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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百零三章 祷祝 ...

  •   京畿,建章宫。

      文宣裹着厚实的灰色貂裘,不由宫人搀扶,一步一步无比小心地登上神明台。后退紧紧随护着一群宫人內侍,抬起的手一刻也不敢放下。大学初霁,神明台上的阶梯湿滑无比,他们生怕文宣一个失足滑倒,摔伤了身子。

      傅母再一次开口道:“殿下……让黄门背您上去罢,这太危险了。”

      文宣头也不回,依旧迈着短短的小腿,奋力地攀登。她抬眼望去,还有一段长长的云梯,颈间早已冒出细汗,小脸运动而显得红扑扑,十分有生气。她道:“我要亲自上去,求神明让陛下好起来……”话罢,她解下碍事的貂裘,丢给后头的黄门,露出里头单薄的素衣。

      “殿下,天寒,请您穿上……”傅母不住地请求道,要是皇后因此病倒累倒,他们这群奴婢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文宣并不理会,只径自继续攀登。她喘着粗气,终于登至台上,硕大的承露盘屹立在中央,铜柱上雕刻的仙人栩栩如生,神色喜悦又慈悲。这不是文宣第一次登上神明台,每每她十分想家时,也会登上此处。

      这里可俯瞰繁华的京畿,能遥遥望见她的娘家。

      自入宫后,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父母了,便是在长乐宫的姑母,亦不过是按着礼节去请安问候。她时常感到孤单,但亦不会显露在陛下面前,因为这样不符合一个皇后的举止,陛下听了或许会不高兴。

      而有一次,她夜间梦见母亲,忍不住缩在床角低声呜咽起来,她死死咬着手背,生怕漏出一点哭声惊扰了熟睡的陛下。可陛下还是醒了,难得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像安抚婴孩一般拍着她的背,低声问她:“是不是想家了?”

      她点点头,可又抹干眼泪猛然摇头道:“不是的……只是做了梦……”

      陛下微笑,道:“皇后不需要父母,但文宣需要。”

      而后,陛下亲自牵她的手,同她一齐登上神明台。遥遥指着一处,告诉她,那是曲周侯府,是文宣的家。又往西指着未央宫,道那是宫城,是皇后的家。那时陛下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但他还是带她登上这高台,慰她思家之苦。

      那是文宣第一次登上神明台,她觉着陛下虽然看着冷漠不近人情,但心中还是很温柔的。

      那时,陛下告诉她,先帝修筑着高台,为求长生之道。若心诚,则有仙人来临,赐予天子长生离病之福。陛下抚着承露盘,眼中有脉脉温柔,又有淡淡的忧伤。

      她没有听清陛下最后的低语,仿佛在追忆一段他无比珍视的时光。

      寒风凌冽,刮得文宣小脸生疼。她从回忆中回转,身上单薄的素衣不耐寒冷,但她无所畏惧。褪下鞋履,文宣赤足行至承露盘前,双膝跪地,鸦睫闭合,虔诚地祷祝起来。

      求仙人听一听大齐皇后的祷祝,让陛下的身子快些好起来,若能使陛下身体好转,长寿安康,吾不惜一切代价,便是一命抵一命,亦无怨言。

      文宣小嘴念念有词,长长的睫毛因寒冷而打颤。寒气从她膝头攀升,死死搂住她不放,文宣的双唇渐渐有些发紫,但她依然祷祝着。

      她想着,这样做,大概就是诚心了吧。她再也不想看到陛下躺在榻中,气息虚弱得要吹羽而辨,不时咳出浓浓的淤血,唇色因沾了鲜血才有红艳的时候。这样的陛下,令她无比揪心。

      “皇后殿下。”一道声音传来,兜头为她罩上貂裘。

      文宣抬首会而望,却见是一位身形高大,年纪约莫二十左右的黄门,他脸上并无畏惧,目光坚定。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我祷祝。”身上的貂裘带来温暖,但文宣仍旧挣脱着要甩开。

      那黄门却死死将貂裘为文宣拢上,道:“若殿下有什么不满,尽可鞭笞奴婢。但奴婢不能看着您如此,陛下的身子尚未康复,难道您也要病倒了吗?”话罢,他一个使力,用貂裘将文宣裹起来,猛然抱起,要往神明台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惩治你!”文宣挣扎不已,却抵不过黄门的气力。一旁的傅母宫人皆松了一口气,能将皇后殿下带回去就好,反正受罚的又不是他们。

      “奴婢董方,任凭殿下责罚。”董方四肢健壮有力,不似寻常內侍般柔弱。他怀抱着文宣快速下了神明台,将她往暖融融的车上一放,跪地请罪道:“殿下,您可以责罚奴婢了。”

