚变得越来越有人气儿,有时甚至算得上和颜悦色了。宋生渐渐觉得云稚好像也没那么难亲近,可今晚的云稚,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甚至更冷了。

      宋生深吸口气,怯怯地道:“云稚,那个……就是云搀剑吧。”
      云稚“嗯”了一声。
      宋生由衷地赞叹道:“好漂亮呀。我能看看么?”
      云稚错开半步,道:“不可。”
      宋生被云稚冻得一个激灵,不敢再说话了。

      好在没多久,云涟就出来了。
      还不待她说话,云稚先问道:“二长老,我师尊身子如何了?”
      云涟合上门,道:“药按时吃,别让他着风受寒,不出三日,保证活蹦乱跳。”
      云稚道:“你今日给师尊扎针了。”
      “哦,你说这个。”云涟走下台阶,“不是大事。他前几日反复发烧,亏了身子,今日顺便给他固固元气。
      云稚颔首,便要推门进去,云涟一把拦下,道:“他睡着了,你别扰他。”
      继而转头对宋生问道:“小云宋,你师尊今日好不好?有没有烧呀?”
      宋生压低了声音,慢吞吞地道:“师尊挺好的,没有发烧。”

      云涟往门口走,对云稚宋生招手,示意他们跟上,边走边道:“小川向来浅眠,今日却睡得又快又沉,我针还没拔出来,人都已经睡死过去了——好奇怪哦。”
      “是很奇怪。”宋生应道,“今早师兄走后没多久,师尊就又睡下了,一直睡,睡得特别沉,我叫他吃饭,都叫不醒的。下午长老们派人接师尊过去,我和李一废了好大功夫,才叫醒师尊的。”

      云涧秋和谢宴川的私交不错,没事儿就来这儿转转,李一经常跟着来十里湖山找宋生玩儿。一回生二回熟,李一虽然不大喜欢云稚,但和宋生谢宴川都玩得开,即使云涧秋不过来,李一没事也喜欢往这儿跑。

      云涟歪了歪头,道:“小川今日没吃饭么?”
      “吃了,吃了。”宋生连忙摇头 ,“师兄让我一直守着,我就在师尊房里练画符。饭和药都在灵炉里煨着,师尊咳嗽醒了就拿给他,等吃完饭、喝完药,就又睡下了。”

      “那大抵是前几日休息不好,今日全找补回来了。”说话间,云涟已经走到了草门外,云涧秋在门口负手而立。
      云稚和云涧秋一齐给云涧秋行礼。
      云涧秋颔了颔首,算是回礼了。

      云涟回头道:“小云稚如今是宗主了,我可不敢再支使他喽。小木头,你跟我回去罢,小川的药得重新抓。我听小川说,你能画出‘缩地成寸术’了,正好一会儿自己画符回来罢。”
      ——“小木头”是云涟给宋生起的外号。
      “好……”宋生点点头,又摇头道,“我不行的……我只是能画出架子,没、没成功过。”
      云涟被宋生呆头呆脑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摸了把宋生的头,道:“逗你的。一会儿我徒弟送你回来。”
      宋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云涟道:“那我先带小木头回去。你们两个小家伙这几天辛苦啦,照顾好他,有事就用玉简叫我。”
      云稚道:“是。恭送二长老、五长老。”
      云涟步伐一顿,神色怪异道:“以后这种虚礼,就免了吧。”

      方才十四长老被云涧秋吓得愤然离席后,大概其他长老被谢宴川难得的强势震慑住了,事情商讨得格外顺利。
      最终的结果是,云稚和长老们各退一步,云稚继任宗主,仍由谢宴川教养,但要逐渐辅助云苍处理事务,和云厉切磋剑法,甚至还要和云涧秋学习宗主之道。

      云稚对宗主这个位置的排斥,云涟并不意外。
      平心而论,若要论内门弟子中谁更适合做宗主,云稚怎么算也会在倒数位,但造化弄人,这小子既然拔出了云搀剑,他的何去何从便由不得他定了。
      真正另云涟感到意外的是谢宴川的态度。

