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的我们》木有兮

2、第二章 风雨再来

　　上学前的一个星期，吴言在外婆不注意的情况下偷溜出了家门，来到以前经常和小伙伴们玩的空地上。天空很蓝，蓝的让人晕眩，吴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爸爸举行婚礼后，吴言的日子变得不太安生起来。

　　“哎，你爸爸为什么抛弃你了？”焕焕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用天真而又无辜的眼神看着吴言。

　　“听说她爸爸傍上富婆了，前些天听我妈妈说都举行婚礼了。”焕焕的小跟班虫虫立马接话。

　　“富婆？虫虫，焕焕，长大后我们也找娶个富婆就不用干活啦，你爸爸真有福气。”六岁的聪聪跟着附和。

　　世界上最伤人的不是什么明刀暗箭、神兵利器，而是经意或不经意之间的言语攻击，一句话的分量足够击垮一个巨人。这是人性的自尊在作祟。

　　吴言知道小伙伴们可能也是无心之举，但是注定这条路还没走到尽头，一切都只是开端罢了。

　　回过神来，八月的空气里充满着闷热的骚气。爸爸的离开，带走了吴言的天真无邪，小小的羞耻心，封存了以往的肆无忌惮。

　　不知为什么，吴言当着别人面的时候已经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了，就连最亲密的“外婆”二字都无法喊出口。当自己想叫出来的时候，明明就如鲠在喉的字眼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恍若泰山压顶，怎么也冲不破这层隔膜。以后的吴言会明白，是自己的心在抗拒。

　　“杨国胜。”“到。”

　　“林宇明。”“到。”

　　“叶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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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1）班的老师正在点着刚来同学的名字。

　　“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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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言同学来了没有？”

　　“到……”吴言这才回过神来。新的学期开始了，外婆用爸爸给的钱交了学费，这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吴言在新田二小总共读了三年级。这三年她都跟叶焕同班，对了，叶焕就是焕焕，一个长得非常机灵的圆脑袋瓜小男孩，他学习成绩不好，做作业更是丢三落四，而且很喜欢搞恶作剧。其中被捉弄的最惨的就是吴言了。

　　叶焕坐在吴言的后桌，他所带的文具似乎永远都不足。

　　“吴言，借支铅笔。”

　　“吴言，借个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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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之间的来往就在这么不温不火地进行了三年。

　　有一次，叶焕装作心不在焉地问：“你……你怎么都不反抗的，我只是想逗你玩，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不怎么开心，你要是不喜欢别人说你爸爸，谁要是说了，我……我就去帮你揍他。”

　　吴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虹猫还是蓝兔啊，还行侠仗义呢。”

　　叶焕看到吴言笑了，也腼腆地挠挠头，脸红得像落日时的晚霞，那是吴言现在最喜欢看到的景色。

　　“我是虹猫，蓝兔是女的，我是男的。”两人的关系因这次玩笑稍微亲密了一点，但是没过多久就又打回原形，因为吴言不是个会对别人推心置腹的人，这点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

　　学校离家里不是很远，上了三年级的吴言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外婆的接送。因为内心敏感的吴言已经注意到外婆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咳咳……言言，你回来了。”外婆有气无力地道。

　　“……是……是啊。”吴言担心地看着外婆，但还是始终喊不出外婆二字。任何名字，在吴言的世界里已经消失了。她的世界曾经烟花燎放，待新年的钟声一打响，什么电光火石都被空气给吞噬干净，唯有剩下呛鼻的烟尘。

　　三年级的暑假，吴言真正收敛起了童年的锋芒。

　　舅舅一早便去医院照顾外婆，医院在遥远的县城，而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一个在美丽的夜空天幕下覆盖着的村庄。

　　“一个星星，两个星星，三个星星……”吴言眼睛里打转着泪花，天空中星星的光芒逐渐变得黯淡。

　　再没有人陪她数星星了，外婆，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稚嫩的肩膀坐在门椽上一抽一抽的。只有在心里，外婆二字才会被肆无忌惮地喊出来。

