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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芳菲砚 第三章 ...

  •   益首极快地皱了下眉,复又抬眼,落进上首翻涌着诡谲光彩的那双眸子里,心头微凛。那双眸子褪尽了平素波澜不兴的姿态,在这微冷的夜里无端叫人生出几分胆寒来。

      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世,连他都要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天生的伪装者。

      益首不动声色地收回本欲抬起的手,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担忧,甫一颔首便领命去了。

      商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日日所戴的那张铜洗上,指尖过处一片冰寒,眼中竟浮起一层连他都尚未察觉的淡淡的暖意来。

      这个动作持续了不多久,商禹便觉窗棂轻动。

      一道黑影随之肃然跪地,砸铁般的蹦出一道机械的声音,“少主。”

      “都中近来可好?”商禹侧过身虚扶起来人,眼中荡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若所料无差,那头近来理应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一切无虞,只京郊民间兴了一伙流寇,”来人顿了顿,“寇首名曰,庄硚。”

      商禹立在原处,食指骨节轻叩腰间的那柄玉箫,神色倦懒。烛台火光衬得他久不见日光的面庞愈加苍白,却意外透出一种病态的俊美来。

      商禹低下头,念了遍这个名字,低声问道,“可是同名?”

      “并非,乃是石乔硚。三月前方兴的名号,查探过,确是盗匪流寇行径无异。”

      “你倒是仔细。”商禹看他一眼,轻轻笑了声,“命人盯着,注意朝中官员动向。”

      来人神色一闪,“是。”

      商禹看了他片刻,突然垂首唤他,“臧仲。”

      臧仲一愣,“属下在。”

      “现如今国中时局尚缓,举国无役可率。若我欲南下而征,借他人之势出师,可愿随我无名无姓一战?”

      闻言,臧仲猛一抬首,心思微动间,已抱拳单膝而跪,“少主心之所向,即臧仲身之所在。”

      商禹背过身临窗而立,眺望院中一树海棠。恰是一树月色碧落,犹见孤影寥寥。

      “调三支精兵,乔装跨且兰入坰庸,绥降会在那里备好兵马辎重。”

      “臧仲领命。”臧仲犹豫了一瞬,望着眼前那抹孤绝的身影,终是问出了声,“只是少主,这夜郎国的学府……”

      “无妨。入与不入,于我又有何差别。”

      “属下逾矩了。”

      黑影暂退,少时没入夜色,带起几不可闻的一道拂窗声。
      *

      近茂边陲禾罕镇的一间医坊里,男子落下门闩径自坐回院中石凳继续手中事。

      秦缓坐在对侧的石凳上看了有一会儿,自讨了没趣,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颇有些心虚地笑了笑,道:“虽则玄黎君医术过人,怎的待病患却无一点儿耐心?”

      不答。

      秦缓了然又问:“眼见着日头正中,我既是病患,又是稀客,竟也食不上热饭否?”

      不答。

      遂再探:“玄黎君觉着,在下的伤,三五日可否痊愈?”

      闻此,男子停下手中动作,清俊的视线终于渡过来,连声音也端是清冷冷的,好似冬日暖阳下才融化的一滩雪水,散了些温热出来,仍还清寒不减,“当真要入宫?”

      院中忽而再次陷入沉寂,只一阵风吹来,掀起两卷落叶,末了重又落回地面。

      秦缓垂着头,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声,道:“无辞,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

      回应他的是半刻寂静后眼角余梢一划而过的淡青色衣角,以及男子不容置喙的声音,“待伤养好。”

      揉了揉眉心,秦缓起身走至对桌石凳旁,低头看着石桌上那大小近乎分毫不相差的褐色药丸,回想二人初初相见时的因缘际会,不禁莞尔。

      他知他未问出来的那后半句

      ——为何偏偏是夜郎,为何偏偏是夜郎主君。

      只是这世间事万千,人千万,各人不同命,亦抉不同择。有人生来闲散淡泊,入世而出,自也有人汲汲权势,虽曾出世,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入世而短暂蛰伏。

