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珠玉》乔雨今

3、景福宫

　　嘉妃宫里的大总管看不上玉涵蠢笨，没过几日，找个由头，将她调入辛者库。命运弄人，这来来回回，又到辛者库了。看来命中注定，她就属于这里。玉涵安慰自己：安安心心地干活吧，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属于我。
　　在辛者库虽然苦累，但少了许多算计与提防。玉涵人勤快，话又少，很得管事高嬷嬷喜欢。很快，她就得了一份清闲的工作：给禁足冷宫的娘娘们送饭。

　　时已入冬，天空簌簌地下着小雪，染得皇宫一片雪白。或许在这时候，紫禁城才是最干净的地方。幽禁犯错娘娘的地方叫景福宫，离东北角楼很近，玉涵每次远远望见那角楼，感慨油然而生：生死就在那里的一瞬之间。
　　现在她峰回路转，尚在人间。每次走到这里，总是忍不住想起柳云卿，他神态相貌依然历历在目，他句句话语依旧清晰地记得。只是自从玉涵到了辛者库，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她猜想，自己能得到这么清闲的差事，或许是他在辛者库为她打点过。玉涵始终不自信，不信自己的勤劳淳朴也会被别人赏识。
　　平日里，景福宫一片荒凉，今日就算下了雪，也掩藏不住萧瑟寂寞，院中棕黑色树木直刺天空，似乎是有人在向天指戟而问，诉说命运对己如何不公。
　　景福宫又细分为许多小的庭院，分别住着犯过错的娘娘。
　　在这里面，只住了三人：崇佛堂的那位娘娘疯疯癫癫，漪波殿的那个喜怒无常，承德堂的那位从不说话。疯疯癫癫的那位据说是几年前毒害过一位阿哥性命；喜怒无常的那人是和皇上的兄弟弘时私通谋反，弘时被诛后，她便被囚禁于此；至于从不说话的那个，好像是因为当年说错一句话，惹怒了皇帝，就被关在这儿。
　　总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疯癫的那位蓬头垢面，每次见玉涵送饭过来，就不顾一切地抓菜肴朝她投掷，大叫她“落水狗”，可等玉涵逃跑后，那人又跟丢了魂儿似的在地上舔食洒落饭菜。
　　记得第一次送饭，玉涵并不知情，见到娘娘冲过去抢夺菜肴，以为她饿了，可谁知娘娘端着盘子便向她身上泼，玉涵头上身上遍是羹汤米饭，好不狼狈。
　　吃了几次苦头，长了教训，她每次送饭只送到门口，在门口叫声：“娘娘，饭来了！”便转身拔腿疾奔，稍慢一步就会被那位娘娘掷来的饭菜溅到身上。那位娘娘可真是身手敏捷，总能在玉涵话音未落之际，以极快速度冲出来投掷饭菜，似乎对于她来讲，戏弄宫女成了她冷宫生活的唯一休闲乐趣。玉涵在开头几日天天吃亏，后来学得机敏，才免遭“毒手”。
　　息怒无常那位最令玉涵畏惧，或许是右半边脸破了相，她神态时而异常阴森恐怖，仿佛世间所有人都对不起她；有时她又放声大笑，笑得玉涵毛骨悚然；然而她平静时，还是很好的。
　　玉涵第一日给她送饭时，她并不言语，侧身左半边脸对着玉涵。玉涵觉得这位娘娘面色慈善，五官精致，美如天仙，不觉多看两眼。但那娘娘立刻发觉，将整个脸转向她。玉涵见到她的右边脸颊有一道深深疤痕，立时惊住了。这娘娘看见玉涵神色有变，眼露凶光，阴森森地冲她微笑。吓得玉涵赶忙低头，颤抖着出去，以后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不说话的那位是最让玉涵满意的，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老老实实地吃饭，又不说话，就算有时面露哀伤，于玉涵又有何干？

