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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春在(十八) ...

  •   年节将至,金陵一日比一日喜气洋洋起来。
      市井中,百姓平民购入春帖幡胜、金彩缕花,或以金箔银箔等装饰门户,庆贺新年。家中有幼儿的更不能少了瓜果脯腊、爆竹烟火,小孩子们头插玉兰、腊梅、山茶等花,沿着秦淮河追逐嬉戏,边拍手边唱“春来俏”歌谣,为岸上留下一条落满花瓣的小道。
      走街串巷兜卖水晶角儿、血粉条羹和尖梨的小贩左闪右避,躲开了这群孩子,十分洋洋自得:年年日日都担着吃食走,就算是野猫扑来夺食,他都有本事让血羹一滴不洒!

      从高处看,人群密密麻麻,秦淮河细而长,仿若一条缎带,环绕起金陵的皇城。水路经金陵无数百姓家,最终流进了帝王的宫室。
      宫中的贵人多,爱好雅致,但底下的小宫女小内监也是平民之子,爱的和宫外百姓没什么两样,也在闲暇之余剪起了幡胜。你给我一个“雪柳春凤”的花样,我给你一个“松鹤长春”的图纹,相互交换、唧唧喳喳之间,年关就要到了。

      红锦是恪贵人手底下得脸的大宫女,不少小宫女想讨她的好,争着把自己剪好的春幡胜送给她戴,但红锦没收。她凡事都愿意争个尖儿,不想戴和别人一样的,故而最近恪贵人午歇的时候,她便捡空躲个懒儿,偷偷剪自己的春幡胜。

      但今日是不行的。

      恪贵人是三公主生母,她所出的三公主许给了尚书右仆射杨潜的儿子杨嵚,不日将出降。三公主在太后膝下长大,恪贵人拢共没抱过女儿几天,临到头实在担忧女儿,日日逮了机会就把三公主拉来教诲。
      时日久了,三公主也不耐烦那反反复复几句话,母女二人愈发说不到一起去,最后两人一个气一个恼,反还得红锦来劝和调停。便如此刻。

      “母妃,你不必再交代了。杨嵚若真是个风流子,那也是我的命,命什么时候还能靠些内宅技俩逆转呢?他生来万事皆备,数不清的女孩儿往上扑,那些子手段管什么用。”
      三公主心绪烦乱,轻哼一声,“再说了,哼,讨好他?我堂堂大永公主,真放下身段,丢的便是官家的脸。”

      恪贵人满面焦急,还要再劝,却被三公主以手止住:“好了,母妃。我还要去带着马球队训练,先走了。”

      红锦惊讶,瞧了瞧窗外的丝丝飘雨:“公主,外面还在下着雨呢,现在去打马球怎么行,只恐要受寒气的!”
      奈何三公主打定的主意,谁也不能劝动,到底还是换厚衣裳要出去。

      恪贵人自三公主说了那一篇话之后就没再说什么,见她要踏出门,才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傻还是聪明。马上出降了,和那群小妹妹混在一起闹什么?她们有依仗,你又没有。”

      三公主停下脚步。
      “母妃,关注朝贡邦交是公主的责任。我当马球队队长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大永在和吐蕃的较量中不失脸面和气度。”

      “大道理我也会说。当年被乐坊送到王府中侍候官家,我还说我是替百姓献上对官家的崇敬和仰慕呢,你觉得我是么?兰儿,大多人搬出大道理,是为了于己有益,而不是像你这样真的相信啊。”
      恪贵人端正坐在榻沿上,腰背笔直。打从进了宫她就知道,前半辈子弯的腰都是有数的,全得靠后半辈子一个个直回来。就像她一样。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像宋文兰这样,前半辈子就死直着不动,之后只怕要弯腰的地方还多着去。
      她心里担忧于三公主的这份简单脑筋,正色问:“兰儿,我只问你,仁乐公主是不是撇下你们,打着帮忙的旗号,亲请了马球乙队队长的职务,去亲近宫外贵女?”

