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契合》塔隐

48、第 48 章

　　决赛当天。
　　妙音下午就过来上妆、做造型了。

　　舞衣是专门设计的。
　　为免裙摆太大吃掉动作，做了十分抱身的飞天式样。石榴色，金丝绲边。袖子次第变淡，以藕白的小水袖延出去，以此代替飞天的披帛和广带。
　　配饰是“宝石”璎珞，和五色头花。用的都是轻飘又逼真的塑料货。

　　还有一些小件的耳环、手链、脚链之类零碎的一堆，皆由老白用托盘捧着，等待着披挂上身。
　　为免引起骚动，他变了一个“老仆”的样子，忠心耿耿戳在她旁边。

　　所有人都被秀了一脸：好大的贵族派头！
　　什么玩意儿。

　　今天，化妆室里格外喧腾一些。选手们的说笑很肆意，很不把人放眼里。平日里“王不见王”谁也不服谁，这一刻却有了一个同仇敌忾的目标：资本。
　　以及那个空降决赛的资本宠儿。

　　他们用亲热的说笑把“宠儿”隔绝在专业圈之外。环境越热闹，越显出她的不受欢迎。她所处的小角落寂寥极了，从头到尾被大家冷处理。

　　一下午，化妆室里活跃得像一片农贸集散地。嘻哈声中，不时从某些人嘴里迸射一两句敌意的火星子。夹枪带棒，含沙射影。
　　“呵，某些玩票的脸皮真厚。还真敢来。”

　　又有人感慨：“这节目已经丢掉初心了，让它赶紧凉凉吧。”
　　“是啊，版权说卖就卖了。还说什么纯艺术呢。”

　　可是，这些话都到不了妙音的耳朵。
　　她已全身心进入舞蹈了。

　　一切杂声入耳皆是梵音。
　　脑子里每一片旮旯地儿都被舞曲充斥了。还有旋律营造出的飘忽意象：仙山云海、诸天法会。宝雨宝云，香花香雨。无量的仙佛在恒转妙法。

　　她一心只等造型师落笔妆成，将另一个自己从凡胎中剥离出来，去完成一支生命的礼赞。
　　她的秀发被绾成了螺髻，贴上了五色花子。脸匀得粉光脂艳。明眸浓墨重彩地加强了线条。璎珞、手环、舞鞋也一一组装到位……

　　另一个自己正式出落世间了。
　　她仿佛不再是妙妙了。她是忉利天的“香音神”。连裙摆也流淌着舞意。

　　不知何时，室内的嘈杂已变得稀落了。好像受了一种强磁的吸附。事后，某位在场的选手说起这一刻总爱夸大其词，说所有人望着她都感到震慑。

　　她太美了，太有韵致了。舞未动而意先行。那一身极致的淡泊所含藏的浓烈，让学院派们都感到颤栗。识货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当时就觉得，这女孩是来炸鱼的！”某选手事后接受采访时激动得无语伦次，“不是她污染这节目。是这节目高攀了八百级！”

　　**

　　下午六点，距离节目开场还有十五分钟。演播大厅三楼的控制室外，两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正攒着脑袋策划一件大事。

　　其中圆脸小眯缝眼的说：“放心，门卡我搞到了。”
　　“你爸发现没？”
　　“他以为自己弄丢了。急慌慌借了别人的。”女孩捂嘴窃笑。对同伴使了一个恶作剧的眼神。
　　“这样算不算违法？”同伴担心地问。她语气里的懦弱更加刺激了伙伴为非作歹的心。

　　“违什么法，顶多算节目组失误。”圆脸女孩浑不吝地一勾嘴角，“哼，作为聂老师的铁粉，我这次偏要主持这个公道，杀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就怕连累你爸。毕竟他是导演呀。”

　　“才不怕呢。谁叫他不坚持原则。”小魔女龇着牙套嘴狞笑，“等她一开始跳，咱就冲进控制室把效果都关了。让她跳瞎子舞！”

　　“你回去会被揍扁的......”
　　“我不怕！”

