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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四章 义举(捉虫) ...

  •   晋国,朱容县。

      如镜带着两个少年行走在乡野田路上,三个皆是粗布短褐的农夫装扮,杨夫人料得不错,方一出门天便飘起了细碎的绵雨,赵襄伸手触及不到,但身上的衣衫已稍稍濡湿。

      如镜指着前方一方满植黍苗的田,对他俩道:“这是上田,收成颇佳。”又指右边一处田块道:“那是下田,收成不过上田的十中二三。”

      赵襄放眼一观,只觉这两处田块并无不同,便问道:“先生,何以分辨上田下田?”

      如镜脱下草鞋,一步一步走下田间,回身对两人道:“下来。”

      杨超习惯在田野玩耍奔跑,也便快速除了草鞋下田,赵襄望着田间的污泥,微微皱起了眉头。虽每年春季他亦会跟随父王躬耕籍田,但那方王田早被奴仆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只需贵族们下去拿着锄头稍稍翻动几下,过了仪式便算完了,身上的衣袍都不会沾上污泥。

      他素爱洁净,如今这田上污泥、碎石满是,赤脚下去,不仅会脏污了腿脚,不慎还可能会划伤肌肤。赵襄一时间愣在田埂上,呆呆地望着下面。

      “若不亲自下来,便不知耕作之道。为上者不体民情,便是昏聩。”如镜厉声斥道,对着赵襄吼了声:“下来。”

      赵襄咬咬牙,蹬除了草鞋,柔软的脚底触及那冰凉湿润的泥土,很是不适。他小心地走下田埂,来到如镜身边。

      如镜蹲下身去,捻了一把泥在指尖辨别,递予两个少年观看触摸,道:“观色。”而后他又令杨超去下田出挖了一块泥来,两块泥土皆放在赵襄面让他分辨。

      赵襄亦蹲下身子,他细细观察着两块泥土的颜色,发觉上田的泥土颜色较深,他抬首道:“先生,上田的泥色较深,下田的泥色很浅。”

      如镜点点头,又道:“你不妨以手翻动几下,有何不同。”

      赵襄有些迟疑地望着泥地,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稍稍抬眼望向如镜。见如镜面上严厉,亦不敢不动,他十指插在泥土里,将两方泥土各自翻动好几下,粘的满手脏污。

      “有何不同?”

      赵襄搓除着手上的余泥,道:“上田的翻动很易,触感亦很疏松,而这下田的很是让我费力。”

      如镜点点头,笑道:“便是这样的道理。上田易耕,肥力足,土层深厚,保水容易,故同是一亩,上田可产百石,下田便只可产二三十石。”

      “竟差了这般多。”赵襄惊得嘴巴可塞下一个鸡卵,他道:“若有人家分得尽是下田,那岂不……”尽是下田,一年辛苦劳作尚只存温饱,还不足以缴纳赋税,更莫说若遇上天灾凶年,怕是连果腹亦成问题。

      如镜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道:“是以,章皇帝在位之时,北征匈奴,南伐百越,军饷粮草源源不断地输往前线。虽先代曾出现太仓积谷,铢钱绳断的盛况,但亦禁不住连年的征战的消耗。”

      “是以先帝向百姓收取苛税,亦保军饷充足……”赵襄接着道,他目光沉沉,望着清风拂动黍苗,掀起层层波浪。“为何不向王公富户多收,向贫民少收,这般以富者供军,贫民的重负便可少些。”

      如镜哑然失笑,道:“你曾可见王公富者亲耕?富者良田众多,多雇佣贫者耕作,佣畊乏旅力,倚市惮劬劳。耕之多少,收成皆为富户所得,贫者徒得口粮,这样看来,承担军饷的仍是最为底层的贫民。”

      “那先生可有富民利农之法?”赵襄问道。

      如镜摇摇头,声音低沉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为尔师,若我直直将解决之法告诉你,于你毫无长进。需你自己细细琢磨,从跟本着想,何以解决农事艰难。”

      杨超一旁插话道:“欸,这有何难,咱们每天都来田里,询问农夫,体察耕作,总会想到办法的。”

      赵襄却道:“若只亲视田事便可得出解决之法,那每日辛勤耕作的农夫早可得法。我想,还需到市里查探行情,若能问及一些官吏治粟之事怕会更好。”

      如镜赞许地点点头,温和道:“孺子可教也。那明日起,你们俩便好好到田间市里,访探农事吏治,得出了想法,便道与我听。”

