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宿深之

5、滑动摩擦力

　　临水一中的早自习安排向来固定，周一周三周五是英语听力，周二和周四是语文晨读。

　　然而对于绝大多数同学来说，每天早上是晨读还是听力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顶多也就是见周公时间早晚的问题。
　　晏俞辞强撑着眼皮听完了一位有着十一个孩子的母亲和销售员关于买什么型号的车的对话，手里的笔一松，睡了。

　　江佑握着笔，在被这人胳膊压出褶的黑色听力卷上勾了个C。

　　早自习开始之前，英语课代表记着要帮他找英语听力的练习，结果在讲桌下面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印刷多余的听力卷都已经在上次的大扫除里被用来擦玻璃了。
　　“这样吧，江同学。你就先和晏哥看一张——反正他肯定坚持不到最后就是了。”
　　英语课代表是这么说的。

　　然后一语成谶。

　　.
　　三十分钟的早自习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晏俞辞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课，路铭航身为语文课代表，铃响之后尽职尽责地把他给薅了起来：“晏哥，别睡了，交假期作业。”

　　许是入睡姿势不对，晏俞辞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麻了。
　　“……”他堪堪维系住了脸上的正常表情，语气无波无澜，“你帮我找一下吧，就在书包里。我懒得拿。”

　　路铭航：“……？”
　　不是，这怎么回事。
　　他堂堂一语文课代表，怎么就忽然兼职成小厮了。

　　“晏哥，虽然你这样很不地道，但是身为语文老师最看重的课代表，我必须肩负起这个职位该有的责任。”
　　几秒钟后，路铭航一边在他书包里翻作业，一边嘀嘀咕咕地自我催眠。

　　江佑身为唯一一个不用交作业的局外人，几分钟后毫不意外地换来了课代表的官方酸脸：“哥们儿，我是真的羡慕你不用抄四本语文教材的文言文。”

　　晏俞辞没忍住笑了声，早忘了几秒钟前自己困成什么样。

　　一直沉默着的江佑在这声笑中不着痕迹地顿了下笔尖，又很快接着写了下去。

　　.
　　新学期课表的第一节课是英语，晏俞辞身上的麻劲儿还没过去，站起来喊老师好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栽在旁边人身上。
　　他欲盖弥彰地伸手揉了下头发，低头看向桌子。
　　这一看，就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那张左下角被他压得面目全非的英语听力。
　　以及被人漫不经心勾好的答案选项。

　　能看出来一种凌厉感。

　　…晏俞辞开始考虑起雇一个人帮自己写新学期英语作业的可能性。
　　不为别的，就冲这正确率。

　　一班以前的英语作业完成度一直是个谜，虽然上课的时候会被突击提问，但只要你答得上，老师检查作业的概率几乎为零。
　　然而早在这学期开始之前，消息灵通的猴子们就已经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要换英语老师的消息——原来那个能把课上成马戏团表演的和蔼可亲副主任，已经升职加薪去了高三年级当正主任。
　　只留下了一群在英语课被养得越发欢脱的幼崽儿。

　　……相当于给接任者抛了一个体积相当可观的烫手山芋。

　　重新坐下后，晏俞辞一边从书包往出翻必修五的教材，一边草草地往讲台上看了一眼。
　　“接任者”是个气质温婉的女老师，姓陈，架着副红框眼镜，岁数看上去也不是很大。

　　他刚把“气质温婉”四个字在心里默默溜上不到一圈，后背就被人给戳了。

　　林子浔偷偷摸摸地凑过来，气音用的炉火纯青：“晏哥——你知道这老师是谁吗？”
　　晏俞辞：“……谁？”
　　“就特别有名的那个——陈妍露十五分定则，记得不？”
　　“……！！！”

　　晏俞辞记得了。

　　高一时整个年级的英语作文成绩都起起伏伏，这次给二十三，下次给十五。有的时候甚至在一班内部还会出现“一半作文不及格，一半作文接近满分”的诡异情况，给众多同学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不平衡。
　　而这份不平衡就完全取决于个人运气——看判卷时作文答题卡会随机到哪个老师手里。

　　陈妍露是出了名的“标准高，改卷严”，凡是落到她手里的作文，就没有能活过二十分的。
　　如果用正态分布曲线对整个区间的分数加以拟合，“十五分”就是x轴上的那个μ。
　　据二班同胞转述，陈老师曾经在课上为他们现场投屏了一篇试卷作文，字迹为标准印刷体，且采用三段十二行的写作格式。
　　一番赞赏过后，陈妍露点开了展台上的红色记号笔。
　　“这篇作文的水平勉强算得上是优等，但是它里面出现了一个语法错误和三个单词错误。——所以我给它十五分。”

