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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逆流 ...

  •   他亲手替他收了尸,替他合上眼眸。

      如今的凌解春之于凌解春,就仿佛是他之于沈萧辰。

      是借住在他壳子里的他人。

      可是他同样带他尝过那些从前不曾尝过的味道。

      馥郁的桂花香气仿佛带他回到了旧日江南。

      毗卢寺不大,那日难得接了个像样的法事。

      可是,又来了个混世魔王。

      小和尚欲言又止。

      想让他来,又不敢让他来。

      凌解春仗着自己动作快,丢了颗糖到他嘴里,催道:“快吃。”

      他早已忘了那罚他洒扫了大半年庭院的桂花糖是什么滋味,只记得那日少年眼中的临水桃花。

      在金玉满城的秋日里,春水粼粼。

      然后被主持一抓成双。

      望秋被罚洒扫庭院,每日起早贪黑。

      从前主持怜他不良于行,从不令他做这些,轮椅上的小和尚抱着扫帚,推着轮椅碾在一丛红得妖艳的彼岸花中不知所措。

      凌解春自然也不会做这些,却每日起了大早,带上白家的家丁,浩浩荡荡的来寺里帮他。

      白家人都是行商的武夫,争着相上前逗弄那好看得要命的小和尚,将遍地的彼岸花踩折了一半。

      主持气得跌足,连骂他们这是惊扰了佛门清静地。

      后来外祖母带他到寺中致歉,捐了千盏长明灯。

      望秋执香俯身点灯,昏黄火光下,眼下的泪痣红得惊心动魄。

      红得像大殿阶前的曼珠沙华。

      凌小公子春心一动,漫天神佛面前,抬手轻轻勾了勾他燃灯的手指,曼声调笑道:“你点了我家的灯,将来可是要做我家里人的。”

      秦淮河上风月无边,凌小公子随着舅父耳濡目染,山盟海誓信手拈来,有口无心。

      望秋指尖一抖,沉静双眸霎如春燕剪水,手上的香灰轻颤,不由得落在凌解春手背,留下刻骨铭心的一道伤疤。

      凌解春抬了抬手,手背完好如初,再没了当年风月留痕。

      他伸出手指来,那上面反倒是多添了一道新伤。

      凌解春定定地盯着刚刚被沈萧辰新咬出的那道齿痕,鬼使神差地向唇间按来。

      指尖触到唇边的那一刻方才如梦方醒,顿时弹开。

      他重生回来至今,出家的浑话不知讲了多少遍,此刻心灰意冷,倒是认真思索起这件事来。

      他前世里做着守着秘密的人,从来不敢肆意而为,旁人只道凌小侯爷万花丛中过,却无人知晓他是片叶不敢沾染。

      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凌解河站了潞王,以他的能力才智,他日若是潞王登基,足可保凌家无虞。

      若是沈萧辰登基,以他大哥的聪慧,凌家也不会落败。

      只是……潞王会放过沈萧辰么?

      或许不会,他向来刻薄寡恩,又怎么会放过与自己争过皇位的弟弟?

      凌解春沉沉叹了一口气。

      枉他活了两世,怎么还看不透这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的道理?

      他既然要争这个位置,合该有杀身成仁的觉悟。

      听凌解春说他要出家,凌彻竟然难得好脾气问:“哦?哪家寺院?”

      凌解春迟疑了一下。

      他这人恋旧又多情,第一个跃入他脑海的依然还是……

      “毗卢寺。”

      “在哪?”

      “金陵城。”

      凌彻挑了挑眉。

      “……渊声巷。”

      “哦……”凌解江若有所思:“听起来很耳熟。”

      凌解春无语凝噎。

      他大哥上次去金陵时,他应该还未曾出生罢?

      “去罢。”凌彻冷笑一声道:“你大哥九月结婚,别忘了回来。”

      “我……”

      我是去出家,又不是出趟门,还能回来的?

      “代我向你舅父问好。”凌解江施施然道。

      一个不以为然,一个事不关己。

      到了礼部,辞官比他想象中棘手。

      元久坚决不准:“你不是别人塞进来的,你是陛下开口才进的礼部,除非陛下亲口应允,否则你生是我礼部的人,死是我礼部的鬼。”

      凌解春活了两辈子,还第一次听到这种道理。

      可是老皇帝是他想见就能见的?他去见老皇帝,说我不想干您给安排的活计了,请您同礼部讲一声?

      且不说他见不见得到老皇帝,就算见到了,老皇帝不当场把他砍了都算是好脾气了。

      “罢了罢了,给你半年的假,散完了心再回来。”元久摆摆手送客,一脸别再来烦我。

      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还是看在了沈萧辰的婚仪的份上,元久权当他是受了惊吓,小小年纪的,怎么也需要些时间压压惊。

      站在朱雀大街上,凌解春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骑虎难下。

      进不得,退无能。

      人微言也轻。

      若是有了牵挂,便也有了束缚,

      哪能事事任性而为呢。

      “公子失恋了,是需要出门散散心罢。”青砚小心翼翼道。

      “您要是出家了,我还到哪去寻这么好的主子?”青砚眼泪汪汪道。

      “一个月二两,一年二十四两月例加上年节礼包吃包住的费用算你五十两一年,我身体好活到八十不成问题五十年就是两千五百两,公子今天结账我明天就走人。”梁洛的单手算盘打得啪啪响。

      凌解春生无可恋地挥挥手:“不出了不出了……我出门散个心总成了罢!”