      两个少年皆颔首应诺,相视一笑。杨超偷偷抓了一把泥,猝不及防抹在赵襄脸上。赵襄大惊,素有洁癖的他气得跳脚,亦抓了把泥向杨超掷去。如镜捋捋胡须,眼中带着温意,望着两个少年在黍田里穿梭奔跑,喊叫欢笑响成一片。

      风动禾苗沙沙,乡间一派悠然岁月。

      入夜,赵襄蹲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天边弦月朦胧,有薄云悄声浮动。

      赵襄仍在想今日田间的事,上田下田出产粮食竟相差如此之大,而素来皆是权贵公卿得占美田上田,富者多拥中田,那些贫瘠的下田多分由贫民耕作,而国力赋税又尽数倚靠这些食不果腹的贫民上交,这不是与百姓抢他们活命的口粮嘛。

      而占有美田的贵族们却能依仗祖上功勋,无需纳税献贡。先祖时还好,那时地广人稀,所封王侯不过十来位。可经五代帝皇经营以来,王侯之数已是先祖之时的两倍之多。光是孝章皇帝的子嗣便封了四个诸侯王,而大臣封侯者亦有十几人。加之孝仁、孝文、孝烈皇帝的子孙功臣,便多如这老槐树上的枝叶,王生子,侯生子,卿生子,代代继承分封,无需纳税之人多不胜数。

      他想,便以晋国为例,晋王所占的王田为公,其余封赏给了一众贵戚大臣为私田,还有赋予百姓的田地。他的外祖恩平侯卢冲便得了无需纳贡的美田近百亩,上田近百,还有尚不可数的中田、沙地、山林,家中奴婢上百,是晋国内最为豪奢的家族。而国内赤贫卖地的农夫亦不少,去年收成不好,他便见了好几户农人被迫卖儿女为奴,以求儿女能得一口饭吃,不至跟着他们饿死。

      富者更富,贫者愈贫。若,能将那些贵族私田收回部分,赋予平民,于国税一事便能多有收入,平民亦能得种其所。

      他想得入神,丝毫不觉身后有脚步缓缓靠近。那脚步三步并两,软绵绵的鞋尖踮地,小心地避过地上细碎的落枝碎叶,来到他身后。

      赵襄忽然眼前一黑,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覆在他眼上,身后传来故意压得粗哑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赵襄轻声一笑,抬手抓住那人的手,道:“阿意妹妹。”

      “欸……这般快就猜出了。”意巧有些泄气,回身坐到他身边。

      赵襄摊手一笑,“这里也就你会做这样的事,难不成我还猜是你阿哥?他只会一拳揍我的背而已。”

      意巧想想亦好像是,她嘴角的梨涡闪现,“好像也是。”她双手托着腮帮子,侧首去看他:“子助哥哥,你坐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在做什么呢?”

      “我在想事情。”赵襄双手交叉撑着后脑,身子往后稍稍舒展了一下。

      意巧颇有兴趣那般,“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赵襄侧首去看她,“富豪之家世世豪奢,贫寒之子代代饥寒。我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些贫寒的百姓满足温饱,安居乐业。让他们不必卖儿鬻地,沦落无依。”

      意巧慢慢敛去笑容,去年那几户卖儿卖女的农户她亦亲眼所见,父亲忍着悲痛将孩子卖给富户做奴,孩子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哭喊不愿,那父亲狠狠甩了孩子一巴掌,挣脱出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农户她认得,平日里最是善良好性,会将他的孩子放在肩膀上带他玩。她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道:“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忍心与亲生骨肉分离。收成不好,地里的粮食连自家吃都吃不够,还要交粮交税给里正官府。这大人尚能勒紧腰带不吃,可小孩儿饿不得,再饿便会死了。”

      赵襄叹息一声,问道:“那你可知,他们一家之后如何了?”