      三公主笑笑,说并不是,“是二哥叫我给仁乐指派成乙队队长的。”
      被恪贵人语重心长责难了许多天,偏偏自己又找不着空隙回嘴,此时再知道她是为了她好,三公主也难免生出终于扳回一局的愉悦,好整以暇看着她:她可猜错了,才不是仁乐自己要当。

      孰料恪贵人反问:“你怎知不是仁乐公主求了太子?”

      三公主顿了一下,觉得恪贵人不可理喻:“我怎知?那母妃又怎知?当乙队队长,对玉徊有什么好处?”

      恪贵人将手放在膝上,语声细细柔柔,但语气平缓坚定:“和亲何等苦事,公主以为,仁乐公主像你一样一片坦途、无忧可生么?进了乙队,结交贵女,进而得见公侯外男,改头换面留在金陵都是水到渠成的事。素来你与仁乐公主要好,妾不敢指摘,但宫中公主诸多,近来太子宠爱仁乐公主却阖宫皆知。公主不如想想,这消息到底对谁有好处,是太子授意,还是仁乐公主授意。”
      她看着满脸不信的三公主,平静地说:“仁乐公主进宫时就没了娘,人不厉害,根本活不到现在。事实如此,公主信与不信都随意。妾只盼着公主能比着她的样儿,遇事多想、细想、把人往坏了想,方能更加平安。”

      三公主说不过恪贵人,便不想再纠缠。待恪贵人话音终于落下,她在打起锦帘子的屋口立了片刻,便甩甩头发,拿起马球杆踏进了丝绵连连的雨雾中。

      ...

      随着年关逼近,知道公主皇子们心不在此,再加上官家亲派了事让一些人协作,故而这群金枝玉叶的功课也都被博士们睁一眼闭一眼地松散放过了。

      雨细风斜,雾失楼台。小雨渐大,弥漫起来的雾渐渐半遮住了湖心馆,只有残荷在池中被打得徐徐摇曳,玲珑水声滴答。
      妙华冻得打哆嗦,与玉徊、大皇子和六皇子等一众人一道冒雨沿着游廊离开湖心馆。今日是年节放假前的最后一日,知道他们要去打马球,博士便索性多放了半日的假——反正从上午的众人表现来看,下午怎么再上学也和放假没什么区别了。

      玉徊走出长长的游廊,从湖心挪到了岸边,袖口便已湿了,这还是点鹭替她打着伞。
      她转脸正好对上妙华的眼神,四目相对,两人想的都是一件事:“这样下着雨,还要打马球?”

      大皇子前段时候不知因何事招了官家的不满意,被派了个押送流放官眷去往蜀地的差事。
      抄家是众人心照不宣中饱私囊的事,押外地罪臣进金陵,也尚有厚油可刮,而押罪臣流放,则是纯做镖师——能捞的油水,早就被前头几拨人捞了个干净,不剩什么了。
      知道前段时间他出风头太过,犯了官家的忌讳,偏偏太子滑不留手,说缩就缩了,果然叫他吃了个闷亏。大皇子捏着鼻子认下来,跑了这一趟。

      前儿他刚回来,回来正好赶上马球队开始训练,怎么也要在官家面前显现一番,省得以后又要往蜀地跑,给太子做些擦屁股的活儿:“别犯懒,马球没有捷径可走,多练才能打得好。”

      白玉徊嘻嘻笑,指着脚下:“大哥哄我们呢。这不就是捷径?”
      低头一看,众人正踩在含露园千株腊梅之间辟出的一弯锦地砖小径上,小径细而陡折,再加上今日细雨朦胧,不过十步之内,小径已隐没在雨帘花影后。
      这条小路,正是通往马球场最快的幽径。从太液池经由行宫中梅影重重的含露园,便可抵达油面球场。油面球场平日行走步入,可打驴球、马球,待收拾起旗幡、球门,摆上案几、纱帏与香炉,便又可宴请日常宾客了。

