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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行 ...

  •   直至晚膳时分,永福该回公主府了,永淳不舍道:“今儿三姐就在璇玑阁住下罢。”永福笑了笑,道:“祖宗规矩搁那儿摆着呢,我既有自个儿的府邸,还留宿宫里,成什么样子。”蒋太后也颔首道:“也没有把驸马都尉撂一边儿的道理。”永福听了,面上略略一红,才低声道:“女儿告退。”蒋太后替她捋了捋鬓发,笑道:“我的儿,去罢。”

      皇帝也起身道:“儿子也去了。”蒋太后微微一笑:“我理会得,你们兄妹三人有体己话要讲,都去罢。”皇帝带着永福和永淳行了礼,方才出去了。

      三人走了大段路,直至文华门,远远瞧见一顶翟轿,永福有些不舍,因说道:“我这便回府了。”皇帝扫了眼黄锦,吩咐道:“你替朕护送长公主回府。”因皇帝事母极孝,每回去仁寿宫请安,必是左右简从,此番只跟了个黄锦。永福忙道:“这不成,二哥天子至尊,身前儿不能没个妥当的人跟着。”皇帝温和一笑,却道:“听二哥的。”永福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登上轿辇,她掀起轿帘,依依而望,万般慨然都只化作了唇边一缕笑纹,几个小太监起轿,四平八稳地过了文华门,迤迤远去。

      永淳有些闷闷不乐:“二哥曾说过,那邬景和恃才放旷,性情狷介,他待三姐……。”皇帝微微一笑道:“这个你放心,那姓邬的自视甚高,但确实是真心待你三姐。”言罢,眼神一冷,几点寒芒转瞬即逝,只发出声轻笑,才悠然回身。

      天色暗沉,流影似的墨色,渐渐四散开来,一路无声,唯有靴声趵趵,皇帝看永淳低落不语,便道:“天儿晚了,二哥和你一道用膳。”永淳这才有了笑意,狡黠道:“那这回,二哥要同我讲什么故事?”皇帝睨了她一眼道:“你们私底下向来爱瞧些话本子戏本子的 ,还嫌不够?”永淳争辩道:“我才不爱瞧呢,尽是些才子佳人,全一样儿的把式,怪没趣的。”皇帝取笑她:“你不爱看,怎知尽是‘一样儿的把式’?”已有人握嘴偷笑,永淳面上虽红了,到底还是大大方方地回道:“起先——起先自然瞧过一些的。”

      李嬷嬷一壁笑着,一壁向采翠递了个眼色,采翠悄悄儿从人群里退出去,提前回璇玑阁,叫人预备晚膳。

      采翠和香君等人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周两位嬷嬷立于案旁伺候布让,席间寂然,一声咳嗽也不曾听闻。待得饭毕,淮素同杨箴儿两个才蹑步进去,换下两位嬷嬷,兄妹二人说了会儿话,皇帝方要动身回宫,永淳见外头全黑了,便道:“须得寻个人给二哥提着灯。”皇帝头也未抬,只随便一指道:“走罢。”言语间,早有人提了灯递给淮素,淮素接过那玻璃八角灯,照着皇帝出了璇玑阁。

      皇帝的步子不紧不慢,却并不往乾清宫去,淮素当他饭后消食,只提着灯,亦步亦趋地跟着。

      皇帝抬头瞧了眼天色,忽然顿足一停,淮素收不住脚,险些撞上他。玻璃本就稀罕,八瓣剔透玲珑沉甸甸的玻璃,拼合无缝,勾勒楼阁仕女,极为精致,也更是贵重。淮素顾着脚下,手上力道一松,那灯笼便要脱手往下溜,皇帝眼疾手快,一下捞着淮素的手,捉住了灯。淮素的手被皇帝按着,骤然触及生温,手上滚烫,面上也滚烫,皇帝低笑了一声,放开手,只道:“小心些。”

