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1、第一章

　　天枢西南地，重峦叠嶂。两侧险峰夹击之地，有一处宽不过百尺、地势平缓的军事要塞。
　　巨石筑墙，铁门厚重，与陡峭的崖壁融为一体。城墙以内，绣着青龙的几十杆旌旗在秋风中抖开来，猎猎作响，肃穆庄重。黑甲青袍的将士屹立如松，手持长矛面向城门。

　　忽闻一声骏马长嘶，数千将士立刻分作两拨，一左一右迈步，让出丈宽的道路。黄土生尘，与头顶灰扑扑的一线天上下呼应。马蹄声哒哒作响，在狭窄的山道之间回荡绵延。一群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他们神色倦怠，甚是疲惫，其中几个人脸上、手背上隐约能看到擦伤或刀剑伤的痕迹。除了为首的三人，这些青年均未佩带兵器，俱是书生模样。
　　骑马行在最前面的，中间那位黄衫金冠，面色清冷，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左右两侧的将士。左右两位一着月白色长袍，一着赭红色衣衫，手握缰绳，目光直视前方，规规矩矩。
　　他们在将士队伍的最前方勒马，一位身材略显壮硕的中年将军从城门门洞的阴影下大步走来。

　　他走近时，黄衫男子率领一众书生纷纷下马。书生们立在原处左右相觑，唯黄衫男子上前几步，与中年将军寒暄。
　　“高统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边塞这数万将士，全托付于你照拂了。”
　　“仲大人何出此言？先王于高某有知遇之恩，他虽已崩殂，我忠心仍在。无论如何，我也要替他守护天枢子民。”
　　黄衫男子，昔日天枢上大夫仲堃仪原本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瞄向满地尘土，闻言看看高统领，淡然一笑，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高统领道：“三千精兵已点算完毕，即刻随仲大人前往莫愁谷。山高路远，万望珍重。”
　　仲堃仪笑道：“多谢。”又叹道：“如今天枢在遖宿治下，实为傀儡。高统领此前颇得先王信任，定会成为遖宿的眼中钉，还请多加小心。”
　　“仲大人何尝不是？……可怜先王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吾辈唯有忍辱负重，待他日一偿先王夙愿。”
　　也不知是“英年早逝”，还是“忍辱负重”触动了仲堃仪心弦，他平静安然的眼眸里泛起一丝波澜，面容上刹那间掠过怔忡之色。
　　山风阴凉，飘忽擦过耳畔，宛若鬼灵的哀哀低语。
　　仲堃仪醒过神来，意识到面前的高统领还在感慨天枢王孟章之死。
　　“……天枢王族里并无先王近亲，也不知他们说的厚葬到底如何情形？只怕修青石坟茔一座，立石碑一块，不至于荒草长生罢了。仲大人，您可曾到先王墓前祭拜？可知那遖宿王、世家大族还有新王，到底有没有……”
　　高统领是真的敬重孟章。天枢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还牵挂着那个少年最后的体面。
　　仲堃仪轻轻摇头，略略拔高了声音，道：“我还不曾前去祭拜先王。斯人已逝，再气派华丽的坟茔又有什么用？……不过徒增感伤而已。”
　　“倒也是。”高统领苦笑两声，“我等面对如此困境，实在感伤不起，还是等一雪前耻，复我天枢之后再去为先王祭酒敬香吧！”
　　离别在即，便是铮铮铁骨的男儿，此刻也不免伤怀。
　　天枢犹在，他们仍是天枢人，国未破却犹如故国。遖宿的铁骑重兵驰骋在他们曾经肆意策马的大地，即将席卷而来试图将他们驱逐出这小小的却无比重要的城池，他们不能再败了。
　　否则，他们将永远成为异族的傀儡。
　　他们将迎战遖宿人甚至自己的同胞，或许洒尽鲜血埋骨于此。
　　而那些书生和三千精兵，将远赴玉衡郡，成为天枢的暗棋，在中垣大地上搅弄风云，直到天枢重获新生。