      意巧偏头想了想,说道:“我听阿娘说,他们好似过不下去了,将家中的地贱卖给富户,做了那家富户的佣耕。哎……这做了佣耕,便真的全仰仗他人鼻息过活了。”她颊边的垂发有些耷拉,小嘴微撅着,淡淡的眉头拢上点点忧郁。

      赵襄抬手揉了揉她额发,笑道:“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嗯,你要是日后做了大官,就能为他们谋福了。”意巧也不恼他揉乱了额发,满口回应着。小手顺了顺梳理,将额边的垂发亦理了理,露出小巧的耳朵。

      “你穿耳了啊。”赵襄瞥了一眼,看着她的耳垂上戴了个小巧的耳坠,周遭微微有些红肿。

      意巧点点头,道:“今日阿娘给我穿的,疼得很,都快哭出来了。”意巧方欲伸手去摸耳朵,又想起阿娘说不要去触碰,怕伤口发炎发脓,便只碰了碰那耳坠子。

      “那你肯定是哭了,你最爱哭鼻子了。”赵襄笑道。

      意巧白了他一眼,“才没有,这穿第一只时我还没觉察过来便好了,第二只时就害怕了,可还是咬咬牙过去了。阿娘煮了两个白煮鸡卵给我呢,说穿了耳吃这个不疼。”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只还带着温意的鸡卵,递给赵襄,“喏,我给你留了一个。”

      赵襄并未接过,撑着首对她笑道:“你穿了两只耳,要吃两个才不疼。你自己吃了罢。”他见她小手上稳稳托着一枚鸡蛋,似托着一颗明珠一般珍惜。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想着留一份给他,待他比亲哥哥还亲厚,赵襄心中似有暖流淌过,于眼中透出温和的神色。

      “唔……”意巧摇摇头,耳上轻巧的小坠亦微微晃动着,她将那枚鸡卵放到赵襄手里,道:“我收得辛苦呢,你却不领情。”

      “好罢,妹妹盛情难却,那我吃了。”赵襄拿在手中掂了掂,往周边石上磕破,细细剥来吃了,他塞得嘴巴鼓鼓,唇边还有一些卵黄碎末。

      意巧从袖中抽出手帕,为他揩去嘴边残渣,道:“呀,你吃得比阿哥还脏。”她眉眼透着笑意,璨亮如星,一如他第一眼见她时一般的神情。

      赵襄一瞬耳根子红个透彻,半个鸡卵塞在嘴里,一时忘了吞咽,他直直望着意巧,只觉心中糟乱。

      鸡鸣时分,赵襄与杨超早已行走在乡野小道上,途经下田时,赵襄特意去摸了摸底下的土壤,发觉竟不甚湿润,地标已微微有些干燥。

      这昨日才飘了雨,按理来说绝不至于会如此干燥。他又到上田去瞧瞧,上田的土壤触感湿润,在指尖上一捻竟能捻出油花一般。他蹲在地里,抬首对杨超道:“这些上田周边可是有河溪啊?”

      杨超在陇上向四周张望着,隔着一层层禾苗,倒也瞧不出什么。他指指左边道:“我去那瞧瞧。”

      不过一会儿,杨超便回来了道:“那边有一条小河溪,有一条垦开的水道,估计就是那水道灌溉了这几片上田。”

      赵襄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他与杨超从下田走往上田,下田一边并无看见水道。下田之所以是下田,除之土质较差,亦平常无法得到充足的水源滋润,自然所产庄稼逊色上田好几倍。他回身走上田垄,遥遥望见有几个农夫聚在陇上,身边还有一头牛晃打着尾巴。

      “那些肯定是佣耕。”杨超道。

      “你怎么确定他们是?”赵襄仔细看了看那些人,并不觉得他们与普通农夫打扮相貌有何差异。

      杨超笑道:“他们带着牛。普通人家哪用得起牛,只有富户才有用牛犁田的。他们定是富户家中的佣耕。”

      赵襄觉着他说得颇有道理,便同他一起走向那几位农夫的聚集处。两位少年恭恭敬敬地向几位年长农夫问候着,赵襄向其中一位看着最为年长的农夫问道:“老人家,这方田地可是您的?”

      那老者拄着锄头,见两个年轻人十分懂礼尊敬,心下颇为满意,道:“我只是个佣客,这片田是我家主人的。”

      “您一定十分辛苦吧,种这般大的田。”杨超道,他望着这一片宽广无比的田,若是要他一个人种,定是要折了腰肢。

      “咳,还成。”老者摆摆手,他的腰因长年躬耕早已直不起来了,脚上的裂痕也沾满了泥土,怎么洗也洗不掉,他道:“都做了佣客,就不想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这还能有一头牛帮着拉犁呢。”

      “您是何时做了佣客?”赵襄问道。

      “哟,这么说来,我做佣客都有十多年了。”老者搔了搔脑门道,话罢,他忽而叹息:“要不是那年大旱……”

