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苜暮

1、镇灵

　　惜阳江畔有座小城，名曰陵州，是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

　　阳春三月，陵州城内，氤氲的晨雾一散，微风马上携着桃花瓣散了满城。看时辰尚早，程景半倚在门板上伸了个懒腰，哈欠正打到一半，便被一个尖细嗓子打消了满身睡意。

　　“小兄弟，请问这里可是钱府？”

　　程景抬了抬眼皮，来人一身麻布衣服，相貌平平，唯独一双三角眼格外引人注目。不像是来吊唁上香的，那便只能是来混饭吃的食客了。

　　朝巷口努了努嘴，程景道：“这里是钱府的侧门，不迎客。正门也不远，你沿这条路直走到巷口，再往右一拐，匾额上挂了白花的就是。只是现在太早，席还没摆完，约莫再过个一半刻，食客就多了。”

　　来人道了声谢，听流水席还没开，便转身寻了个角落，双手往袖子里一揣，再顺着墙皮往下一蹲，兀自补眠去了。

　　关上门，程景抖了抖衣襟，心道钱府这白事办得排场真不小，三天内食客换了几波，还有一大早来等着开饭的，真不愧是陵州城内最大的商贾之家。

　　钱府家主名叫钱远涯，是近十里八乡内名头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原因无他，有钱。

　　陵州城内盈利最多的铺子姓钱，地段最好的房子姓钱，就连城门外矗立威武的大狮子也姓钱——那是钱老板出资修筑的。钱老板年轻时靠贩盐起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涉足也领域越来越广，钱自然也越挣越多。日积月累，钱家渐渐成了陵州城中最殷实的一户。

　　钱老板这人，程景见过几次，矮矮胖胖一老头，开门做生意常常笑脸迎人，眼神里却透着精明。市集阛阓处常看到他的身影，为了两个铜板能跟小贩计较上半天，丝毫没有身为“首富”的自觉。就这锱铢必较的劲头，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老头儿定能活到九十九岁。

　　可世事无常……

　　四天前，钱老板在家中吃饭时突然晕倒在地，筷子都没放下就翘了辫子，郎中到时只摇了摇头，嘱咐家人尽早准备后事。

　　钱老板这一去去得突然，钱家人没有准备，只得连夜买了棺材白布，请了城里最好的乐班，翌日，挽歌响彻了大半个陵州城。

　　虽然准备仓促，可毕竟钱府家底子殷实，有钱能使磨推鬼，这次白事办得也算风光。别的不说，光是流水席就摆了整整三天，席上八荤八素，还外带一盆珍珠翡翠白玉汤，邻里乡亲凡是听过钱家名号的，皆可来食。

　　丧礼办得如此大阵仗，若是钱老板泉下有知，也该放宽心早日投胎去了，程景心想。

　　程景是钱家请来的镇灵人。

　　所谓镇灵人，顾名思义，就是懂得安魂之法，专行镇灵之事的人。能成为镇灵人的多是窥得了神鬼之道的能者或专攻魂术的大师，最不济也得是个仙门弟子。

　　程景自十三岁起，便拜了陵州城有名的半仙凌道子为师，习过几本真假难辨的仙家遗作，平日里接些求神驱邪的活计维生。本来按程景的资历，是不够格为亡者镇灵的，可无奈钱府白事办得匆忙，来不及请正道仙师，只好抓了程景这么个“半仙弟子”来充门面。

　　幸而头三已过，钱府内未见异常，待今日起了灵入了葬，这一趟活计就算是结了。钱家财大气粗，又能开张三日存粮半年，思及此，程景心情大好。又例行公事般将钱府里里外外巡视过一遍后，程景伸了个懒腰，往正门走去。

　　正门外，二十张八仙桌整整齐齐沿江而列，每张桌上不多不少，正好八副碗筷，钱府家丁正张罗着挨个上菜，食客也陆陆续续坐上了桌子，一时间熙来攘往，倒也热闹。早上问路的三角眼坐在排头第一桌,格外醒目。菜还没上齐，他一双筷子就已经扫了半张桌子，专挑着肉扫，下筷之精准到连菜汤里的肉沫都没放过。往来食客见此情形，纷纷绕道而行，选了旁边的桌子。

