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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一百一十二章 闻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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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闻喜王宫。
赵襄撑手侧卧在西域织毯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玉葫芦。意巧跪坐在他身旁,笑道:“明儿就要会见京畿令使了,怎么还不睡?”
他抬眼含笑,伸手去握住意巧放在膝上的手,道:“我不困,想跟你说说话。”
意巧去抚他眼下的乌青与眼袋,她知他心里存了事。身为储君,除了要为国事费心费神,还得顾忌后宫之中那些嫉妒的目光,生怕毒蛇吐信,猝不及防咬了一口。
她很心疼,抚着他的鬓角道:“父王已经收回让弼弟一同面见令使的话了,他还是重视你的,莫要太伤心。”
赵襄动了动身子,顺势枕在她腿上,拉着她柔嫩的小手,放在额间。他很疲惫,当君王难,当君王的儿子便更难了。不能太过平庸,这会令父王失望,失去继承的资格,又不可太能耐有锋芒,会令父王如坐针毡。
当你比当今君王更有能力更有气魄时,不是篡位便是要被打压赐死了。而赵襄,他还未能很好把握住那个度量,如今令王后生厌恨,令晋王生忌惮。
“我有不详之感……总觉得这天,就要变了。”赵襄叹道。他的预感一直很准,令使越靠近晋国,他便越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是可以折磨至他夜里无法安寝的焦灼。
他总觉得,令使会给他们带来毁灭性的消息。上回京畿的细作皆被清理干净,京畿的动向他一无所知,不能早一步做好准备之策。这样未知的煎熬,着实是令他如置身釜中焖煮一般。
意巧低首望他眉眼,问道:“子助,当你置身于幽暗不见五指之处时,你会如何?”
赵襄有些茫然,一时间竟毫无想法,他又会怎么办?“我会……”他沉吟道,手边搅动着她所佩的玉穗。
“你必不可先自乱阵脚。若自先慌乱,又何需外险打杀倒你,自己便先倒下了。”她爱怜地抚着他肩臂,温声开解:“京畿对诸侯国,素来美名糟实。以子助和栗相、萧氏一门的聪明才智,便是京畿加诸晋国再多的难题,不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
“子助先要保住太子之位,只有你是太子,才可去解决那些事情不是。”
赵襄本一团乱麻的心,渐渐有了些分明。父王虽对他颇有微词,但他自知,自己与幼弟相比实在是出众太多。而他的背后,亦不是孤立无援。栗相、萧氏一门、如镜、将军陆合与麾下的北防晋军,皆是他的亲信。
他点点头,抬眼望着意巧,笑道:“你总能让我安心。”他坐起身来,将意巧搂入怀中,吻落额角,声□□:“我有多幸运啊……”
意巧双手拢住他宽厚的手掌,低眼微笑道:“我是子助的妻子,自当要想你所想,忧你所忧。”她抬首,在他唇角处轻轻一啄,“夫妻同心同德,万事可解,不是吗?”她倚在赵襄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沉稳有力,让她只觉他是世上最可靠有力的男人。
翌日,晋王赵郁、太子赵襄与相国、萧司农、恩平侯等官员早早临至前殿,众人皆屏息静气,等待着京畿令使入殿宣诏。
赵襄悄悄捏紧了腿上下裳,他的手心沁出滑汗,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就是一股腾腾的杀气,似可以扑灭晋国微弱火苗的狂风。
晋王赵郁倒不多想,只是担心是否又要提高贡赋,他见下首的赵襄面色不好,青青白白的脸,像是病了一般,便道:“太子,你怎么了?”
赵襄闻言回神,对晋王一礼,温声道:“儿臣无事,劳父王挂心。”
“若太子殿下身体不适,可不要勉强啊。”恩平侯卢冲阴阳怪气道。
相国栗翊便笑道:“便是太子殿下身子不适,要离殿歇息,这储君所坐之席不也得虚着。君侯,您说是也不是。”
“栗相国!”卢冲吹胡子瞪眼,而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极快稳住了心神,对着赵襄笑得冰凉,像阴暗潮湿的洞中,猛然窜出的毒蛇,嘶嘶吐着蛇信:“是啊,要虚着了。”
赵襄面上一凛,而一旁的栗翊则细细寻味着卢冲话中的阴狠与深意,忽觉脊背发寒。
一个念头在两人脑中一闪而过,赵襄与栗翊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瞧出了惊惧。
“天子令使到——”
闻通传,晋王起身立迎,而其余众人则跪伏见礼。见令使如见天子,令使缓步而来,双手捧着一卷帛书,里面是京畿天子发布的诏令。
一个惊动天下的诏令。
令使略带威严的声音,朗声宣读天子颁布改革新政的诏令。大意是,各诸侯国失去自主铸币权,国中盐铁、均输产业需交归京畿专营,而京畿下放酒业之利私营,由京畿指派特定的使者监管诸侯国中京畿专营之业。而晋国有先行之效,特赐黄金三万斤予晋王与太子,晋国贡赋可减应数,国中三公俸禄皆加至两千石。
令使宣读完毕诏令后,晋王忽而跌坐于席,面色颓败。赵襄、栗翊、卢冲等人忙上前搀扶,急声唤道:“大王!大王!”