      十多年前,晋国尚为晋郡,大旱……赵襄仔细回忆着,他仿佛听宫中老人谈起过那场旱灾,可真是饿殍遍野,路有尸骸。他道:“我似乎亦听家中老人提起过,那时大旱,都过得很苦呢。”

      “可不是嘛,老天爷不可怜咱们,一滴雨都不肯下。我那是还不是佣客,家中也有几块薄地,那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都干死在地里,连人都喝不上水了,哪还有水去灌庄稼。”老者满是皱褶的眼睛隐隐闪现悲伤,他望着无边的田野,“种不出庄稼,纳不出税,我只好……只好将那些地卖了,一家子做了佣客,求主人施舍一口粥,苟且度日。”

      “朝廷……竟没有赈灾吗?”杨超急忙道,“这都种不出庄稼了,还如何交税。”

      “小后生,你还年纪小。那年王邕王将军跟匈奴打得正酣,眼看着就要胜利了,先帝自然是要追击的。哪顾得了我们这些偏远小郡百姓死活,郡守又紧着那些米粮,到我们手里也就一口薄粥。大家逃的逃,死的死,小老儿真的觉着那时要活不下去了。”老者便是多年后谈起那些悲惨的过往,亦不能释怀。他双肩抖动着,浑浊的眼中似有泪光涌现,那双满经风霜的手紧紧撑着锄头。

      老者抬手抹了抹眼泪,道:“若不做佣客,我一家都会饿死。失了土地,也比失了命好。我们的命虽贱,但亦是想留一口气,想见每天日轮东升。”

      我们的命虽贱,但亦是想留一口气,想见每天日轮东升。这一句话真真震撼了赵襄的心,他国度的子民,是那样顽强地活着。尽管上天对他们何其糟糕,上位者对他们从不重视,但他们依然不失去对生活的希望,但凡有一口气,就要坚强地活着。

      他望着那佝偻的老者驱赶着黄牛下地,心中五味杂陈,久久不能言语。

      杨超轻声唤他:“子助。”

      赵襄回过神来,望向杨超:“怎么了?”

      “你哭了。”杨超道。

      赵襄忙抬手往脸上一抹,果真是一片湿凉,他赶紧仰头望天,不至再淌下泪来,道:“没,是下雨了。”

      杨超抬首望了望日头高升,万里无云的青天,一本正经地顺着道:“嗯,雨真大。”

      两个少年一直在田间四处走察,不知不觉已是正午。佣客们集聚在垄上吃饭,赵襄与杨超亦自带了一些干粮,与他们同坐一处套个近乎。

      一个佣客道:“昨儿好歹下了些雨,这地翻起来才没那么难。”

      另一个应和道:“是啊是啊,不下雨的日子真的是旱得要死。这看天吃饭的活,天时不对,庄稼不多,这主人又斥责咱们偷懒,这不是冤死嘛。”

      赵襄有些疑惑道:“大哥,这不是上田吗?上田亦不好种吗?”

      “欸,你有所不知。上田之所以叫上田,那是因为它肥力比较足。咱们这样耕作一轮下来,地里的肥力就差不多没有了。”佣客道。

      “那没有了肥力,岂不是长不出苗了?”杨超道。

      “是啊,要等它长满野草,成为莱田。呐,那边的就是莱田,就是去岁到如今长成的。”那佣客指了一处荒草漫高的田地道,“上田需要莱田一年,中田需两年,贫瘠下田则要三年才能恢复肥力。”

      “竟要这般久……”赵襄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岁岁都有的米粮,竟不是每块田岁岁皆能产出。他忆及以前在闻喜王宫中,他作为太子每日能有满满一桌子的膳食供他挑选食用,他才一个小孩子,左不过只吃十分一二,余下的都尽数倒了。他想,怕是他一餐倒掉的饭食,亦够五口之家一日的用度。每日三膳,一年下来竟浪费了这般多的粮食。更不提用膳规格更大于他的晋王与王后,还有京畿里那位万人之上的天子。

      佣客道:“是啊,家中只有下田的人家,就过得紧巴巴的。自家的种不了时,便去做短期的佣客,挣口饭吃。”

      “若能在同一片田里能岁岁长苗那该多好。”杨超叹道,“就不必过得这样苦了。”