      来时是霜风渐紧,去时春日还迟迟未到。

      近乡容易情怯,远行又无知交。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东下卫州,去会一会凌解河。

      卫河赈灾之事已经所费靡多,国库空虚,未来接连大灾,如此治河终不是长久之策。

      而他与凌解河的来往信笺很可能会经由潞王之手,不如当面详谈来得妥当。

      元久既已许了他半年的假,左右无事,又不急着赶路,正好丰水期要到了,凌解春决定乘舟溯河而下。

      他活了两世,平生只熟悉三个地方:扬州、金陵、长安,都是世间一等一的繁华富庶之地,前世在宣王府上,那些人不提,他也知道他们是看不起他的。

      未历过世间疾苦,不足以与其论天下。

      他重活一世,总要去见见,见一见风是如何起于青萍之末,见一见浪是为何成于微澜之间。

      凌小公子入京不到半年,自觉在这权贵云集的帝都之中不足挂齿,认识他的人却是不少。

      “凌大人这是去哪办差啊?”

      这是城门卫。

      “凌公子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这是滋水驿的驿衙。

      “去卫州。”

      “走水路。”

      “这个季节,走通渠可是逆流啊。”水驿的驿夫捂着袄子道。

      “无妨,我不急。”

      “那大人也要小心。”

      “如今这去往卫州的路……可不太平。”

      是啊。

      凌解春抿了抿唇。

      不太平。

      原来一出了这长安城,天下乱局便已经触目可见了。

      他这次出门只带了青砚和梁洛两个人,轻装简从,只在滋水驿雇了艘小舟和一位船夫。

      一切准备停当,凌解春整舟待发。

      他自觉今生在京中并无相交,本应无人相送。陈是却来了,抬手一揖,一板一眼道:“老师叫我给你带句话。”

      凌解春忙道:“请讲。”

      “该懂的你都懂。”陈是直起身道。

      凌解春:“……”

      凌解春:“没了?”

      陈是面无表情:“没了。”

      常明也来了,挥着泪道:

      “凌大人这趟差,可不易办啊。”

      凌解春警铃大作:“我是出门散心,不是出去办差。”

      常明一脸了然,嘴上道晓得了晓得了,实际上一脸都是我懂我懂。

      凌解春一头雾水的上了船,一直到小舟驶出水驿,沿岸房舍渐次退去,荒草连天接碧,这才觉出不对来:“我们怎么一直跟着前面大船?”

      船夫探出头来:“我们不是跟着宁王殿下去河东道么?”

      凌解春大惊:“谁说的?”

      青砚猛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洛懒洋洋道:“公子不知道么?前日户部尚书当朝弹劾潞王殿下赈灾所费靡巨,宁王殿下自请接替潞王前去河东道治水。”

      “哦,正巧也是今日出发。”

      “他疯了?”

      凌解春的第一个念头是沈萧辰疯了,然后才想起来抓狂道:

      “你怎么没跟我讲?”

      他出京分明是要躲沈萧辰的,怎么偏生又撞上了?

      这莫不是冤家路窄。

      “啊?”梁洛一脸幸灾乐祸:“这不是夫唱妇随吗?”

      凌解春气绝。

      回房将自己摔到榻上,凌解春发誓到卫州前绝不下船。

      绝不要再见沈萧辰。

      绝不能再色令智昏。

      可是躺在床上,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趁着潞王在不朝中,明明一切都在利于他方向发展,京中形势一片大好,他就这么随便放弃了?

      且不说这河有多难治,就算是三年后再回来,朝堂又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了。

      真是个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还有长卫郡主。

      他将新婚的妻子一个人丢在京中,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个异族郡主,看样子也不是个能忍辱的性子,真能一步不错,守住宁王府么?

      凌解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是不要再见他,却还忍不住要想着他。

      “公子,宁王殿下竟然晕船。”

      凌解春愣了一下,道:“哦。”

      这有什么好知会他的?

      “公子,宁王殿下又病了。”

      凌解春幽幽地盯着青砚,半晌才道:“知道了。”

      关他什么事?

      “公子,宁王殿下今日大安了。”

      凌解春顶着两个漆黑的眼圈幽怨地盯着青砚:“晓得了。”

      总算能睡得安稳了。

      “公子,宁王今天……”

      “公子,殿下他……”

      “公子,六皇子……”

      有了青砚在,哪怕他足不出户,沈萧辰的消息依然在往他耳朵里钻。

      船又停了,凌解春突然从榻上弹起来,决定立刻马上将他的小长随捉回来,禁他的足。

      省得他每日没完没了地下去打探沈萧辰的消息。

      他刚刚出了船舱,便看到甲板上坐了一对年岁相当的少年少女,一个是他家青砚,一个是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侧头,他竟也认得,正是沈萧辰府上的——经常出来买包子。

      青砚不知道讲了些什么,那小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双丫髻上簪着的梅花也跟着一抖又一抖。

      花瓣落了一地。

      远山辽阔,大河映日,两岸渐生绿意。

      他们在此地与迟到的春风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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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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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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