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塑料锋芒》陈不食

1、第1章

　　天色只暗下来不过一个小时不到，车程十几分钟之外的商业街才拉开它独有的夜生活之幕，酒场被灯光和乐声包裹着，荡漾地舒展于其中的人群，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不用等酒入喉就已经微醺；街上路灯静态扮笑，忠实地拉长又缩短每片形单影只或成群结队的影子，相较之下动态的车灯则更像流淌在夜晚城市血管里的明媚游魂，冲撞而强势地探索隐藏在暗夜里的分寸。

　　对习惯了人造灯光的都市人来说，这栋隐匿在城区旧巷里的二层民房全部熄灯沉于睡眠的时间实在过于早了，此时顺应天时的黑暗不知是让它更加不值一提，还是……犹显引人注目。

　　陆宜渺气息均匀，侧卧蜷缩着装出一副安稳但稍显防备的睡眠姿态，九月末气温已经转凉，躺在简易地铺上不仅背疼还有点冷，他强行隔绝掉硌和凉意带来的不适感，同时隔绝掉难以描述的气味——八个大老爷们挤在一间房子里，如实还原并升级了大学时期男生寝室的酸臭味。

　　他用耳朵捕捉着周遭环境里的危险因子，盘算着最佳的跑路时机。

　　说来多少有些丢人，这是他做“夜行者”这行独立进行的第一个活，当初跟着郑染师傅入行的时候也打下手跟进过一些“虎口拔牙”的险活，但怎么着也没有把自己陷进去溜都溜不掉还得每天硬着头皮听洗脑叨逼这么惨的经历。想着一个半月前在郑染面前信誓旦旦的宣称自己“出师”，打脸来的如此迅猛让陆宜渺忍不住在黑暗里抖了抖——“出师”和“出师不利”也就差两个字而已。

　　他是个新手上路的“夜行者”，虽然这三个字听起来怪唬人的但职业本身却远没有其诨名这么玄乎——说白了就是独立调查人，以追逐调查一些独家新闻卖给媒体为生，偶尔也受人雇佣客串一下私家侦探——当然得在圈里混的小有名气才能有人慕名而来，少说也得郑染和她的“黄金搭档”兼闺蜜陈澈那种层级的大佬才行。比起这个颇有些魔幻意味的叫法，陆宜渺还是喜欢郑染曾经熬夜整理材料时咬牙切齿的概括——

　　“新闻民工”

　　多少算是在灰色地带游走，作出一篇能卖出高价的非虚构写作作品或是拿到核心材料往往得悬着脑袋过活。本来记者在这个时代就不是个讨喜的职业，尤其是对那些做了“可做不可说”的事的人来说。何况他们这行的“独立”来源于不下属于任何一家新闻机构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也意味着他们没有官方下发的记者证。

　　有证都会被推搡着驱逐，没证的遇到横的主挨打都是轻的。

　　陆宜渺手扶着地面坐起来，身边一阵一阵的呼噜声叫板着苍白的空气，他借着这声儿的掩护快速披上外套，溜着墙边出了“宿舍”。

　　这幢民房的一二层全部是这个中等规模传销的窝点，一层住的是女性人员，具体构造他并不清楚，二层有所谓的拼了两张长条饭桌的会议室、一地蓝色塑料凳的教室、类似于杂物间的材料室……“高层领导”的寝室和包括他在内的八个男性学员的宿舍。

　　一楼二楼的大窗户上都安装了防护栏，其功用到底是防外面的小偷入内还是防里面的人出逃昭然若揭。陆宜渺在这里呆了半个月，知道只有卫生间的小窗户因为尺寸问题没有防护栏，高度不高，如果从那里跳下去运气好的话不会受什么伤，之后向南不远就能绕到居民区的胡同里。

　　白天玩手机都有人盯着，晚上则有负责人挨个收走每个学员的通讯设备，陆宜渺每天晚上一边乖乖上交自己的备用手机，一边在心里双手合十祈祷自己衣服夹层里的正宫手机电量还能多撑几天。

　　郑染联系他的微信消息已经从“人在哪？”、“我给你条还不错的线索去试试？”之类变成了“你人到底死哪去了！我和你小澈姐商量着要报警了……”，之前一直没敢把这事知会郑染，陆宜渺挠挠头，在跨上窗户前想了想还是给他师傅发了个定位过去。

　　“操！”

　　卫生间的白炽灯泡猛地发出亮色，平常稍显昏暗的偏桔调光晕此刻倒是格外刺眼，陆宜渺下意识眯起眼睛把手机往身后藏，骂声的主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旋即变成了恍然大悟。

　　“你他妈要——卧槽！”

　　陆宜渺反应倒是快，拎起墙角里一桶不知做什么功用的水直接泼了过去，硬生生这位把来上厕所的兄弟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跑”字浇成了感情色彩极重的脏话感叹词。

　　我最近点这么背的吗？跑路都能被起夜的撞上？

　　可惜陆宜渺并没有时间去微博上求个签看看自己是否冲撞了哪路大神，甚至都顾不及边角卡在窗框缝里的外套被撕出一个大口子——他在那位不合时宜出现的仁兄满脸水并夹杂着“素质三连”的亲切问候中径直跳了下去。

　　在地上翻滚一周半，陆宜渺拾起身子就往南跑，楼上那个“领导层”寝室的窗口亮起了灯，有人探出头搜寻。他刚跑没两步，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郑染的回复——

　　【你去育海干嘛？？我没说过你目前不要去外地追线索吗？】

　　听着后面窸窸窣窣已经有追赶者的动静传来，陆宜渺只能蒙头往胡同那边跑，只是比起他“逃命”的步速，追他那帮人脚下的摩托车在这场比赛中绝对更有胜算。如果没人来接应的话，他被带回去只是时间问题。

　　咽了咽心头气急败坏的脏话，点开回复框中的语音键，搅拌着两耳边的风声，他冲着手机那头正准备收拾他的救命稻草喊了句：

　　“师傅！救命啊——！！”

　　这是陆宜渺已知的二十六年人生里说过的最声情并茂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