      其实今日,谢宴川是有机会甩掉云稚的。
      谢宴川也不止一次跟她提到过,自己并不适合教养云稚。
      可方才天时地利俱在,谢宴川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垂着眸子,默认了云稚的提议。

      云涟不知道谢宴川为何突然变了想法,亦或是今日实在精力不济,甩不动了。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这直接导致了如今,几人的关系比蛛网还乱。

      首先,云稚继任宗主之事已定,云涟便是下属,受不得云稚的礼。谢宴川是宗主的师尊,师凭徒贵,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但是,云稚是谢宴川的徒弟,谢宴川又是云涟抚养长大的,按谢宴川这一条线算,云稚又是云涟的小辈……
      真的太乱了。
      云涟心累地摆摆手。
      算了吧。

      云涟召出斩春风,让宋生上剑。
      宋生被云涟护在身前,余光正看见云涧秋撇了他一眼,且目光颇为不善。
      宋生:“……”

      宋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师门里有个冰碴子师兄,现在还有个凶巴巴的五长老,生活真的好难。

      *
      云稚坐在谢宴川房门前的台阶上。
      十里湖山难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虽说谢宴川睡得不省人事——云稚此时不想修炼,把云搀剑随意地搁在一边,放松地将头靠上门框。

      他轻轻地搓着自己的手掌。

      他尚为剑时,每日都有被谢云拿在手中的时刻,可待随谢云一道飞升,在天界化为人形后,好像就很少能碰到谢云的手了。
      今日谢宴川伸手拉起他,云稚才知道,作为一个人,被谢云握在手中,是和一把剑全然不同的感觉。

      云搀觉得谢云的手温暖又令它安心,云稚却觉得谢宴川的手像是一块成色上佳的玉。
      细腻、温凉、骨节分明,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却又带着莫名的余味。云稚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很想再握一握谢宴川的手,最好能把那双手揣进怀里。

      云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个激灵,正在这时,屋里响起了谢宴川的几声咳嗽。
      云稚连忙推门进去。

      谢宴川没醒。
      他像是睡得热了,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踹掉了身上的毛毯。
      云稚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床前,把毛毯重新掩好。

      月华如练,自窗棂洒入屋内,云稚怕弄出动静吵醒谢宴川,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拄着头,借着七分月色,细细地描摹谢宴川如画的眉眼。
      这张脸,真的很好看。

      今日云无休说——“谢云容貌极盛,负剑行世深受所扰,便常覆面具以示人”,此话的确不假。
      不过,最开始的谢云,是从不肯戴面具的。
      他不仅未受容貌所扰,甚至还乐在其中。

      那时的谢云还是个和云稚如今差不多大的少年,尚未背负那些沉重的使命,云搀的用途不是打架和杀戮,而是他的镜子。

      谢云总是在晨起时拔出它来,对着剑背寒光左瞅瞅、右看看,然后合上云搀,再满意地谓叹一声:“哎,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
      抑或是夜深人静时,谢云辗转反侧,握着云搀,闷闷地道:“云搀云搀。”
      云搀不会说人话,听到谢云唤它,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忧心忡忡地“嗡”了一声。
      谢云温暖有力的手握着它,哀愁地道:“怎么办,被自己帅得睡不着。”
      云搀:“……”

      显然,谢云并不满足于只有云搀这把剑欣赏他的帅气。他格外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尤其女人多的地方。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腼腆地抿着唇角,自有无数少女大娘红着脸来送各种吃食和新奇的玩意儿。
      臭美又爱嘚瑟,活像是只花孔雀。

      可惜谢云人如其名,心性如云般飘忽不定:追求他的姑娘很多,甚至偶尔还会有几个男人向他求爱,却从不见他对谁上过心;去过的地方很多,有的人声鼎沸,有的悠远寂静,他总是去便去了,从不对哪里多几分留恋。
      像是什么都在乎,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除了他手里的云搀剑。

      大概是太久不见自己的本体,云稚在怅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
      谢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上面具的呢?
      大概是从在青楼遇到“牡丹”之后吧。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谢云去青楼听曲儿,照例引起了一些骚动。可这一次,他招惹的不仅是人,还有一只色鬼。
      那只色鬼叫做牡丹。

