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美人》杨太太

2、断肠酒

　　第二章断肠酒

　　有胡姬的地方，就有极乐草。

　　靖朝与西域国相隔雪山绵延，通商不过几十载，先帝朝时就有胡姬随商队入境。胡姬容貌姣好，有着大靖女子难及的风情，更兼携带极乐草。

　　那草的叶子呈血红色，花瓣纤细，吸之竟能令人身心舒泰，欲罢不能。

　　她们只说此草名为极乐，是生长在圣洁雪山上的仙物，既能为康健之人疏导心绪，又能为病患缓解疾痛。一时之间，胡姬与她们的极乐草饱受追捧，重金难求。

　　渐渐的，人们发现那草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三五回后便成瘾难戒，一日不吸就百爪挠心般地难受，唯有逐渐加重剂量方觉痛快。若长久吸食，千金散尽不说，更兼精神萎顿，再健壮的男子也会变得体弱多病。

　　再后来，终是闹出了人命，传到先帝耳中，一番严查，才发现不止是市井民间，居然还有朝臣勋贵染上此瘾。先帝震怒之下，施展雷霆铁腕，下令驱逐胡姬，坑毁极乐草，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

　　宣帝登基数年，未有任何建树，却也不曾开放先帝定下的禁忌。

　　不想丽华夫人为了争宠，竟敢使出这样的手段。

　　“将这样的脏东西招进宫里，你好大的胆子！”

　　皇后居高临下地质问丽华夫人，一旦罪名坐实，陛下再如何不舍，也难留她的性命。

　　“什么呀……”丽华夫人仰首娇无力，指着金盏玉盘间的烟枪吃吃笑着，一手捏着酒盏，软着身子凑近宣帝，抬臂喂进一杯酒，“这可是天山来的仙草，不是人人都有仙缘享受的……”

　　“陛下，臣妾如此悉心安排，您可快活？”丽华夫人玉指芊芊，拈起一颗带霜皮的紫玉葡萄，又往宣帝嘴里送，“臣妾一心忠君侍君，皇后娘娘偏生要污蔑臣妾呢……”

　　这般颠倒黑白的嘴脸，也不是头一回见着，皇后凤氏习以为常，当下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而打量起酒案四周。

　　忽觉眼畔处有金光一闪，皇后利目转睛，即刻窥到酒案底下随意抛着刺金绣银的荷包。

　　红姑知意，立马上前将荷包拾起，随即手腕轻抖，倒出一掌心烟叶。皇后见状，拔下一枝发簪，拨开烘烤过的细碎烟叶，里头依稀可辨出暗红的末渣。

　　原来如此。

　　凤氏嘴角勾起，却扯不出半分笑意。

　　极乐草，一株七叶，色鲜红，遇热散烟。

　　想不到，胡姬们为了掩人耳目，不仅更换名目，甚至还变了法子，将生草沫子混入烘焙好的烟叶中。

　　敢明目张胆地送到御前，只怕此风早在民间悄然复兴。

　　饶是皇后凤氏一贯自持庄重，此刻也忍不住双手颤颤。

　　宣帝半眯着双眼，迸裂的葡萄汁水与口中残酒混合，葡萄浓甜，酒水醇香，再加上涩涩的葡萄皮，本是他最爱的味道，此刻口中偏偏泛起酸苦味来。他略微蹙眉，分明掌了灯，目光所及之处，却像覆了层层轻纱般朦朦胧胧。皇后与丽华夫人来往言辞机锋，听入耳中清楚明晰，脑子里却混沌一片，好不容易才弄懂她们所言之意。

　　但见向来宝相庄严的皇后，俯身拖起丽华夫人，行动迅捷，手劲惊人，就连刘临也阻之不及。

　　宣帝眨巴着眼睛，依稀想起凤家从来就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

　　“陛下救我！”

　　尖叫声突兀响起，从前娇柔婉转的音调荡然无存。待他反应过来，皇后早扯着丽华夫人的头发，朝门口拖行十来步。

　　“梓……童……”

　　宣帝摇摇摆摆地扶着案边站起，才立直身子，不禁捧头低吟，只觉口舌间阵阵发苦，腹中绞痛，四肢绵软无力。耳畔是丽华夫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宛如利刃刺破耳膜，直扎进脑中一顿翻搅。

　　“住……”