      文宣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随手将车中小案上的一个大柰子向他狠狠掷出,正中他的背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素来温良谦恭,这是她第一回动手打人,眼下热泪漫出,转身扑到傅母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的病,已经难以回天了……就连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令,对着陛下日渐消瘦的身子,亦只能惶恐垂泪。只是用最珍贵的药材,为陛下一天天续着命罢了。

      文宣又怎会不知道,并非她害怕年轻守寡,而是她不愿意失去陛下。她想再听一听陛下的声音,牵她的手去神明台俯瞰京畿。

      傅母一边安抚着哀哭的皇后,一边催促着车马快行,不让过路的宫人见到着失态的场面。董方背上隐隐作痛,但他缓缓抬首,目送着皇后车驾远行,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是当年的胶东太子,如今的胶东王赵立身边的郎官,家在胶东即墨也是名门,年少恣意,意气风发,得了无尽的荣耀能随赵立一同入京朝贡。哪知临回胶东前一晚,打点行李的他竟误取了赵立的马鞍,以偷盗财宝之由,被处以宫刑,留在京畿服役。

      蚕室中痛苦难耐的百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自己都不清楚。赵立的话语日夜在他耳边回旋:“查出我父王的死因,我保你家门荣耀,不然,便让他们同我父王殉葬罢……”

      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圈套,残害他的身体,只为留他在京畿潜伏。这几年来,他从一个低微的小黄门,兢兢业业,勤快耐苦,聪明伶俐,慢慢取得上司赏识,做到了能在椒房殿服侍的中黄门。方才他冒着被鞭笞责罚的危险,将皇后从神明台抱了下来,此事若是被高太后得知,必会嘉奖他忠勇,那么他离靠近这宫城的中心,又近了一步。

      董方怅然一笑,有簌簌的雪花而落,漫白他的眉头。

      文宣哭得双眼红肿,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般放肆地啼哭过。她握着赵郢瘦削的手,即使殿中温暖无比,他的手仍是微冷。

      “陛下,你莫睡了……文宣害怕……”她将赵郢的手安放好,伏在被褥上,闷声哭道。

      仙人会不会因为她中断祷祝而听不见她的乞求,也会不会觉得她心不虔诚,不予答应呢……

      过了好一会,文宣哭得累极,抽抽噎噎伏在床边睡去。迷糊间,只觉有人揉了揉她的发髻,她茫然抬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见赵郢半抬眼帘,对她虚弱一笑。

      “陛下……陛下,您醒了……”文宣破涕而笑,“您还好吗?”

      赵郢轻轻咳嗽两声,断断续续道:“你这样哭……是不是怕,年纪轻轻……做太后啊……”

      文宣举袖擦擦眼泪鼻涕,嘟囔道:“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取笑妾身……”说着她如梦初醒一般,对守在外间的婢女道:“快唤太医,陛下醒了。”

      “你放心……朕还死不了……”赵郢问道,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连日的低烧与昏迷令他浑身无力酸软。他就着文宣的手,慢慢饮下一口温水,干裂的嘴唇有些刺痛,但缓解了焦渴。

      文宣忙去捂住赵郢的嘴巴,正色道:“您可不许说那样的话。”而后她慢慢扬起笑脸,眼中泪光闪烁,带着鼻音道:“仙人定是听见了妾身的祷祝,令您好起来了。”

      “仙人?”

      “嗯,妾身去神明台,祈求仙人保佑您,令您好些好起来。虽然中途被打断了,但还好仙人没有怪罪。”

      “那儿很高,又冻……”赵郢半靠着软枕,望着双眼红肿,神色憔悴的文宣,叹息道:“很危险……”

      “妾身不怕,只要陛下能好起来,妾身什么都不怕。”文宣喃喃道。

      赵郢扯出一个笑,竟不知该怎么回应文宣,便默默不语。恰好太医令前来诊脉,面上神色有些和缓,带着笑意道:“陛下能苏醒过来,定是上天的恩德,若细心调养,亦能恢复往昔一般……”太医令松了一口气,虽陛下身子每况愈下,但此回总算是大步跨过死亡关头,太医院上下的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那真是太好了,上天保佑……”文宣欣慰道。

      赵郢望着被褥上繁复连绵的花纹,微微出神。昏迷之中,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坐在宝位上,堂下跪着赵立与赵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忽而,赵立阴笑一声,掷出一把匕首,直直插中他的心脏。他来不及反应,却见赵襄上前拔出匕首,往赵立腹中狠狠一捅。他与赵立的鲜血,都飞溅在赵襄的脸上,显得他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而最后一个画面,便是赵襄摘下他头上的冕冠,稳稳地戴在自己头上,发出震撼山河的笑声。

      耳边回荡着那十六字箴言:生而为龙,威震四方,八方来朝,海晏河清。

      赵郢紧紧捏着被褥,恐惧,在他心中漫延……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到文宣放声大哭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而陛下的噩梦,嗯,有一点点征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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