　　…从此年级内部就流传出了一个很亲切的专有名词，叫做“陈妍露十五分定则”。

　　晏俞辞此时再看讲台上站着的人，只觉得连红色眼镜框都带着一种往死里扣分的气质。

　　相比之下，一无所知的江佑就显得尤为淡定了——该背单词就背单词，该看课文就看课文，被老师从北行第一个点起来之后也没慌。

　　晏俞辞还没接受好这老师“从头开始按座位顺序轮”的点名方式，就被旁边顿了一下念出来的标准伦敦腔给惊了个外酥里嫩。

　　江佑的英文发音极其好听，要比平时说话的语调还要低上一些，速度不徐不疾，流利得像是在醇香的酒里滚过一遭。
　　明明挺枯燥的“Great scientists”Reading，硬生生让他给拔出了一种BBC Learning English的高大上感。
　　班里一群哈欠连天的同学都把眼睛睁开了，齐刷刷地往这边看过来。

　　被迫帮江佑挡了一半视线的晏俞辞：“……”别看我，他才是省里来的那个。

　　江佑读满了整整两段才被叫停坐下。他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浓密的睫毛像往常一样，将眼神藏下去了大半，让人有些看不清。
　　晏俞辞想套近乎的话再次憋里八屈地堵在了嗓子眼儿。

　　倒是他后面的林子浔，趁着老师走远的间隙，火急火燎地塞过来一张字条。
　　“快！！！晏哥！发挥你作用的时候到了！快帮我要微信号——”

　　晏俞辞看着这一行清秀字体，眉心一跳。
　　“……小林妹妹，你这是打算在鱼塘里养新鱼了？”

　　“？？？你在瞎说什么。我最近画的HP同人手书缺一个旁白，这次终于让我碰上了呜呜呜呜呜呜妈妈这真的就是我心里最贴合的音色了。”
　　字里行间都是快溢出来的惊艳和赞叹，甚至还隐隐约约有拐人之势。

　　“……”晏俞辞头更疼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让他去搭话，要是真能搭上话那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老师在北行座位的提问进度已经逾半，晏俞辞在心里稍微算了算，课后习题一人一道正好轮到林子浔结束。
　　所以这波肯定是稳了。

　　晏俞辞卜筮出了平安结果，一时间身心放松，连带着旁边的江佑看着也没那么让人抵触了，甚至还带上了点儿多余的赏心悦目。

　　……然而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人生幸运值。

　　.
　　被老师叫起来的那一瞬间，晏俞辞的内心其实是懵逼的。

　　年轻的英语老师站在他面前不过一米的位置，语气和蔼亲切。
　　“这位同学，你来回答。第一段第六行的every time在句子中做什么成分？”

　　晏俞辞：“……………？”

　　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他几乎是瞬间就找到了老师所指的地方。
　　然后盯着这上下不过两行的英文，两眼一抹黑。

　　谁能告诉他，这简单句不像简单句，复合句不像复合句的玩意儿是个啥。

　　“……”晏俞辞在陈妍露的凝视下，顺理成章地卡了壳。
　　他低着脑袋，默默用舌头抵了下上颚。

　　…距离“被新老师记住”就只差个破罐子破摔。

　　他刚要把心里的想法付诸行动，旁边忽然推过来一张纸，正好处在陈妍露的视线盲区。
　　晏俞辞被那只骨节好看的手晃了一下眼，视线不自主地跟着下移，落在被人写了一行字的算草纸上。

　　……他心里忽然就多出来一种有些荒谬的不真实感。

　　第二次从这人手里接纸条了。
　　怎么看怎么违和。

　　晏俞辞瞟了一眼之后就草草地把目光移开，同时也压下了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用来引导时间状语从句。”他说。

　　陈妍露的耐心还没消失殆尽，听见答案后神色明显缓和得多，示意他坐。

　　晏俞辞麻溜利索地沾着“sit down”的尾音坐下，紧接着就看见陈老师转了个身，摆明了是要去荼毒下一行同学。

　　晏俞辞：“……”草，这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江佑早在老师眼神扫过来之前就把胳膊给收了回去，如今桌上只剩了张孤零零沾着一行字的白纸。
　　晏俞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刚刚帮过他。

　　他犹豫了一下，把被书摞遮了大半的纸拽过来。
　　添了几个字又递过去。

　　——“谢了。体育课请你喝奶茶。”

　　江佑的校服袖子被纸的边缘浅浅扫过，手里翻页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过来。

　　看清纸上多出来的清秀字迹之后，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又很快松散下来。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
　　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