这对于诸侯国而言,失去了铸币、盐铁均输之利,便犹如鸟儿失去了双翼,再也无法飞翔。此生只得老老实实待在京畿予他编织的华丽之笼中,随时随地等候宰杀。重点是,诏令点出晋国的先行之效,这不是要将晋国置于炭火之上,成为众矢之的吗?
令使对着赵襄阴测一笑,语带深意:“陛下道,真是多亏了晋太子殿下为国效力,造福万民,献出着惊天动地的新策。陛下深感欣慰,还望太子殿下继续才情续发,为我大齐增益。”
话罢,令使让颤颤巍巍的晋王接下诏令后便离开了正殿。赵郁颤着手,帛书中一字一句无不让他周身发麻发疼,似一把把尖刀狠狠捅入心肺,却不见伤口,没有血痕。
赵郁赤红的双眼,直直盯着赵襄,他忽而执着帛书上的玉棍,往赵襄的脊背上狠狠一殴。玉棍应声折断,赵襄猝不及防被殴倒在地。他有一瞬觉着,自己的脊骨似被殴断了一般,再也直不起来。
“大王息怒!”赵郁欲要再打,栗翊与萧司农忙一个覆身在赵襄之上,一个去拦阻晋王。“太子何辜……”
这时卢冲故作叹息,道:“若当初没有变法,便能相安无事了。晋国之经济,尚能保存。”
此言大大刺激了赵郁,“是啊……若没有变法……何辜?呵,何辜?”赵郁双目淌下泪来,止不住发颤的手上握住玉棍断折,他连连退步,“若不是他……闹什么变法革新……我晋国何至于此!”
“这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大王!”栗翊以身躯遮覆在赵襄身上,“牝鸡生卵,邻人夜而盗之,主杀鸡泄恨,牝鸡何辜?”
“寡人不管!”赵郁将玉棍弃掷于地,他愤恨不得平,上前推开栗翊,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拎起,横眉冷语,吐出世上诛心之言:“从你生下来,寡人便知道你会是个祸患!从前是寡人迷了心窍,会信了你的花言巧语,而今……而今,寡人悔不当初!”
话罢,赵郁一把松开赵襄,径自拂袖离去。
赵襄颓然跌坐在地,脊骨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间之痛。果然,他的预感是真的,从来都是真的。
晋国的天,不是变了,而是要塌了。
“太子殿下……”栗翊、萧承等人皆跪在他身前,望着他面上颓败如灰的神色,大臣们皆暗暗心惊,生怕他支撑不住,一下子栽倒便再也起不来。
赵襄说不出任何话语,缓缓支起身子,拒绝了黄门的搀扶,稍稍着驼着伤背,一步一步走向殿门。外头彤云密布,风雪交加,吹得人雪漫眉头。
此后三日,赵襄布衣跪席,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在晋王的寝宫前,任大雪覆了满身,四肢发麻,一动不动,几欲冻死。而晋王,从未开门肯见过太子一面。
都道太子殿下是跪求大王宽恕原谅,可细细想来,太子殿下又有什么错。
意巧抱着白狐大氅,罩覆在赵襄被冻得佝偻的身躯上,她拥着他,企图用身上去暖他。她泪下如雨,声声泣血哀切道:“你这是要绝了我的命吗?便是你现在冻死了,于晋国又有何益,徒添青冢尸骸罢了……”
赵襄早已毫无知觉,他素日英气的眉眼此刻呈现出灰败,行将就木一般。只剩眼珠子轻轻一动,还让人知道他存留一丝生气。半晌,他艰难吐出几个字——
“扶我回去……”
他知道,自己无法得到父王的原谅。这三日冰雪覆身,令他一直焦灼不安的心得到了沉寂。这本就不是他的错,他无需求得任何人的原谅!
昏聩的父王,偏心的母后,愚蠢的幼弟,居心不良的外祖父,虎视眈眈的京畿……这些人,都期盼着他死了,好让他们得了这晋国……
他偏不!人若犯我,我便仇之,天欲诛我,我便毁之!
这不过是志向之途的小小困境,绝不能扑灭他要大齐山河永固、海晏河清的决心!
他艰难抬首,双目炽热,死死地盯着晋王的寝宫大门,嘴唇翕动,喃喃自语。
无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晋王,真是个emmmm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