　　高统领挥挥手，躲在战旗之后的两个老兵缓缓催马上前，对高统领和仲堃仪拱手示意。
　　“莫愁谷是原玉衡国国主行宫所在之处，位置十分隐蔽。当年我随父亲征战玉衡，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那个地方。玉衡成为天玑领地之后，那里便被天玑王封起来，以防玉衡故部集结生事。时隔多年，鲜有将士知道通往莫愁谷的路径。这两位老兵对那里还有印象，他们会带你们前往。莫愁谷有屋舍、荒田，地势平坦辽阔，适宜屯兵休养。只是而今风雨飘摇，这样隐秘藏兵之地，万万不可泄露出去。仲大人一路上若不想留下痕迹，少不得日夜兼程，辛苦了。”
　　“应该的。”
　　最后的寒暄也道尽，他们必须得启程了。
　　高统领让出路来，数百精兵开路，两位老兵在前，仲堃仪跟在后面，然后是他门下弟子，寒门书生，最后是绵延成一条线的将士们和粮草军资。
　　仲堃仪的一袭黄衫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许多书生从来不曾背井离乡，此刻不免心生惶然，纷纷回头。
　　但仲堃仪没有。
　　他挺直了脊梁骨，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影渐渐隐没在城楼门洞的阴影中。
　　他从来都是这么一个坚毅果断，不言认输的性子。
　　高统领面容浮现一抹伤感。他忽然抬起头，朗声冲仲堃仪的背影大喊：“仲大人！他日遖宿败退，天枢复立，高某在先王墓前等你归来！”
　　仲堃仪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骏马停驻片刻，马背上的人蓦然勒紧了缰绳。

　　天璇丞相府。
　　魏玄辰病了，风寒，卧床不起。
　　身为天璇丞相的他，已过花甲之年，又为国事竭尽心血，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丞相府的人却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恐慌之中，行止举动处处透着小心翼翼，仿佛魏丞相不是患了小小的风寒，而是得了不治之症。
　　不怪他们慌张。
　　天璇的处境，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遖宿大军浩浩荡荡，灭天玑，收天枢，而今就陈兵天璇边境。天璇朝中无将，文臣终究不能提刀上阵杀敌。唯一一个挺身而出，愿赴阵前与之周旋的人，也在前几日中毒而亡。若非如此，丞相也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最终病倒在榻。
　　如今，连轻易不出宫门的天璇王都匆匆忙忙赶过来探望。
　　天璇王自幼便是个难伺候的脾气，任性、执拗……他意气风发时，这足以使他开疆辟土，让天璇成为中垣之强国；他消沉落寞时，这又足以让天璇陷入难以挽回的境地。
　　丞相府的人都听说，自从公孙副相命殒下葬，天璇王最珍视的兵器失窃，这位年轻帝王一夜之间回到了从前，不再酗酒，不再缅怀往事，不再疲乏憔悴神思恍惚。他连下十道旨意，征兵选将，筹集粮草，整饬朝纲，重用贤能，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让天璇在岌岌可危中得以喘息。
　　天冷了，这位年轻的帝王因为此前酗酒伤身，以至于体质大不如从前，这会儿已经穿上了厚重的袍衫。月白色朱雀暗纹镶紫锻边，金冠缀紫琥珀，墨黑的长发垂在背后。他生得不算低，这般大步迈过门槛，如一阵风，让守在门口的家丁深觉其气势凛然而惶恐不已。
　　天璇王陵光面容丰润俊美，可是冷起脸来，眸中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他径自走向内室，头也不回地问道：“丞相眼下如何？”
　　家丁不敢阻拦，只得疾步跟随在后，小声回应：“医丞来过几次，开方子煮药复诊，丞相大人如今有所好转。方才醒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清粥，眼下想来正在看奏报……”
　　陵光脚步顿住。他猛然回头，叱骂道：“谁将奏报送到丞相府的？丞相尚在病中，怎能如此劳累？！去把那些不知好歹——”
　　屋子里头忽然传出一阵咳嗽：“王上？是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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