　　决赛是直播的。各大平台在线人数已逼近上亿。
　　当之无愧是一场娱乐盛事了。

　　演播大厅环坐了近千人，手里都摇着荧光道具。这些烂漫的光点模糊了他们的个体差异，使台下连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幻景。

　　舞台是一个巨大的扇形，后方矗着十米高的高科技微晶大屏，用以实时捕捉和放大舞姿。作为表演嘉宾，首个上场的妙音是大家的开胃菜。

　　没等主持人的开场白，舞台效果已就绪了。

　　当乐曲开始流淌，地面涌出云海莲池，帷幕缓缓地向左右拉启。她以一个引颈欲飞的造型亮了相。
　　一切动态尚未开启，身韵先把行家们吸住了。

　　诶呀，不错！
　　柔曼和磅礴就蓄在那里，形止而意不止。能量一上来就贲张着。那静极的美感，让人十分期待它的流动。

　　旋律开始进入主题了。她一拧身，优雅地把两条小水袖一撂。
　　舞台便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步步生花”。

　　往下每一秒皆是高能的。
　　动作难度见所未见。控制力之强大精微，情绪收放自如，以及对舞台的统治力，一上来全在大气层的高度。

　　大班椅中的评委们全忘了微表情的管理。连聂老师也惊呆了。好像第一次真正看到“舞”的生命形态，第一次听闻“舞”这种华美语言。
　　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巫、武和舞”集于一身。

　　那流动的人体承载着精神的大美，虔诚向天地起舞。
　　给人以“虚步蹑太空”，“漂浮升天行”的遐想。每一个折腰、翻身和旋跳，都是雷霆与柔情在相克相生。
　　两条小水袖美死了，像在无形的太极中游走，欲左先右，欲前先后，极尽狂野和神秘的龙态。每一个纤毫之间，观者们都能感到她的力量和情绪。

　　艺术美感顶天了。

　　大屏幕上，舞者的特写攫住了所有多情的心灵。那种愿为信念而死的精诚与纯洁，那种淡到极致爆发的浓烈，杀了大家一遍又一遍。

　　她的舞姿里有道。有上下五千年。
　　有“逍遥游”的冲天志。
　　浪漫的华夏人见了这样的舞，绝没有不哭上一哭的道理。

　　此时，孟觉之也是观众席上的一员。
　　他被鸭舌帽和口罩严密伪装着。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坐在角落位置的男人咬紧牙关，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滚。

　　场上的每一个有情众生都在落泪。
　　他牵动的情是别人的十倍。心都碎了。

　　爱到深处是会恨的。
　　有时候，一个用情过深的人会希望自己从未遇到所爱的人。甚至盼着对方的消失。这话会让浪漫主义者们暴跳，而爱了一辈子的老人们会在心底深处表示认可。

　　只有恨，才让真爱的滋味具体而完整。

　　孟觉之咬着牙为她流泪时，心里是恨惨了的。
　　因此也爱得更深，更彻骨了。

　　他对自己说，就算死，我也不能再想她了。
　　今晚就是最后一次。

　　**

　　此时，后台控制室里兵荒马乱。

　　所有人都意识到节目效果炸了。这是始料未及的。谁能想到呢，甲方塞进来的业余人士轰炸了全场。连他们这些外行也懂，她的舞蹈感染力甩这些选手八百里云和月！

　　直播间里一片疯狂，打赏金额已超两千万，在线人数以每秒上千人的增速飙升。导演亢奋得要脑溢血了，“二号机，抓住聂老师的表情！哇靠，今天的舞美满分啊，灯效炸裂了！”

　　他狠狠一拍效果师，差点把人家拍瘫在地上。
　　而此刻，专门负责效果的小哥是所有人中最懵圈的，他的脑子里糊得只剩一盆糨了。

　　现场逼真的云海莲池、天宫花雨，根本不是他做的效果啊。
　　这是活见鬼了吧？

　　门忽然开了。谁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个红格子衬衣的女孩迅速窜了进来，手在控制台一通暴力地乱拍。
　　“哎，别动！怎么回事！”技术小哥惊声大叫。