      如此,才谓这大千世界。

      而他二人之间,但愿到得最后,尚有相见对弈的一刻光景。

      心中千般思量,惯常便又坐回石凳,下意识地仰头看那烈阳,直至双眼再也受不得,方才移开视线,合上眼稍事休息。

      静坐了有段日头,院中飘来熟悉的饭香,一时间便连眉目都舒展了开来。

      用过午膳,秦缓难得在偷来的几日闲情里做起了土里的营生,原以为好歹能得半句夸赞,不料对方收拾完碗筷便提了背篓,摸了墨色竹牌,毫不留恋又故作疏离似的从他跟前径自走过。

      秦缓堪堪扶着一棵老垂柳直起身子探出头,“玄黎君今日采药几时回?”

      那人一身淡青长袍站在烈日下,将一回眸,眼中眉梢皆是淡淡,仿若遗世独立的仙人。“膳前。”

      秦缓“呃”了一声,掸了掸手中细细的土沫,点点头:“好。”

      目送那人在门口挂了竹牌离去,秦缓渐敛了笑容,抬头看了眼树梢,有一簇柳絮飞落。

      “阁中何事?”

      院中女子转身过来,垂头当即便道:“各处均已安排妥当。茂国国君传讯来问,不知阁主何时动身?”

      秦缓低哧了声。

      茂国,不过区区弹丸之地。

      “不急,缓一缓,”秦缓起身离开垂柳,走至女子近前,似呢喃又似软语,“这些年,跟着我,到底是受苦了。”

      女子摇了摇头,回以一笑。

      这处作别秦缓后,权无辞寻了条小道上竹山。午时过了一段日头,正是竹山背阳面的山腰上采草药的好时辰。

      往常采药一月之中不过二三次,便是采那些长在背阳处的药草,五六趟中勉强不过一回。如非知秦缓心意已决,不日便要随军入宫听候,倒也不必他如此费神。

      秦缓虽擅医术,可却笃爱速成之道,于身体的调养并不留心。是走到哪儿,都让人放心不下的患者。

      不过,如若此回秦缓入宫,最终必也会见得她罢。

      都是令人不甚放心的。

      可他与她,终归还是有缘无份。

      念及宫中那人,权无辞苦笑了一声,这么想着,便又不由自主地驻足滞于原地,心有所动,抬眼间,入目一片湖水逍澜,原是又到了竹山的淡水湖畔。

      湖畔是山阳照不到的阴处,常年经湖水滋润,边岸丛丛,总也生着许多喜阴耐湿的香草。

      他记得,她是喝不惯苦汤,也不爱叫人清理伤处的。以致于后来,国中医者一度不受待见。若不是他四处派人探寻,觅得这些可焚熏安神的香草,仅凭他乘她病中迫她喝药、举止无状一条,便足以丢了性命。甚至,整个夜郎的医师,都要因他的莽撞而遭摈斥。

      如今想来,只道当时年少,竟也不曾计较后果。

      却是他现在最为瘠薄的东西了。

      思及此,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仿似星光跌入湖海,夜风稍一吹拂,便将那整圆的光亮破成了一截又一截,直往深处陷去,到再也看不见零星半点的明亮。

      怔了片时,终于收了心思择了些过两日要用的香草,又在近处林中折了几株刺果新芽放入背篓,正欲前行,耳中忽然落入几道马蹄疾踏之声。

      身形猛地一顿,继而下意识朝那声音去处疾走出几步,直至脑中恢复清明,方才克制下来,收住了脚,扶住身侧的一棵竹树。

      他本不是多事之人,亦不喜自寻麻烦,只是方才那飒踏疾行的马蹄声中,并有曾经熟悉到闭上眼就能勾勒出形状的、独独来自于她的七节软鞭用力挥出时才会有的肃肃之音。

      鼻尖刹那仿佛盈满赛兰香,稍一用力呼吸,心口便蓦地传来一阵钝痛。

      春寒尚未过去的日子,额角生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缓了半刻,直到白皙的肌肤再寻不到一丝痛苦之色,适才理了衣袖,提了身后背篓,凭着直觉,往那先前声音渐退的方向再次走去。