　　年关将近，那位疯癫娘娘害了病，又没有人过来医治，很快便殁了。玉涵走过她居所，暗自伤心，回想曾经自己每次逃过“大难”，总会窃喜欢快一阵。她已把这当成了日常游戏，如今，戏弄自己的人没了，快乐也少了几分。玉涵走进那间屋子，人去屋空，一片凄凉。
　　昨天住的人是她，明日住的人又会是谁呢？玉涵走出屋子，冲着房门跪倒，拜了拜，口中默念：“你我主仆一场，你用饭菜掷我，我并不生气。愿你来生投个好人家……..”
　　玉涵觉得，这位娘娘肯定是得了肠胃病，像她那样每日舔食地上的东西，不得疾病才怪呢。况且景福宫条件清苦，又没人照料，若得了病，就离死不远了。以前玉涵总是先给她送饭，之后是喜怒无常那位，以为胜利逃跑者的片刻喜悦能助她战胜进入第二间屋子的恐惧。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这位喜怒无常的娘娘不知从哪里听到疯癫娘娘去世的消息，这天早上，她第一次跟玉涵说话，向她问起此事是否属实。玉涵如实答了。说话时，玉涵侧目凝视，觉她相貌隽秀，极为耐看，心中暗叹：可惜有了一道疤，要不然，她定是位绝世佳人。
　　喜怒无常的那位娘娘听到疯癫娘娘果真辞世后，黯然神伤，叹道：“你把这些饭菜送到她那里，就当我祭她。姐妹一场，现今没有元宝纸钱烧给她，粗茶淡饭，就当送行了。”玉涵答应，照她的吩咐做了。
　　玉涵对喜怒无常娘娘的恐惧稍减几分，觉她先前也应该是个心肠不错的人，定是后来遭受了什么打击，才变成这般模样。
　　玉涵不由地把她和当今皇后比较起来。喜怒无常的娘娘现在身处冷宫，必然以真面目示人，而玉涵初进宫在御花园见的皇后，却是一副假嘴脸，而那晚燕平亭的皇后，又是真面目，这样来回比较，论相貌还是喜怒无常的娘娘更胜一筹。
　　玉涵不禁唏嘘：这皇宫中女人的伪装，不仅能迷惑男人，还能迷惑女人。差事闲了，烦心事少了，玉涵便常常胡思乱想起来。

　　新年将近，皇宫上下张灯结彩，爆竹阵阵，好不热闹，然而，热闹的风景却与景福宫没什么关系，这里依旧日日冷清，年年萧瑟。一日晌午，玉涵去给喜怒无常娘娘送午饭，却见她房中有客，是个高挑倜傥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好奇心起，玉涵在门外侧耳倾听。那二人只不过在谈论宫外趣闻，并没什么要紧。
　　原来这疯癫娘娘本名柳萧萧，她和柳云卿都是前清音阁乐工柳宗的子女。柳萧萧八岁时，在清音阁偶遇军机处首领大臣博尔济吉特·敏善，敏善见她生了一副美人胚子，十分喜爱，便收为义女，后来索性连她姓名也给改成了博尔济吉特·柳萧。敏善位高权重，柳宗不敢得罪，只好顺着他意，将女儿送给他，以后绝口不提此事，只对人道自己的女儿害病死了。故宫中人只知柳萧是敏善之女，不知她原本姓柳，更不知她与柳云卿实为姐弟。
　　敏善得了柳萧，如获至宝，命人悉心调教。柳萧天资聪慧，过了几年，她便长得亭亭玉立、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音律舞蹈。后来敏善认为宝亲王弘历有英雄气象，日后必能封为太子，便将女儿嫁给他，成了侧福晋。
　　柳萧过门后极得弘历宠幸；宝亲王和敏善也结成了政治盟友。再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柳萧被贬至景福宫。因为宫中人不知她与柳云卿是姐弟，柳萧怕连累弟弟，只允许云卿偶尔过来看望。后来柳云卿顶替了父亲职位，在乐工中也是个小官。他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喜欢到各宫走动，急人所急，人缘极好，所以就算被人见到来景福宫，也不生奇。
　　柳云卿给姐姐带了些宫外小吃，日常用品。柳萧笑道：“我自己在宫中衣食不愁，大人不必挂念。”柳云卿心知虽然姐姐每月都有供给，可内务府上下总会趁机苛扣，到了她手里，所剩东西寥寥无几，他道：“娘娘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就和下官讲。”
　　二人为避他人耳目，一直恭敬相称。他又问了柳娘娘近况，吃睡可好，身体怎样等等。之后，他向她讲起了自己在宫内宫外所见所遇奇闻趣事，逗得她捧腹大笑。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传出门去。
　　这时，柳娘娘忽地冲门口道：“门外的耳朵，想听就进来吧。”玉涵一惊，想自己动作呼吸极轻，不料还是被她发现了。玉涵走了进来，见到柳云卿，二人心头都是一动，“玉涵见过大人。”
　　柳云卿指着柳萧道：“这位娘娘原来对我很好，如今失势，我时常过来看她。还望玉涵姑娘以后留心，多加关照，在下感激不尽。”玉涵忙道：“大人严重了，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自当尽职尽责，请大人放心。”柳妃插口道：“大人过虑了，奴婢们照料得很好。”此时的柳娘娘面色极为和善，根本没有平日诡异之色，或许是见到亲人，心情也好了许多。
　　这次，三人谈得其乐融融，玉涵第一次见到柳妃和善神态，惊叹于她谈吐文雅，举止端庄，不禁向她多看两眼，又折服于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