　　室内一片狮吼虎啸，爆发了一场瞬间的扭打。等导演发现闯入者是自家宝贝闺女时，灯效和声音的按钮已经全给关了。
　　他的脑血管差点爆掉。“王八犊子，你干啥！啊，你干啥！”

　　然而，最见鬼的事发生了。
　　舞台效果竟然丝毫不受撼动。简直像五维空间的背景，和她的舞融在一起绝上加绝，几乎要让人震撼到昏厥了。

　　整个大厅笼罩在一片祥瑞、柔净的光明中。不知何时发生的，云海仙雾已渗漏到每个座位底下，效果真实到了眼球。

　　舞台上的莲花也活像真的。立体效果全都绝了。
　　一朵一朵亭亭玉立，注满了灵性。

　　她在莲池的中央旋舞，柔光中接二连三地涌现诸天的虚影。华宫美厦，天女飞仙，帝释金刚，诸佛菩萨。他们在背景中浮现，又隐没。

　　更离谱的是，视效上的华美与盛大，丝毫没有影响这支舞的核心地位。

　　这样的光影特效旷古绝今，史无前例。后台控制室里，一干人瞧得魂飞魄散，掉了一地眼球。压根没有通电，效果是哪儿来的？

　　所有观众都以为节目组玩了一招绝的。
　　而节目组魂儿都快吓没了……

　　整栋大楼，只有孟觉之知道怎么回事。这些背景是她情绪过于专注和澎湃，脑中图景的投射。
　　这大概就佛教神话中的“乾达婆城”，是海市蜃楼！

　　幸亏在她的概念中，诸佛菩萨、天宫莲池都没有实体，随缘而幻生幻灭，如镜中花如水中月。不然，今晚可就没法收拾了。

　　妙音跳舞时是无我的，只有神魂在熊熊燃烧。她根本不知自己玩得多离谱。等最后一个动作收尾，她的意识如灰烬一般落回了现实。

　　脑子一下就空了。
　　无边的黑暗一瞬间侵袭了大厅。

　　点点荧光中，人们爆发了山呼海啸的掌声。她木呆呆的，感觉一切才刚开始就结束了。压根儿也不知自己跳得好不好。

　　技术小哥痴怔怔地恢复了光源。三观处于严重撕裂、无法弥合的状态。
　　控制室内一干人等无不如此。

　　导演扭曲着脸，都不知怎么往下导了。
　　掌声经久不息。

　　节目还没正式开始，观众的情绪已高了几个潮，现在被抛在几十米浪峰上下不来了。这对节目来说是空前盛况，也是一场灾难。

　　等着决赛的选手全蔫菜了，丧失了争强好胜的心。

　　那一晚上的直播打赏创下了八千万的惊人记录。各种舆论一边倒地怒赞，好评。与开场前绝非一种光景了。
　　就连聂老师也第一时间发了微博：“已跪，谢谢。”

　　而此刻，妙音的心态上不过是“四个学分到手了”这样的小幸福。一点大获成功的感觉都没有。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
　　她拆了头发，换掉舞衣，没卸妆就随白总走了。

　　导演派人来后台，请她去返个场。才发现人影子都没了。

　　“视频你都拍下了吧？”
　　“拍下了，小姐。这份作业必须拿优了。”
　　她轻松地笑起来，毫无自知之明地说：“拿一个良也能接受。毕竟咱是业余的。”

　　白总含笑说，“您在这儿稍等，我去取车。”

　　他走去地下车库时心想，假如天下人得知这一场舞仅仅是为捞学分、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不知该作何感想。大概会为她这样糟蹋天赋愤慨不已吧。

　　车子开上来时，大总裁已迫不及待恢复了帅哥模样。他下车打开后座的门，“小姐，上车吧。”这时，妙音有所感应地扭头一瞧。

　　道旁的树下站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戴着鸭舌帽，一身休闲服。
　　虽然和平时不一样，她还是一眼辨认出了孟觉之。他瘦得不行，衣服空荡荡地挂在骨架子上。

　　彼此的目光隔着十米的朦胧对接了一下。
　　他低了头，沉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