      那些佣客都笑了,道:“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富户家的公子,这怎么能种呢。岁岁都长苗,肥力都耗尽了,就再也种不出了。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赵襄与杨超皆讪笑起来,他们不大通农事,便也不好再说什么。用饭期间,他们向佣客们打听了许多民间纳粮之事,颇有收益。待至下昼,两人并肩沿路回去。

      行至一片高粱地间时,他们忽而听见有沙沙的动静响。

      “什么声音?”杨超耳觉灵光,立时听音辩位,似从西边传来。

      赵襄摇摇头,做禁声状,小声道:“先听听……”

      两人屏息静听,高粱后间有幽幽的抽泣声,似是女子,只听那女子道:“大哥,求求你……放了我……”

      “你阿爹交不出钱,把你押给了我,要我放了你,做梦!”

      两人吃惊对视,这是给他们碰上卖女交租的事?

      “不……我爹正在筹钱了……三日之期还未到……求您放过我罢……”那女子呜咽起来,那恶人却不依不饶道:“反正是我的人了,亦不差这两日。”,而后竟听女子一声惊呼,似有衣裳撕裂之声。

      杨超再也耐不住,猛地窜起身子大喝:“住手!”说着便刺啦啦拨开高粱苗,大步跨向那地里,揪着那恶人按倒在地。

      赵襄一愣,旋即亦忙跟上去,见那女子裸/露了半个肩头,身上衣襟早已扯坏。赵襄忙别过头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身上只得一件短褐,亦无法脱下给她遮掩,只好背对着她,好心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恶人一个不妨被杨超按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巴,直嚷嚷道:“你们是谁啊!敢管老子的事!”

      “老子?老子是你老子!”杨超狠狠敲了他头一下,“你光天化日下居然强抢民女,没有王法了!”

      “他爹早将她卖给我家了!强抢什么!”

      “不是说还有三日吗!期限未到,你这样便是强抢!到里正跟前亦饶不了你!”杨超啐了一口,再度将他的头往地上摁。年少气盛,最是见不得恃强凌弱之事,况他每日勤于练武,身子骨健壮有力,虽那恶人看着比他年长,却不是他对手。

      “里正?哈哈哈哈里正是我阿爹,你尽管告去啊!看谁得意!”那恶人笑道。

      赵襄听着心上冒火,区区一个里正的儿子竟也敢这样横行霸道,他还是晋王的儿子呢!他一脚踩到那人的腰上,大声呵斥:“便里正是你父亲,亦存你这般胡作非为?里正管不了你,乡长、县令总管的了你!”

      “你又是什么人!”那恶人虽使劲拧头,但仍无法看到赵襄的面容。晦气,一个搅屎棍还不够,居然来了一对儿。

      “我乃晋国太……”赵襄方一出口便急忙打住,绝不可泄露自己是太子的身份,“太平君子,专管世间不平事。”

      “什么太平君子,没听说过!”

      杨超狠狠抽了他一嘴巴子哼声道:“闭嘴啊,再嚷嚷将你舌头拔了。”

      “二位少侠……”身后的女子幽幽唤道。

      “姑娘别怕,我们会你做主的。”杨超拍着胸口道。

      “少侠,请放了他……”那女子勉强整理好衣衫,跪下叩首求着他俩,“请不要打了,就当是小女子求你们了。”

      “这是为何?”赵襄十分愕然问道,他们这是行侠仗义,这女子都被人欺辱到这份上了,居然还求他们放过恶人,真的是无法理解。

      “听到了吗,快放了老子!”那恶人仍大声呼喊着,“哼,算你这小娘子识相!”杨超气得七窍生烟,偏生这恶人还不识趣吵吵嚷嚷的,他伸手成刀,竟一把劈晕他,道:“烦死人了。”

      “啊!少侠……这是弄死了……”那女子见恶人头一歪竟无了声响,小脸霎时煞白,手脚都不住都颤抖着。

      杨超站起身来理理衣衫,道:“昏过去而已。”他见女子衣衫不整,便顺手扒下那恶人的外衣罩在女子身上。

      “姑娘,你为何要放过他?”赵襄再次问道。

      “他,他是里正家的儿子,若得罪了,我们一家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今日有幸得蒙两位少侠相救,可还请二位赶紧离开罢这里,莫让小女子牵连了恩人。”那女子哽咽道,“他不过是想占有小女子,想我阿爹怕是也筹不出税钱来,小女子早晚亦会是他的人……”