　　“手”字尚未吐出，眼前一阵金光爆芒，随后骤然一黑，从此万籁俱静，一切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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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临流风潋月楼，已是七七四十九日后。

　　皇后凤氏浑身缟素，面色晄白，扶着红姑的手，步步前行，直至众人上首。

　　众妃嫔早已等候多时，或惶惶或忐忑或平静或绝望，各异的神情，唯独不见悲伤。

　　凤氏回首而顾，掠过一众白蒙蒙的身影，贵妃沈氏、淑妃邹氏、眉妃、楚姬、颜宝林……

　　最后目光凝在丽华夫人身上。

　　同是白衣素钗，丽华夫人盈盈羸态，娇立当场，生生压下满堂颜色。

　　“北静苑外叛军兵临，攻破行宫不过瞬息……”

　　凤氏举目望外，入目是粼粼湖水，残荷林立，秋色萧索。

　　宣帝骤然薨逝，膝下无嗣，头七未尚还过时，宗室诸王为谋帝位便各显神通，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至不惜勾结外族，发动兵变。

　　行宫中的后妃们皆被团团看牢，位份尊贵或深受荣宠的几位更是如此，生怕让对手钻了空子，突然拿出先帝“遗诏”来。

　　多年未起的战火再次点燃，大靖朝数百年基业内忧外患，危在旦夕。

　　“臣妾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

　　贵妃沈氏含愧拭泪，她出身将府，父兄麾下皆是镇守一国安宁的雄狮铁骑。

　　“怨不得你，如今的局势，能稳住边境不乱，已算难得。”凤氏冲她点头宽慰，转而将目光投向淑妃邹氏。

　　邹氏默默垂泪，她虽位列淑妃，宫中位份仅在皇后与贵妃之下，却向来不得圣心。此次内乱，她的父兄率领京师护军投靠某位王爷，早将她视为弃子。

　　凤氏无声而叹，她们又何尝不是弃子。

　　“先帝宾天，本宫不愿沦落乱臣贼子手中，成为谋朝篡位的帮凶。今日借先帝尾七祭日，将各位姊妹聚集，便是要告诉大家，本宫决意殉葬。”

　　诸妃闻言面面相觑，不安的情绪在无声地滋养、放大。

　　“至于你们……”凤氏一一凝视而去，贵妃与淑妃自是坦然回视，而丽华夫人一流，则神情惶惶，目光飘忽不定。

　　“皇后娘娘，我……臣妾……”楚姬骤然出列，急行数步，随即直身跪倒在皇后身前，含泪扯住凤袍裙裾，打破满室寂静，“臣妾腹中已有先帝骨肉……”

　　此言即出，众妃皆大惊失色。

　　先帝年少登基，直至殡天，在位十数载，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宗室诸王也正是因嗣子之争，这才闹出国破家亡的惨剧。眼下叛军逼近，楚姬竟在此时自称有孕。

　　“本宫早就知道了。”凤氏微微莞尔，俯身将其搀起，目光晶亮有神，正落在楚姬腹间，柔声道，“一整个夏日遮遮掩掩，也该显怀了。”

　　楚姬闻言，不觉心头暗骇。自打入夏时，她察觉有孕，一连数月都小心谨慎，生怕让别人瞧出端倪，不想这皇后不言不语，却一早洞悉。

　　凤氏扬手，止住楚姬后话，向众妃言道：“我朝自开国，从来也没有后妃殉葬的先例。如今国破，本宫愧对母家凤祠（注释1），更愧对列祖列宗，才决意殉葬，至于你们……”

　　红姑领着几位手捧托盘的宫女入内，每人手上托盘中皆是一碗一盏。描金白瓷小碗盛的是浓黑药汁，琉璃雕花盏里则是琥珀色的美酒。

　　“本宫不勉强你们。”红姑手中的托盘仅有药汁一碗，凤氏稳稳端起，望向众人，“此药名为‘封喉’，入喉毙命，发作极快，不会有半分痛苦。这酒则是今岁新贡，原想着中秋佳节与诸位共赏，眼下便权作诀别酒。”

　　“是药是酒，诸位姐妹们自己选罢！”

　　贵妃与淑妃默默近前，不约而同地端起小碗，对视一眼竟笑出声。

　　其余诸人都选了酒。

　　“丽华夫人最得圣心，怎么，事到如今竟不肯去伺候先帝么？”贵妃讽刺一笑，她出身将门，行事一向磊落，看不惯妖娆献媚的做派。丽华夫人入宫便是盛宠，就连皇后也不放在眼中，只有沈贵妃时常出语讥讽，言辞间从来不留余地。