      即便决心此生再不相见,也早已做好了伶仃一生的打算,他却仍想在这种意料之外的情状里,背着她,暗自看上一眼,聊以慰他平生之好。

      他慢慢前行,拭去溢出唇角的一缕血红。

      情蛊束不住他的心,真正困他此生的,约莫是那令人生厌的世俗礼教。这礼教缠他一生,偶然挣脱几回,竟就身上赘沉,负了至亲血债。

      也负了她。

      眼中痛意倾泻而出。强自定神,脚下微微提了速,视线掠过山脚的两条小路,思索了一刹,反身绕道而行。

      ~~~
      夜衍手腕一翻,收回游吟,凝视着前方御马疾驰的数十人,眯起了眼。

      五日前,赤青城所瞎驿哨传来消息,禾罕镇近来接连死了几批疑为茂国之人的兵卒。只那些死去之人的行装,一不似茂的正统军队,二不像普通盗匪,又因连日死于夜郎境内,瑕辛以为不妥,便上递了情况与她。所幸日前并无他事,留了期在宫中代她理政,自己则于两日前抵达禾罕。

      在暗处等待了两日,见今日行凶之人较之前一日有所不同,这才出手一试。

      果不其然,对方此行有党首,是个好时机。

      脑中千回百转,逗留不过须臾。夜衍目光锁住仍在视线中的那行人,忽而勾唇一笑,猛地一夹马腹,从那蓊郁竹树间并无行路的缝隙中如离弦之箭般窜去。

      林中小道蜿蜒,如此追法,恰好借了地形之势,打马追平了先前规规矩矩落在后头的恒定距离。

      夜衍趁势挥鞭而上,直指领头那人。哪料这行人个个反应极快,迎面两处左右掌风先后而至。软鞭去势一收,随即身子骤地压低伏于马背,避开这两掌劲风。略一抬眼,便趁收鞭之力直直探向近前两匹马的左右马蹄,发力一拽。

      马声嘶鸣中,被挑下马的两人就地一滚。

      随了对方调整的机缘,夜衍策马从自发围成的敌阵中挥鞭而过,一个眨眼的工夫便下了对方五六人的马。

      数十训练有素的兵卫只被这突来的变故扰得惊疑了瞬息,转眼便拔了刀剑与夜衍厮杀在一起。

      夜衍久未活动筋骨,出招接招皆还得心,一时竟有些恋战。

      对方见她久未发动致命攻势,两两对视一眼,一个转身,剑光成阵袭来。

      冷冽剑影中,夜衍忽然望进一双冷然彻骨的眸子,微微上挑的眼尾在冰寒刀光中分外昭着。

      脑中冷不丁现出那人退避从容、佯装规矩的模样来。

      一晃神的工夫,左肩处一阵强烈寒意逼近,再出手时已然被动,堪堪卸去对方五六成剑力。

      眼见着刀落下,却见对方身形一顿,刀只擦过她左臂肌肤而去,带出浅浅的一道血痕来。

      夜衍懊恼地狠狠压了下眉,扬鞭逼退了近旁的刀剑,一个纵步飞身上马,扯了缰绳,回头寻到了那被团团围护着的人,深深看了一眼,调头即走。

      待一人一马行远,为首那人岿然未动,只俯首看了眼跪于跟前的几人,眸色晦暗。又看了眼地上方才窜出的一条小青蛇,沉默了片刻,旋即启程离开。

      马蹄声渐行渐远。

      林中重又归于平静,仅余一袭淡青衣袍渐渐融于这满山翠色,在日光下隐约泛起刺眼的一点猩红。小竹叶青爬回衣袍下,蹭了蹭落在地面的一张竹叶,吐出蛇信去碰叶间的猩红脉络,晃了晃脑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芳菲砚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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