      “你们家是欠了多少税钱,要卖你这般大的女儿。”赵襄问道,“且,这禾苗都还未熟,为何要收粮税了。”

      女子抹抹眼泪,道:“不是粮税,里正说是收口赋。我家人口多,禁不起收。小女子出生那年赶上好时节,才留了一命,小女子的妹妹们,甫一出生便被阿爹溺死了。”她言辞切切,数度哽咽无法言语。“今又要收了,禾苗还未熟,阿爹实在凑不出一家人的税钱……只好要将小女子卖了……”

      高祖开国,定下人头口赋税。口赋亦分为两种:一种称为“算赋”,凡民者年十五至五十六具有劳动力的成人,每人每年向国家交纳一百二十钱,用作“军赋”,归朝廷或诸侯国的大司农掌管,另一种则叫“口钱”,凡小儿七岁至十四岁,每人每年缴二十钱。用作少府资产,归皇帝或诸侯王体己私钱。先代文皇帝轻徭薄赋,算赋曾降至每人四十钱,减轻民众负担。但先帝因连年征战,便将口赋重新提回成人一百二十钱,口钱自小儿三岁起征,大肆征收,惹得民不聊生。虽新帝登基后有所放缓口赋,但丞相周平以“以诸侯养郡县”的政令一出,诸侯岁贡提升,亦只能向民众施压。是以诸侯国内的民众生活并无改善,反之愈加困苦。

      “这口赋每年也就只收一回,且是每年八月才会征收,怎么……”赵襄不解道。

      “少侠有所不知……这里正每季都向我们收口赋,一年四季我们哪里交得起,八月秋季粮食成熟尚有一点余钱,可如今……我们哪来的税钱……若是交不上,我爹便要被征去服徭役,爹一走,家里主心骨顶梁柱没了,小女子一家更活不下去了。还不如将小女子卖给里正,少一张口吃饭,亦少交一份税钱。”那女子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红肿得像胡桃,却无损她的秀气俊俏,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风姿。

      杨超心下倒有几分明白那恶人为何等不及要占有她了。

      “岂有此理!”赵襄听毕后扼腕击拳,“我晋国国内,竟还有这等不法官吏,真的是给国度抹黑!”

      杨超道:“不止这一处,这种滥收滥征之事各县皆有。便是我们十昌里,从前亦是有。只不过新县令上任后,循法蹈矩,滥收之风才消减了。” 杨超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到那恶人脸上,“只不过这里委实猖獗!区区一个里正的狗崽子都做出强占民女的恶事,可见这朱容县往上的官吏更为不堪。”

      “我娘总说……这都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贱,生来就不是贵族士卿,只能任人揉搓。”那女子幽幽道,忽而她眼中浮现一丝不甘,话语也较之凌厉一些:“可我们平民百姓都要过不下去了,待我们都死绝了,对贵族士卿们又有什么益处。”

      赵襄心上一震,若没了百姓,就像草木没了根本,无根之植,凭何立足存世。父王总是教导他要存仁爱之心,爱惜民力,可他却从不苛责浪费民力的贵族们,纵容着王宫中人奢靡度日。百姓的困苦,他是否一点都不知晓?还是他知晓,却无所改变,仁爱仁政都是嘴上空谈。

      古有赵威后“舍本逐末”一言,一介深居后宫的女流尚知民为本,君为末,他的父王又怎会不懂这样浅显的道理。

      赵襄一路上都在想此事,眉头深锁,对杨超护要送那女子归家,将那恶人扒光了衣裳丢在高粱地里亦浑浑噩噩,后知后觉。那女子归家临别时对杨超道:“恩人,您还是早些离开吧。那恶人醒来定会纠结一帮浑人寻你的。”

      杨超摇摇头,道:“我俩走了倒是干脆,可你们一家怎样自处?就让他们来寻我好了,至于税钱,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女子立时跪倒在地叩拜,连声谢恩道:“恩人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两人告别女子后,行在回李家的路上。赵襄瞥眼瞧他,道:“你在那女子面前拍胸口拍得这样响亮,你有什么办法?”

