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覃凉

1、高风

　　檐下的风铃随着风丁零当啷的晃动，太阳缓缓降落，光芒逐渐被周围的云层和脚下的群山吞噬。
　　晚风越来越大，满山的红叶飒飒作响，如同跳动的火苗，溶在清透小溪中的阳光也被风吹的加速蒸发，余温以肉眼可见的形象从河谷中升起，飞离地面。
　　山谷的斜坡上现出一座老房子，白墙黑瓦却带着木梁，大概是房子修建的时间太早，岁月隐晦的延伸进那还不流行砖墙粉砌的时代，那个时候浑身木质的屋子与山间的树林浑然一体，直到时代的变迁惊动了山里的人，于是屋子的木墙被拆掉，砌上了石砖、涂上了白漆。
　　屋子一半嵌进山体，一半却悬悬的凌空而立。
　　人如果比这山更大俯视它就会觉得屋子之于山体就像冲破土堆的蘑菇。
　　屋子旁簇拥的是正生长的轰轰烈烈的黄栌，火红的华盖像燃烧的云霞，层层叠叠遮蔽住了屋子，只有一隅沾染了点点青苔的乌瓦从叶子中伸出，高风就以一种旁人看来心惊胆战的姿势盘腿坐在那里。
　　四季无情的流转，黄栌的叶子刚刚由绿转红，秋天已经降临了。
　　秋阳已不再有穿透一切的热量，黄昏的时候犹是如此，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弥漫了整个河谷，高风仍然只穿着单薄的白衣，皮肤如玉石一般细腻，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从袖口延伸出来，爬上手腕。
　　他正打磨着一根竹笛，时而将笛子送到嘴边试探着吹出一两个音符，身边一只啼声娇柔婉转的鸟儿一声声应和着他，“呜呼、呜呼——”，他知道那是一只山鹧鸪。
　　高风微微闭上眼，缓缓吹出一曲鹧鸪飞，笛子向来是欢快的，只是鹧鸪飞偏重于清丽，从高风的手里飞出又多了一丝奇异的凄凉，尾音缭绕着在山谷中散开，一曲将要结束，忽而一阵大风起，群山群树一齐被惊醒，发出簌簌的声音，为笛声铺出了绵长的意境。山鹧鸪被风抛起，展翅一跃随风顺着山谷斜坡轻悠悠的落到谷底。
　　谷底一排白色房子，就在高风所坐的老房子的下方。靠近河流的地面趋于平缓，房子修的开阔敞亮，从中正传出干脆响亮的一声声呼喝，一群少年少女正你来我往的过着招。
　　原来这竟是一座隐于山间的武馆，没有沙袋，却有木桩，没有镜子却有擂台，整个色调以灰白与深棕相间，古旧而干净。大约二三十个学生，年龄在十二到十八左右，个个身姿挺拔、神色认真。有一个黑色布衣的中年老师在教导他们，上衣衣摆紧紧扎进裤子，不苟言笑的样子略显老态。
　　黄昏的光线从大开的窗户斜照进来，一只身形修长的栗色大猫蜷在窗台上，长长的尾巴随着呼喝的节奏一下一下的摆动，俨然学生们的另一个老师。
　　黑衣中年人注视着学生们做完最后一组练习，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停下来了，众学生纷纷停下，这是要下课了，虽然精疲力竭，他们脸上还是露出了轻松欣喜的表情，唯有一个叫顾青石的少年除外，他皱着眉看向窗外，天色渐晚，深林里传出寺庙暮钟的铛铛声，老师照例要教诲几句，毕竟这暮秋开始的假期一放就是一个冬天，教诲也无非是那几句不可放下功课、要勤于练习、平日待人接物要温良谦恭、习武之人要内外兼修等等，年年都是同样的几句，年年都是同样的地方，年年都是同样的人，学生们下山回家就又回到二十一世纪喧嚣的繁华城市中，山下的岁月过得飞快，一经对比，仿佛山中时间是静止的，又或是山上一年，山下十年。
　　山路不好走，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必须赶学生们回去，整个冬天武馆不接待外人，如同冬眠一般，直到来年春天才又复苏。
　　顾青石与其他大汗淋漓的男生一同在换衣间换衣服，其他男生打打闹闹的，他却站的远远地，像是要远离那些青春勃发的男生身上同样勃发的汗味儿，他话少，就显得比同龄人稳重，但因为总是面带微笑，和大家的关系还过得去，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武术方面总是胜他们一筹，在单纯男性的世界里总是会崇拜强者的。
　　年纪较小而活泼的赵晓罗拍拍他的肩膀道：“青石大哥，你怎么那么慢啊，我们可走了！”
　　“你们先走一步，不必等我。”顾青石低声答道。
　　“那好吧！你可得快点，小心晚上山里有老虎，哈哈哈哈！”赵晓罗将背包往肩上一甩，蹦跳着跑开了，其他人也纷纷和顾青石打招呼，互道再见，就离开了。
　　换衣间立刻冷清起来，顾青石打开窗，秋季清凉的空气窜进来，他这才深吸一口气，脱下衣服开始简单的擦洗身子，换衣间的窗户对着山壁，不会有什么人来，不然惊吓到女孩子就尴尬了，这才刚想到这里，山壁上垂挂的藤蔓就摇动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后，一个人轻巧地落了下来。