      叫她“牡丹”,并非是因为她有牡丹一般的天姿国色,而是因为她渴望着自己能够拥有牡丹一般美丽的容貌。
      然而容貌几两,并非人力所能强求,她一生追寻不得,竟在死后生出执念,变成了一只色鬼。牡丹不是恶鬼,一不谋财,二不害命,唯一能吸引她的就是美人。可惜眼高于顶,在人世流连多年,只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小家伙。

      那个小家伙便是谢云。

      谢云那时已小有所成,终日带着那把漂亮的剑降妖除魔,四海为家,活脱脱一个风光无限的肆意少年郎。
      牡丹成了谢云的小尾巴,把谢云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不是恶鬼,投胎转世又不干谢云的事,谢云没法一剑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度化她,还甩不掉她。
      牡丹陪谢云风餐露宿,卧月眠霜,甚至遇到了谢云招架不住的大妖怪,还会给他通风报信,也算是发挥了一点鬼生价值。

      但无论如何,成天被一只女鬼跟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谢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用计甩掉了她。
      终于清静了。
      谢云继续潇洒,久而久之,他和云搀都忘记了牡丹的存在。
      直到一日,谢云在追杀厉鬼时不慎落入圈套,掉进了万鬼窟。他尚没有后来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掉入鬼窟,便是十死无生。
      正在这时,牡丹出现了。

      她教谢云如何隐藏人气,扮作游魂,助他脱身。然而,谢云在即将离开鬼窟之时真气耗尽,泄出了几丝人气。鬼修纷纷循味而来,一番苦战后,谢云再无半分气力,出口就在前方,可望却不可即。他阖上双眸,等待死亡的来临,却有一股微弱的力量,在他的背后推了一把。

      是牡丹。

      牡丹的力气很小,只堪堪足够谢云离开鬼窟,自己却被蜂拥而上厉鬼转瞬间撕成了碎片,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透过模糊的双眼,谢云看到牡丹变成了一把惨白的骨灰。

      谢云晕死过去。再一睁眼,便是三日之后了。他打坐调息片刻,恢复了几分灵力,按着牡丹教他的法子,扮作病鬼,又潜进了鬼窟。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出口前的皑皑白骨里摸索着,捧出了一小把骨灰。

      谢云没什么钱,修仙入道,降妖除魔,听着霁月清风,其实不过是为了赚几两糊口的碎银。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物件,就是装着丹药的玉瓶。他把丹药倒出来,用树叶包上,把那把骨灰一点一点的装进小玉瓶里,把玉瓶埋在青楼旁的牡丹花丛下。
      埋好玉瓶后,谢云买了一个面具。
      就是从那天起,谢云在飞升前,再不曾在人前摘下面具。

      云稚突然想起,关于谢云的容貌,其实有一件趣事。

      谢云飞升之后,百无禁忌,终于不必再以面具示人,却在受封之日,被司命神君重尧阴阳怪气地当着诸位仙家的面嘲讽了一通。
      大概的意思是,旁人辛苦一生,修炼百年才能窥得一丝天机,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能破镜飞升,八成是哪位仙女恨嫁了,天界才收了这么个小白脸。

      谢云听罢只是笑笑,似乎不以为然,却在隔日将战帖送到了重尧的府邸。
      重尧欣然应战。
      两位神仙在南天门前打得天昏地暗,连祥云都来捧着瓜子看戏,最后以谢云半招之差惜败重尧告终。

      但是云搀知道,谢云的实力在重尧之上,他是故意输给重尧的。
      他并不能理解谢云为何能赢而不赢,只是从那之后,重尧便和谢云往来颇多,渐渐成了挚交好友。
      也算趣事一桩。

      谢宴川匀称的呼吸突然漏了一拍。
      云稚连忙刹住回忆。

      谢宴川咳了起来。不似前几日那般浊重,却绵密不断,双颊透出了几分嫣红。他的眉头轻轻拧着,似乎对被自己咳醒感到不悦,但咳嗽一直不停,睡意全消,谢宴川只好起身。
      云稚已经取了温水等候在侧。
      谢宴川接过水,连着喝了两杯才压下咳意。