　　外婆住院前的两天，也像今天同样的天空，拉着吴言在一旁坐着。

　　“言言，你知道吗，星星也会说话，你看啊，它眨呀眨呀，就是在回应你的话呢，以后，你有什么心事要是找不到人说的话，就说给星星听，星星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可是，我不可以说给你听吗？”吴言不解。

　　“外婆无法实现对你的诺言啦，言言，对不起。”外婆的抬起头望着星空，好像在拜托天上的星星帮助她照顾这个幼小的外孙女。

　　“言言，天上的星星很温柔，但是白天的太阳未必不暖和，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像热爱夜晚那样热爱白天，可以吗？”

　　“才不要，我还是喜欢夜晚的星星。”吴言固执地撅起了小嘴。

　　站在外婆的病床前，吴言已经意识到外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就像她的妈妈那样，去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连无论买什么车票都去不了的地方。

　　外婆的遗体被推出去的一刹那，吴言开始嚎啕大哭，激烈的哭喊声回荡在整座病房里。舅舅紧紧地拽着自己，生怕自己扑去外婆身上。

　　“外婆……外婆……”吴言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小心翼翼地喊出了外婆这两个字，随之吞没在嚎啕的哭声里。只是，天上的星星听不到，外婆……也听不到。

　　等到吴言哭累了，哭不出眼泪的时候，抬起头发现病房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叔叔。只见那位叔叔用一脸抱歉的目光看着舅舅他们，舅舅悲伤的情绪好像添上了几分愤怒。

　　“我们这不需要你操劳，我们两家早就没有关系了。”舅舅直截了当地撂下一句话。

　　“我知道我哥做的不对，我代表他跟你们说对不起，真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可以这么绝情。”那位叔叔有些疲倦地说。

　　“言言，我们走，你以后也不用再过来了，我们家不欢迎你。”舅舅拉起吴言的小手径直往门口走去。

　　吴言回头望了一下，那位叔叔伸出手打算挽留他们，可却慢慢放下手，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命运的转变其实很简单，小到可以是一句话、一秒钟，虽然转变的方向可能跟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医院里出现的那一位叔叔又一次来找他们了。吴言躲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发现那位叔叔很面熟，粗重的眉毛，颇有些黝黑的面孔，加上那笔挺的身子，就像……就像他的爸爸。其实吴言观察的也没错，这位叔叔叫吴昊，是吴国瑞的弟弟。

　　“不行，言言怎么可以交给你呢，我们自己可以抚养她。”舅舅毫不客气地回绝了面熟的叔叔。但是吴言注意到，舅妈在舅舅说出这句话时扯了扯舅舅的衣角，好像要跟舅舅说什么。

　　“我是真心想为我哥赎罪，而且我们夫妇俩……说来也惭愧，因为一些生理的问题可能没有办法有孩子了，我就想领养小言的话可以一举两得，但是，我跟你们保证，我绝对会真心对待她的。”

　　“不……”

　　“可以给我们些考虑的时间吗，毕竟这是件大事，我们也要问过孩子的意见。”舅舅的话还没说完，舅妈就插嘴道，一边还用手捅了一下舅舅，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行，我明天再过来，今晚你们跟孩子好好谈谈。”面熟的叔叔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晚上吃完饭后，舅舅也没有跟吴言说起这件事。吴言看得出来，舅妈一直在饭桌上给舅舅使眼色，气氛显得很紧张。吴言也没有心思吃饭，早早就回到自己房里了。

　　吴言内心是不想离开这个家的，因为这里有外婆的味道，有外婆眼中的那篇星空。这里，才可以称之为“家”。想到这里，吴言觉得有必要去跟舅舅说一下。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想把吴言送出去啊，可是咱们家的经济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老二都在上大学，老三在读高中，你又患有心脑血管病，加上妈生病时我们又付了不少医药费，这入不敷出的状态我们还怎么养活一个小孩。”

　　“他爸那边不是留下十万块吗，那些钱足够养活啦，你怎么那么势利，我们怎么可以抛弃一个小孩呢！”

　　“我势利，我势利我早就离开这个家去找有钱人了，你以为我是吴国瑞那混蛋么？我也是为了我们家着想。那点钱能干什么，现在的花销你又不知有多大。人家叔叔是好心接她走，把她当女儿看待，你怎么那么固执呢！”