　　顾青石没躲，只有一个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他笑起来，虽然他本来就长着一张笑脸，但这时候连眼睛也弯了起来，顾青石抬头看向那个人，果然是高风。
　　这武馆并不是那黑衣中年人的，而是属于一个叫高淮谆的老头的，那老头现在估计正在山林中的无名寺与和尚下棋。顾青石见过高老头很多次了，那就是个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睡醒后斗鸡走犬的老顽童，见了他们这些晚辈也笑眯眯的，对山下尘世中的种种琐事很感兴趣，不过幸好他偶尔流露的学识颇为渊博，除此之外还精通武学和医学，因此整天不着调，倒也别有一番 世外高人气。
　　那中年人叫高况，不知和高淮谆是什么关系，常年穿一身黑衣，话语和表情一样少，从不与学生说关于武学以外的话。除了他们，还有高风、高节、高妙三兄妹，据说是高淮谆捡来的孩子，高风、高节是双胞胎，同年同月同日生，性格和长相却没有一点相似，看上去也并不亲密，而妹妹高妙则格外活泼些，最像高淮谆。
　　顾青石将帕子叠好放下，穿上干净的衬衣，还在一颗颗扣扣子，高风已经三两步从窗口翻了进来，他有一头很好的黑发，不多不少，松松的用一根竹簪绾在脑后，因为跳上跳下而散开了一些，垂在脸旁，高风的五官如刀削一般立体，飞眉入鬓、眼若寒星、双唇紧抿，总一副正在冥思苦想的模样，在夕阳的余晖中长身玉立、骨肉匀亭，瘦而有力，原本有着少年人的一切，那双眼却黑的深沉，叫人望进去如坠深渊。
　　高风安静地等着他扣扣子，顾青石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呆，不知道为什么顾青石总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明明一同练武的学生都觉得高风很可怕，比高况还威严，高风也的确比高况能打得多，所以他基本不来武馆，但是这更让他成为大家伙议论的对象，何况高风实在沉默寡言，每当他出现在大伙面前，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憋起气来。
　　“怎么了？”顾青石期待地看着高风，高风不是那种无事找事的人。
　　高风从怀里抽出一把笛子递给他。
　　嗯？顾青石接过来，心里却很奇怪，那笛子削得极为精致，通身青翠欲滴，虽然只是一支竹笛，但也看得出来做它的人很用心。
　　“书。”高风黑亮的眼睛罩住他，“送你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嗯，先用这把，明年你再来，给你一把玉的。”
　　顾青石明白了，这笛子原来是自己送给他的书的回礼。
　　顾青石本来想说他不用回礼，但是当他对上高风黑漆漆的眼睛时，就住了嘴，眼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顾青石，你太慢了！你是要留下来吃晚饭吗？”高妙清亮的声音传来，她毫不避讳一把拉开换衣间的门，一张绽放着笑容的脸露出来，在瞄到顾青石身旁的高风时悚然了一下，“大、大哥？”
　　高风点点头，朝她走过去，高妙缩着脑袋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高风看见了她那一副见鬼的表情，什么也没说，从她身侧过去了。
　　高妙回头看着大哥走过去抱起了睡在窗台上的猫，那不开眼的大猫挥爪扇了高风的下巴一下，高风按住它朝正在收屋子的高节走去，一直到他白色瘦削的身影被墙挡住，高妙才回过头来对顾青石吐了吐舌头。
　　顾青石已将笛子仔细收好，高妙一步跳过去，伸出手掐了一下顾青石的胳膊，那手指青葱似的，力道却一点不差，她道：“为什么我大哥也在里面，你们在干什么？”
　　顾青石背起包，看了那个头还没到他胸口的小姑娘一眼，她眼睛又圆又大，亮晶晶的，鼻子小小的，粉红色的嘴嘟着，小巧的下巴翘起来，整张脸神气活现的。
　　“他给了我一支笛子。”顾青石微笑着说。
　　高妙莫名其妙的眨眨眼，又掐了他一下，这回手被顾青石给截住了，她蹙起眉：“大哥为什么给你笛子！我都没有！”
　　顾青石道：“今年进山的时候我带了几本书给他。”
　　“什么！”高妙撒娇道，“我也要。”
　　就你那浮躁的性子，给你也不会看。顾青石心想，不过他没说出来，一是因为高妙用不着就能留给高风，二是因为他能感觉到这小姑娘对他很亲近，这样说未免伤她自尊心。
　　这时高节已经把各类垫子木桩归位，进来换衣服，他先朝顾青石点点头，然后皱起眉冲高妙道：“你别碍着人家回家，大哥叫你到上面去。”
　　高妙瞪他一眼，道：“你少拿大哥压我。”说完还是往外走，一边扶着门一边回过头来对顾青石说：“喂，你别忘啦！”
　　顾青石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