　　幸而现在时辰还早，食客不算多，程景选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家丁见了，连忙挑了盘成色最好的菜送上桌，临走没忘说一句：“程仙师，您请慢用。”

　　程仙师……

　　自己这年纪不大，辈分倒给扣得不小。肚子里半瓶水还没晃匀，就被人称了仙师，程景其实心里虚得很，但是门面上却不得不撑着，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硬是装出一副仙风道骨。

　　家丁见程景给了回应，心道这程仙师真是年轻一派的表率，半点架子都没有，比那些平日里拿鼻孔瞧人的老派仙师平易近人多了。

　　饭正吃到一半，肩膀被人猛地一拍，程景抬头，正看到蒲晁一身风尘，大大咧咧往板凳上一坐，拿起碗筷就就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扒一边说：“我刚去周围看过了，没有异常。等钱老爷平安入了土，咱这趟差事就算结了。到时候咱俩三七分账，你三我七。”

　　蒲晁也是钱家请来的镇灵人，他比程景年纪大些，是这行的熟手。程景这次的差事就是蒲晁介绍的，分成也是之前商量好的，因此程景听了，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一个人自说自话有些无趣，蒲晁把桌上的菜扫过一遍之后才凑到程景身边说道：“没想到这趟肥差还挺顺利，我算过了，这次咱们少说也能捞个百八十两，够在醉仙居快活两个月的了。”

　　看程景没什么反应，蒲晁眉毛挑了挑，心道这货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半点规矩都不懂。

　　不懂没关系，幸而蒲晁自诩脾气不错，趁着今儿心情好，点拨一下程景这棵榆木也无妨。想着，蒲晁伸长脖子四处瞅了瞅，待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才往程景边上挪了挪，说话音调蓦然转低道：“其实这趟活计吧，钱家本来只要一个镇灵的，是我在夫人面前打了包票，说你精通神鬼之道，专擅镇灵驱邪，这才又多了一个镇灵人的位置，程兄弟你看……”蒲晁说着话，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程景颈间瞟。

　　程景衣领之下，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灵珠被挂在颈间，周身散发着温润之气。蒲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程景自八岁时起就混迹市井，深谙天上从不掉馅饼，就算掉也砸不到自己脑袋顶上的道理。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衣领，程景道：“如此还要多谢蒲大哥，要不这样，报酬我再拿一成出来，咱们二八分账。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大哥可千万不要拒绝。”

　　“嗳，可不能这样。分成是咱们之前说好的，说三七就三七，哪有临时变卦的道理！程景兄弟把我当什么人了！”蒲晁说得义愤填膺，言语之间满是推辞，眼神却没离开程景颈间。

　　蒲晁不像是好打发的人物，片刻之间，程景心思转了又转，琢磨着应对的说辞。

　　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横插进来：“那珠子里没有灵力波动，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撑死了换一块灵石，仙门大家看不上眼的。”

　　蒲晁程景二人同时抬头，这才发现桌子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位中年道士。没有寻常道士的仙风道骨，这人浑身上下都刻满了“落魄穷酸”四个大字，洗旧的道袍松松垮垮地在身上套着，头顶懒懒挽了个道髻，拂尘稀疏得只剩下一绺灰白交杂的毛，被道士随意扔在桌上，纵观此人全身，也就背后一柄宝剑有些看头。

　　感受到二人的目光，道士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指了指桌上最后一块红烧肉，露出个自认礼貌的微笑：“这个你们还吃吗？”

　　得到否定的答案，道士也不客气，夹起红烧肉就往嘴里塞，活像是一年半载没见过荤腥似的。

　　待桌上饭菜空了，道士才直起身子，抖了抖拂尘，装出一副道骨仙风，与刚才的饿死鬼判若两人。两副面孔转变得如此之快，让程景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

　　思忖片刻，程景还是没忍住开口：“道长你刚才说这珠子……”

　　“啊——！”

　　话还没问完，一声惊呼突然从后院传来，惊得树梢的鸟儿纷纷振翅而散。

　　伴随着这声惊呼，程景心中一沉。今日起灵，可千万别出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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