      “我把此事告知阿爹与舅父,他们亦会出手相助的。”

      赵襄如今冷静下来细想,只觉事情有些麻烦。“税钱自然是可以解囊相助,可你把那人打了一顿,里正肯定不会罢休。我们在这不过住几天半月,可你舅父一家、那女子一家是世代在此长居的。开罪了地头蛇,我们总不能时时去护着吧。再说……你们杨家非贵非权,又能护什么。”

      杨超摸着下巴细细咀嚼他的话,听着似乎亦有道理。方才的确是他冲动了,一时路见不平,满腔热血,出手也不知轻重。现他的拳头微微发疼,怕那人也不会好受。他揉揉手腕,沉吟道:“百步之内,见死不救,亦是重罚。且我们堂堂男儿,总不能看着一个弱女子任人欺凌。办法嘛……”杨超转眼望赵襄身上看,忽而咧嘴一笑道:“你就是办法啊!”

      “我?”赵襄指指自己,奇怪道:“我有什么办法……”他心中有些发慌,太子身份一事万不可泄露出去,便杨超是如镜的亲子,亦不成,只怕惹来灾祸暗算。

      “我爹说你是栗相引荐而来的学生啊,能结交相国,那你家人定是身份不凡。这些烂人我见多了,他们最是欺善怕恶,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若能请到相国,相国随便派一个手下的吏员来都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杨超笑道,“且你姓卢,这卢氏可是我们晋国最显赫的家族了,你与他们同姓,必定是沾亲带故。”

      赵襄一听卢氏心中稍乱,他母后便是卢氏本家,外祖父正是卢氏当家族长。他连连摆手道:“我……我虽是姓卢,但与那个显赫无比的卢氏真的不亲近。”

      “便真疏远得不行,山高皇帝远的,谁又知道闻喜都城的贵胄七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我觉得成。”杨超拍拍他肩膀道,继续游说道:“你看,咱们兄弟一场,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本就是那里正一家枉法理亏在先,咱们可是正义的。”

      赵襄“哼”了一声,并未搭话,只甩开他的胳膊急急忙忙沿路回去。

      “欸欸欸!别走啊,兄弟一场你就这般无情吗……”杨超拔脚就跑,忙去追上赵襄,边跑边嚷嚷道。

      只听赵襄的声音传来:“无情你个大头鬼!还不回去修书一封送去闻喜,明儿就来不及请救兵了!”

      “嘿,我就知道你也是胸中有大仁大义的人物!”

      两个少年迅速归家,如镜正与李正于树下对博闲谈。两个少年风风火火回来,汗湿衣襟,气喘吁吁。

      “路上有狗吗?瞧你们这副样子,一点仪态都没有!”如镜开声斥责道。

      “欸,让孩子顺顺气再说。”李正命家仆给两个少年倒了一杯凉茶,待他们稍稍平息后问道:“何事这样匆忙?”

      赵襄与杨超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今日惩恶救人的事倒个清楚干净,说到激动处还不时扼腕击手,却见如镜的脸色一点一点黑沉下来,一旁舅父李正和蔼的面容亦紧紧皱了眉头,两个少年愈说愈小声,最后声若细蚊,几欲不闻。

      如镜狠狠拍了木桌一下,桌上的六博棋都弹跳起来,震洒了半杯茶水,“岂有此理!”

      杨超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生平最怕父亲发怒赏他家法,是以早已膝腿有所习惯反射,跪得猝不及防。可杨超脑子还是清醒的,他抬眼望着如镜,慷慨陈词道:“爹总说吾生为男子丈夫,自当保家卫国,惩恶扬善。这都是阿爹平日里教给孩儿的道理,怎是岂有此理?”

      赵襄亦拱手致礼道:“先生,阿超说的是,我们此举甚义无过。”

      “谁说你们无理了。”如镜拿起半杯茶水饮着,瞥了他们一眼。

      “那爹你方才……”

      “我是骂那里正之子。里正纵子行恶,妄为人父,亦是无德!”

      杨超与赵襄皆喜笑颜开,杨超便抬膝欲要起来,如镜却斥道:“跪下!你亦是!”他指着赵襄。

      两个少年齐齐跪倒,满脸疑惑,不可置信。这不是才肯定他们的义举吗?

      “你说百步之内,见死不救是乃重罚。那你俩当街与人斗殴,还几乎殴成重伤,难道就不该罚?”

      “可当时情势紧急……”赵襄抬首辩解道。

      “出心善意,无罪,可亦伤人体肤性命,亦需担罚。”如镜道。

      “可此乃正义之举!因此遭罚,岂不寒了人心,日后必无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襄高声道。

      “这就是律法!”如镜怒目圆睁,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律法亦是人定的!”

      赵襄丝毫不惧,抬眼逼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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