　　“也不知先帝九泉之下见到咱们几个，会不会失望呢！”

　　贵妃此言一出，丽华夫人神色骤变。论恩宠，阖宫上下无人能盖过她的锋芒，更何况陛下虽是暴毙，追根溯源却是因为她夜招胡姬入宫，又与皇后起了争执。不论哪位王爷最后登了九五，哪怕做做样子也要追究先帝死因，皇后凤氏出身尊贵，又是中宫正统，新帝自不敢亏待，最后替罪背负千古骂名的，只会是自己。

　　眼下皇后决意殉葬，而她还年轻，活着出宫，凭借自己的无双美貌，势必另有一番作为。

　　要她就此赴死，一了百了，她办不到。

　　想通此节，丽华夫人面上再无半分异色，琉璃酒盏映着初秋的晴朗，在她玉白的指尖艳光流转。她莲步曼曼，含笑近前，一行一止皆是风华万千。一如初入宫时，她便是这般盛装着步步走向她的荣华富贵。

　　今日之后，她也要这般一步步的走出禁宫，走向另外一片天地。

　　“臣妾敬娘娘。”

　　琉璃盏轻磕在白瓷碗沿边，丽华夫人红唇微翕，率先饮尽杯中酒。其余众女见状，亦纷纷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随即，便是遍地花萎，琉璃破碎。

　　方才还活色生香的美人们，此刻皆蜷缩在地挣扎不止，口鼻眼耳间血流潺潺，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丽色。

　　诸女并不知晓，琉璃盏中酒，名为“断肠”。

　　邹淑妃冷眼看着地上众人接连断气，这才捧着药碗转向沈贵妃。

　　“你我自闺中便不融洽，入宫后更是相看生厌，想不到今日却要共赴黄泉了。”

　　沈贵妃坦然望去，正待回应，淑妃却未给她开口的机会，仍旧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一一细数两人自小到大的恩怨。

　　想不到邹氏向来寡言沉默，如今将死，倒生出许多话来。

　　“……我不忿娘娘叫你协理，明知是你的人负责行宫中每日瓜果供应，便偷换了陛下那处的鲜果子。原想着陛下怕酸，吃了那葡萄必定勃然大怒，追究下来，一番训诫自是少不你的，若能就此丢了协理，我只怕更加高兴……”

　　“你……”沈氏原还静静听着，闻言不禁蹙眉问道，“你换的可是皇后娘娘赏给楚姬的葡萄？”

　　“可不就是她的葡萄！”淑妃掩唇一笑，面上是罕见的顽皮神色，她原也是活泼灵动的小姑娘，只是入宫岁久，渐渐蹉跎了性子，变得清冷寡言，“楚姬也是怕酸的很，皇后娘娘却故意赏她酸葡萄。那紫玉葡萄将熟未熟时，瞧着色泽浓紫，其实酸得倒牙。臣妾原以为皇后娘娘要故意整治她，今日才知，是她有了身孕，娘娘暗中照拂。是臣妾浅薄短视，误会了皇后娘娘……”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还提来作甚？”贵妃截住淑妃的话头，淡淡一眼扫在楚姬的尸身上，旋即端着药碗跪在皇后跟前。

　　“臣妾先行一步，待到黄泉相会，再与娘娘作伴。”

　　淑妃见状，亦与贵妃并肩而跪，两人共同举碗，吞下药汁，随即相视对笑。生死当前，过往那些针头线脑的龃龉，俱化为云烟。

　　注释1：“凤祠”，据前文《半吊子皇后扮演手册中》所提，凤家先祖原是南陲女国人，追随靖元帝征战讨伐，成为开国皇后，并被赐以“凤”为姓。随后凤家又出了好几代皇后，因此老宅中有一凤祠，供的是以元后为首的列位凤姓皇后牌位，前作中的女主翕然，过世后也被供奉在列。

　　注释1：“凤祠”，据前文《半吊子皇后扮演手册中》所提，凤家先祖原是南陲女国人，追随靖元帝征战讨伐，成为开国皇后，并被赐以“凤”为姓。随后凤家又出了好几代皇后，因此老宅中有一凤祠，供的是以元后为首的列位凤姓皇后的牌位，前作中的女主翕然，过世后也被供奉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