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覃凉

3、秘境

　　顾青石清晨上山，在第二个小时遇到泥石流，等到平息又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此时已正午，太阳当空，虽然林木遮天，投下了一片荫凉，但温度还是上来了，加上这里很潮湿，树林里变得非常闷热，潮热的空气往每一个毛孔里钻，又像一块蒙住人口鼻的抹布，使人胸腔闷闷的，呼吸困难。
　　顾青石出了一身汗，但他不能脱下长袖卫衣，树林里不知道会有什么毒虫，皮肤遮的越严实越好。受伤的左脚拖慢了他的速度，也消耗着他的体力，但他还是快要爬到离地三十米高了，周围的树渐渐矮了下去，树叶擦着他的脸，抬头看了看下一个枝节盘亘的地方差不多就不会被树遮挡视野了，正好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顾青石加快了速度，双臂一撑踏上了那个巨大的平台，不等站稳，他抬头远眺出去的刹那便惊住了。
　　远处宏伟的瀑布一下撞进他的眼帘，远山如同长鞭一甩，悬崖之上的大江如天际裹挟着浓云汹涌喷薄而来，白气滚滚，像有蛟龙在其中翻腾，涌到悬崖边时就是天幕突然崩塌，融化作天水一泻而下，悬崖太高，先是有一瞬毫无阻碍，水幕落下速度太快以至于看上去已静止，瀑布如一面宽大的镜子，紧接着砸向地面，浑然一体的水幕像一块补天的巨石瞬间稀里哗啦砸成粉末，几乎同时，地面腾起水汽直冲天际，云雾缭绕中水滴时时飞溅而出，像万马齐奔狂乱的蹄声、又像几千个战鼓雄浑的鼓点，先前还令顾青石赞叹的巨树在这样的盛景中萎成塘边的杂草。
　　顾青石已说不出话。

　　他曾游历过黄果树瀑布、庐山瀑布，只觉她们名不副实，可能已经在人类的压榨下只剩涓滴细流，所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只能在想象中抵达，而今却见到了这样的景象，方才惊觉世间原来真有“天河”。
　　顾青石呆看了片刻，即使只是看着也觉得仿佛有风挟着水汽扑面，直到受伤的左踝酸痛，他才调整姿态靠在身后的树上，用右脚支撑身体，左脚搭在旁边的枝干上休息。他一面摸出包里的瓶装水，打开瓶盖小口喝着，一面继续盯着前方，只是他已经不仅仅看瀑布，还有苍青色悠远的天空、疏淡的流云、刀削一般灰色的山壁、瀑布下方奇形怪状但是郁郁葱葱的植物，心里觉得很开阔。
　　愧疚、倦怠、欢欣等所有负面的、正面的情绪都一扫而空，空阔的心神立在亘古的天地间。

　　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正处在一个“大石桶”的底部，这是一个峭壁垂直高度远超五百米的巨型天坑。
　　超过五百米的天坑中国只有两个，一是重庆小寨二是广西乐业大石围。顾青石很确定他不在这两个地方，这是一个未知区域！但是按照现在卫星技术的发达，这么大的天坑不应该还没被发现。
　　顾青石又拿出手机试了试，仍然没有信号，如果搜救的人找不到这里，他就只有自己走出去了。攀上垂直的崖壁是不可能的，他现在要先到瀑布那里，再沿着溪流走，一般就能走出去了。只是他很可能根本就找不到路，下面那么黑，指南针又不能工作。
　　他把左脚放下来，脚踝已经没有痛感了，这完全在顾青石的意料中，从小到大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都会以快的不正常的速度愈合，这也是为什么他刚才根本不对伤脚做任何处理的原因。
　　休息好了就出发，现在他精力不错，很快滑到了地面，又落进了浓稠的黑暗中。
　　他拿出一件亮色的备用衣物来，撕下一条布绑在附近较细的枝干上，这一是方便他辨认自己是不是又走回了原地，一是如果有人路过能发现他经过了这里。
　　顾青石心想，就算有人经过，在这荒山野岭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是什么食人的野人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候也会循着他做的记号来找他，他想到这里竟然无所谓的笑了起来，当然声音是很低的，但周围太安静，他的低笑就显得很突兀。
　　树林和黑暗默默看着他发笑。
　　他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路线前进，如今什么坐标、工具也没有，那就碰运气吧。
　　走出几步，回过头看见系着布条的树慢慢被黑暗吞噬，顾青石就不再回头。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后，有许多黑色的影子跟上了他。
　　为了省电，他没开手电筒，扶着树只凭着微弱的光线前进。群树注视着这个小身影孤身走着，试图穿过它，没有任何异动。
　　或许有异动反倒是好的，总好过这里安静的让人发疯。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在树上系一条布条，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已经是第二十三条。
　　也许是他的错觉，似乎黑暗越来越沉，或许是他已经走到天黑，可是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成了豪无意义的东西，他甚至感受不到饥渴，他依旧这样走下去只不过因为还没见到之前绑上的布条。

　　寂静使他错觉自己其实已经丧失了听力，他表情迷茫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甚至隐隐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但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该有黑白无常，这里却只有压抑的黑暗和沉重的静默。