      众人去惯了油面球场,迟到的次数一多,便摸清了小道,此时见玉徊一语道破,都互相推挤,嘻嘻笑了起来。
      大皇子一时没想出俏皮话来回,只道,“别胡闹。”
      说完有些不自在地左右看看,背起手,超越玉徊等人,走到了众人的最前方。

      一行人窸窸窣窣的,穿过带香摇动的梅林,眼见球场的轮廓。雨势现下略大,众人先去球场边的看棚暂作等待。
      六皇子在雨幕中扯着脖子探过身来,问妙华和玉徊:“你们与谁一队?”

      马球正式比赛分红兰两队,各十六人,在场上争夺一只女子拳头大小的木球,将球击进球门队得一筹,筹多者胜。私下里训练没有那么多人数限制,但分为两队还是要的。不论好歹,每日训练怎么也有个结果能上报。
      大皇子力能顶千斤,勇猛强健,也是大永有名的马球好手,而他今日第一次来训练,看劲头,今日带队得胜是十有八九的事。
      众人心知肚明,没人预备与他争。六皇子问她俩:“大哥马球打得最好,咱们跟他一队岂不好?”

      妙华取笑他:“所有人都与大哥一队岂不好?”

      六皇子眨眨眼睛,反应了一会儿。
      玉徊也笑,替妙华补充,“六哥一个人一队岂不好?”

      妙华又道:“六哥与仙藻奴一队岂不好?”

      玉徊又道:“六哥歇歇,让仙藻奴帮你上场打球岂不好?”

      六皇子听明白了,这两姐妹结伴戏弄他呢,亏他好心好意想带玉徊玩。
      他哼一声,不欲理这两人,兀自想了一会儿,反倒露出一个笑:“若叫我与莲香、软翠和小笛儿一队,岂不好?”

      这话说得不要脸皮,妙华啐了一口,不说话了。玉徊则只得在一旁装没听见。
      六皇子见两个未出阁女孩儿终于因为他的无耻闭了嘴,洋洋得意笑了起来。

      这时雨势渐收,看棚边的雨珠要积攒许久,才坠下来一滴。
      天色青蓝,像在缥碧色茶碗底所留的一泓茶水,湿润、摇晃着。马球场上薄雾四起,大皇子在马球场上转了一圈回来,打侧边掀起帘子,带进来一股寒气:“可以上场了。我在外头听着你们说话,咱们怎么分队?”
      降真公主马球打得平平,立刻凑到大皇子身边:“大哥,我和你一队!”

      大皇子“嗯”了声,“还有谁与我一队?”眼神扫了一圈,落在白玉徊身上。

      白玉徊笑道:“大哥,我不敢走捷径。”

      大皇子又被她抓着这一点玩笑了,有些意外。
      白玉徊何时对他这样放松了。从前每次见到他都低头躲着,像只玉兔,叫人怜惜喜欢。现下胆子倒大得很。
      大皇子呵呵笑了下:“不妨碍的,我带着你们,你也多努力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没有余地说不去。
      白玉徊的笑话没被接住,便抿嘴笑了下,拿起马球杖。妙华也跟着拿起来,一边跟她向外走一边瞧了瞧外边的雾:“霜浓马滑,不如休去。唉。”

      玉徊说无事:“捷径么,很快。”

      妙华嗤一声笑了,推她:“一个破笑话儿,说了几遍了还不腻。快住口吧,仔细大哥恼了,待会儿拿球杆打你的后脑勺!”一边使了个眼色给她。

      玉徊也知道妙华的意思,见好就收,“那可不行,我还等着跟大哥赢六哥呢。”

      大皇子这回不答了,手一比,只微笑示意,叫妹妹们先在前面走。
      他看着白玉徊一划而过的笑脸。

      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底气和胆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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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春在(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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