　　“反正我不同意，鬼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的。”

　　“我们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她不就好了，整件事是他哥的错，他为他哥赎罪也是理所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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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言不是故意偷听舅舅和舅妈的对话的。当她以后回想起这个场景时，便想，要是没有这一段巧合，自己的人生又该是怎么样的。

　　外婆，我是不是该离开了。我的家，好像跟着你一起走了。

　　第二天，面熟的叔叔又来了，舅舅铁青着脸正打算把他赶出去。

　　“我愿意，我愿意跟那位叔叔走。”稚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略带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你怎么知道的……”舅舅有点不知所措。

　　“昨天你们跟这位叔叔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所以我愿意跟这位叔叔走。”吴言小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神色。

　　“小言，你真的愿意跟叔叔走？”面熟的叔叔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仿佛是从爸爸的身上发出的，让吴言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嗯……”

　　“言言，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舅舅可以照顾好你的，你不用担心。”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且，我也很喜欢这位叔叔……”吴言低着头轻轻地说，既是说给别人听，也是说给外婆听。

　　舅舅看着这个不满九岁的孩子，有点哭笑不得，长大这个词离她还是太过遥远了。舅舅也不相信此时此刻的吴言明白什么叫做长大。

　　其实不然，吴言已经知道了长大的答案，八岁的吴言的长大是可以自己做出自己的选择，选择自己理所应当的生活。

　　黄昏中，叔叔一边牵着吴言的手，一边拉着行李箱，落日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小言，你恨叔叔吗？”

　　“我不恨，我谁也不恨。”八岁的吴言朝着落日走去。

　　能说出口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恨，能够愈合的伤口也不会是大伤。

　　“那个……我能跟你说一件事吗？”

　　“尽管说，叔叔都会满足你的。”

　　“我……我……我不能叫别人的名字，称呼也不行，我叫不出口，所以……”

　　“这样啊……不怪你，叔叔早就知道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不必顾及。”

　　“什么时候知道的？”吴言感到一丝惊讶，这件事她记得只有对外婆说过。

　　当时外婆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喃喃的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们这些长辈的错啊……慢慢来，没关系的，等你克服了这段记忆，你就会重新变回那个天真无邪的言言了。”

　　“额……没什么，叔叔说错了。”吴昊有些慌乱地说，但是吴言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后备箱装着吴言为数不多的行李，吴言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因为她想带走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吴言，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略带怒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朦胧的暗光下出现了圆脑袋瓜小男孩的身影，吴言认得出来，那是焕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今天要走的。

　　“去吧，去跟你朋友道个别，叔叔在这里等你。”

　　吴言走向焕焕，焕焕一脸着急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的，又令吴言想到了天上红晕的晚霞。

　　“我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焕焕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塑料剑，上面赫然写着“冰魄剑”，那是他们经常看的动漫里蓝兔手持的剑。

　　“呐，送给你，你走了，我没办法保护你，就让它来保护你吧。”

　　“小小年纪说什么大话，你什么时候保护过我了。”吴言装作老气横秋地说，不过还是从焕焕手 中接过了那把几毛钱的塑料剑。小男孩满意地笑了。

　　谢谢你，焕焕，你是第二个教我自己保护自己的人。

　　吴言向焕焕告别，向她的外婆告别，向那片星空告别……她回过头，焕焕还在原地，可吴言并不觉得他是孤单的，反而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幸福，有对于朋友，有对于故土。

　　一个人未必孤独，两个人未必不孤独。表面的坚强勇敢有时只是伪装着的强大罢了，是为了让别人心安理得，也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容易受欺负。

　　生活不会按照年龄去分配苦难，苦难是随机的，以十分公平的几率散落大地，谁不小心踩到，谁就是倒霉蛋。

　　但吴言还没那么快懂得，生活其实就像机夹娃娃，是一个不断积累幸运值的过程，无数次掉落的同时幸运值的数字也会随之增加，等到积累到了足够的幸运值，无论怎么夹，娃娃都会自己向你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