　　我被世界抛弃了吗？我终于被抛弃了吗？

　　顾青石停下来时才发现双腿的疲惫，他不知道这树林里其实笼罩着一种强烈致幻的气味，他只是从刚才的问题中品出了一点苦涩的孤独，那孤独仿佛在叫嚣着，嘲笑他的软弱，他立刻把这视为一种挑衅，他向来是孤独的，但是他绝不承认，好像承认了就是在像那些欺辱他的人示弱，叫那些人觉得他们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他宁愿被欺负到死，也不愿意显得很可怜啊，他死咬着舌尖突然又迈步向前走，他不去想能不能到达那仙境般的瀑布，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到达，他已经怀疑之前登高望远所看到的一切其实他的幻觉，只是他绝不停下。
　　即使他死在了这里，那应该不远了，要不了几天他就会死在这里，他也不过是因为缺水少食或者寒冷而死在了路上，心里却绝没有害怕过，仿佛这样就能保有他那一点点自尊，人世没有给过他温暖，他就绝不祈求那点温暖。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群人，顾青石吓了一跳，因为他们出现的毫无征兆，接着顾青石发现这是一群他认识的人，一群他认识的、并且曾在心底憎恨着的人。
　　他又停下来。
　　那群人都是小女孩、小男孩，他们从头到脚光鲜靓丽，以年轻又没有忧愁的模样立在那里，互相轻快地交谈，树林里仿佛落下一道光似的亮了起来。
　　顾青石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他们，他们似有察觉，停下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都看向了他，接着他们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别滑稽好笑的事一样，一个个都盯着顾青石大笑起来，就像他们从前做的那样。
　　顾青石咬着牙，忍着一股股上涌的怒气，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已不在乎这些，可是致幻的气体放大了这些愤恨，使他突然缩小、又变成了那孤立的、无能为力的小孩。顾青石眼里一片血红，不可遏制想要上去割开他们的喉管，抽出他们的声带，叫他们永远永远不能再发出这样刺耳的尖笑。
　　嘴里传来血腥味，原来他把舌尖咬破了，他狠狠地把那些残忍的妄念和着血咽下去。
　　他幼狮一般低吼了一声，突然冲出去想要撞开那群人离开这里，当他碰到他们的时候竟然没有感到任何阻碍，他们消失了！惯性使他冲出去很远，然后他回头，只看到身后一片漆黑。
　　不等他仔细想想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前方又传来一个冷厉的女声：“顾青石，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顾青石惊骇的看过去，他的养母僵直的立在那里，微弱的光线从她死白的脸上反射出来，如同一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还散发着腥冷的气息。
　　“我的镜子呢？一定是你拿了我的镜子。”她刻薄的叫到，“不要脸的小杂种！把我的镜子交出来！”
　　顾青石睁大眼，他小时候和其他几个很小的孩子被这个女人收养过，那个女人靠他们来获取救济金和社会捐款，但是她有精神病，时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一群脏兮兮瘦骨伶仃又木着脸的小孩蹲在一起吃咸的不能吃或者根本不放盐的饭的画面深深地留在了顾青石的记忆里，那些小孩吞不下去就一边呕吐一边往嘴里塞，生怕养母看见了揍他们。
　　有一次她掉了一把装饰了塑料亮钻的镜子，找的时候顾青石刚好回去，她立马拉住他，不问青红皂白的叫他交出偷的镜子，顾青石可以忍受虐待和穷困，但是不能忍受污蔑，他大声辩白，像要把心掏出来证明他不是偷东西的人，但还是挨了打，可是挨打算得了什么呢，他恨得是她蔑视了他的人格。从那以后他就更加不要命的努力，摆脱为了一把塑料梳子受辱的贱命。
　　“婊子生的狗！”养母继续歇斯底里地吼叫，“偷鸡摸狗的杂种……”
　　“我不是！”顾青石大吼一声。心里感到很疲惫。他不再理会养母，发疯般的朝前跑去，一路上不停有人出现在他身边，又被他略过。
　　黑暗似乎了解他心底深处所有的不甘，将那些他埋藏起来的阴暗翻出来扔得到处都是，使他在这个树林里无处可逃。
　　他跑着跑着突然喘不上气的呛了一下，脑子一空，就跪倒在地上拼命咳嗽着，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周围又恢复了寂静，余光看去，那些人都消失了。
　　他缓缓抬起头，先是看到一双旧靴子，然后是高挑但是瘦削的身体，最后他看见一张清俊的脸，眼窝很深，剑眉纠结着。一个少年从树后走出来，顾青石和他对视着，喘了一口气，喃喃道：“是你。”
　　那是他自己。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恨那些小孩或是养母或是其他一切看不起他的人。孩子什么也不懂，他一向自视清高，又怎么会和他们计较；养母再怎么对他们不好，至少没打发他们去要饭，顾青石只要每天有地方可回，他在心理上就不是丧家之犬，至于睡得是不是狗窝他并不在乎；而对他的能力嗤之以鼻，既利用他又打压他的人，顾青石早就知道社会险恶，有的是人吃人不吐骨头的。
　　他恨得其实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还有一些说不出的，叫他觉得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感觉。
　　从树林里走出来顾青石冲他冷笑了一下，他气愤地瞪着他，不甘不愿的彻底昏了。
　　最后的意识里，有人在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顾青石感到脸上有一点温柔的鼻息，最后在一股淡淡的清香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