      云稚拿到灵炉上温好的药,递给谢宴川,略有些不自然地道:“师尊,今晚的药还没喝。”
      谢宴川道了声谢,接过药碗。
      他显然是病惯了的,那苦药跟夜色分不出谁更浓稠,他喝起来却丝毫不为难,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云稚已经扶好引枕,谢宴川顺势靠在枕上,冲云稚眨了眨眼,道:“怎么敢劳驾宗主大人?”
      云稚连忙摇头,道:“师尊别取笑我了。我……只是师尊的徒弟。”
      云稚此时的模样实在憨头憨脑,谢宴川觉得云稚可爱,从盒子里拿出夜明珠,笑着道:“好啦,不取笑你了。乖徒儿,帮为师拿兔子糖来。”
      云稚乖乖去拿。

      兔子糖,顾名思义,是刻成兔子形状的糖,每颗只有指甲盖大小,十分可爱。
      ……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但云涟每次来给谢宴川施针,都会带上一包过来。

      谢宴川从糖盒里拣出一颗,搁进嘴里含着,目光落到云搀剑上。
      云稚察觉到谢宴川的目光,把剑拿给谢宴川,道:“师尊,这是云搀剑。”
      谢宴川接过云搀剑。

      云搀的重量不轻,谢宴川病中虚弱,拿着有些吃力,便直起身子,把剑搁在膝头。他埋下头,苍白细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云搀的剑身,喃喃道:“真漂亮。”

      他端详着云搀,竟和千年前那个灯下擦剑的身影如出一辙,以至于有那样一个瞬间,云稚几乎以为千年的分离、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梦醒之后,谢云依旧懒洋洋地卧在月梢,饮一坛月桂酿酒,舞一式闲云醉剑,半是玩笑半是轻佻地对云搀问上一句:“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可谢宴川就在眼前。

      云稚好歹也在天界活了几十年,自然懂得万事万物自有定数,凡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是早已注定了的。
      他是世间最厉害的剑,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结出剑灵的剑,哪怕如今被困在这副稚童的躯壳里,参悟谢宴川的命数丝毫不为难。

      谢宴川此生多灾多病、时乖运蹇、众叛亲离、年寿不永,是凶到了极处的命格。
      云稚完全不能理解,以谢云的本事,缘何会投成一副这样令人发指的烂命。

      谢宴川将剑递还给云稚,道:“乖徒弟,我还没问你——”
      云稚回过神来,接过剑,给谢宴川向上掩了掩被子,道:“什么?”
      谢宴川眉眼弯弯,道:“师尊我今日在议事堂舌战十四长老,怎么样,威不威风?”

      轰——
      犹如被一道闪电劈中大脑,云稚凝视着谢宴川,简直把呼吸都要忘了。
      “师尊……”

      谢宴川被云稚骤然变幻的神色吓了一跳,蹙着眉头,关切道:“云稚,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
      云稚看着谢宴川苍白消瘦的面颊,在心里这样说道。
      我就是突然想问你——

      你当初下凡投胎,真的是为了拯救苍生吗?
      如果是,你投成了这副孱弱的身子,拿什么去拯救苍生?
      如果不是,你又为何执意下凡?
      你真的……
      会回来吗。

      可这些话,谢宴川回答不了。
      那个在不允云搀剑一道飞升天界的神谕前,一字一句地铮然道:“不携云搀,不入天界”的谢云,已经不记得“云搀”了。

      谢宴川已经掀开毛毯,站到云稚身前,紧张地探看着云稚。
      云稚在眼底涌出热意之前,伸手抱住了谢宴川。

      谢宴川的身形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云稚,而是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脊梁,温声道:“怎么了?”
      云稚十五岁的躯壳身量不足,堪堪到谢宴川的锁骨,他把头埋进谢宴川尚有药香的胸膛,闷声道:“师尊。”
      “嗯。”
      “师尊,”云稚道,“你还会赶我走吗?”

      那是一阵无比短暂,又无比漫长的沉默。

      云稚听见如水的月色送来谢宴川低哑的声音——
      “不会了。”

      第一卷·十里湖山·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心灯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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