      那近在咫尺的笑,便似平地一声响雷,淮素怵惊,立即跪了下去:“奴婢该死。”皇帝却摆摆手,只提步往前,淮素忙起身跟上,愈发凝神聚气,不敢差错分毫。

      夜风凛凛,星云万象,皇帝又行了一段路,方才驻足,只听得风声细细,衣衫綷縩,皇帝举目远望,沉吟良久,张口念了句:“晓看天色暮看云。”却迟迟没有下一句,只忽而瞧向淮素,却见她垂着睫,提着灯,烛火微漾之间,分明并无十分妍丽,却温温润润,好似一枝楚楚的疏桐,瞧得人心里微微一动。淮素不明所以,愣了半晌,才迟疑地接道:“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皇帝眉头微挑,戏谑而笑,眼底尽是得色,淮素回味过来,才发觉自己教他算计了,不禁恼羞,低下脸来,板正面孔,再不肯轻易开口。

      又过了会儿,皇帝才动身回去,依旧是不紧不慢,闲闲踱回了乾清宫,黄锦早候在宫门,正张望着,见皇帝往这边来,似乎心情尚好,他瞥了眼皇帝身后,却只见个淮素,不过愣了片刻,已极快上前,打了个千儿:“皇上您可回来了。”皇帝嘴边还隐约带着笑:“慌甚么,朕还能丢了不成。”黄锦陪着笑,回道:“夏大人在里边儿侯着呢。”说着,给淮素递了一眼,淮素俯身道:“奴婢告退。”皇帝颔首“嗯”了声,踏入内殿。

      延绵好几场大雪,已届年终岁尾,初八日的大清早,仁寿宫与清宁宫赏下的腊八粥便送到了璇玑阁,淮素同杨箴儿几个擎着几缸腊八粥,在户牖、园树、井灶之上,分别供祭少许。

      因昨夜大雪,此时庭中雪积寸许,草木俱被覆着厚厚的白雪,靴子踩在雪里头吱咯直响,时有枝桠不堪重负,咔的一声跌落下来,埋入雪里,不见踪影。杨箴儿冻得鼻头通红,直起身,回头怨道:“偏叫咱们捡着这样儿的好差事,真教冻死我了。”正逢一树积雪,洁白无瑕,玉树琼花之下,清明雪光之中,杨箴儿穿著红绫,俏生生立在树底下。

      淮素忽然叫住她道:“你别动。”杨箴儿一愣,真便顿住了,只好僵着身子问道:“你——你作甚么。”淮素仔细端详了会儿,才笑道:“方才你一身红绫袄子,站在那树底下一回头——真个如画的好颜色,我瞧着极有神韵,回头便画下来。”杨箴儿哭笑不得:“你是魔怔了,见甚么都想着画儿。”淮素道:“入了眼入了心,我才画,如若不然,平白的我费那笔墨作甚么。”一旁的香君听了这话,呵着手,似笑非笑道:“怎不见你平日里这样傲呢,这会子倒是规矩多。”

      淮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往瓮里瞧了一眼道:“也不剩多少了,咱们再快些罢。”香君见淮素不理她话,愈发阴阳怪气的:“若我有个字儿啊画儿的讨人欢喜,规矩也必得多起来。”杨箴儿冷笑道:“偏生你没有。”淮素利落地浇着粥,手中一刻也不停:“甚么有没有的,这天寒地冻的再待下去,可不就‘没有了’。”采翠握嘴笑了,几人都加快了动作,方才都奔回屋里,围炉取暖,捧着热乎乎的腊八粥,闻着粥里头红枣与核桃之馨香,手脚才渐渐活泛过来。

      正逢年关,自二十四日起,凡宫眷内臣所用饮食,皆由一己之力置买 ,并雇请贫穷官人,在内庖炊暴烹饪。所用米饭,则务必要拣簸整洁 ,一应调料,都不惜重金由外边儿置办,平日里赏赐的金银,此时才算都派上了用场。

      这几日永淳贪吃炙煿煎煠的厚味,嘴上起了几串水泡,动辄便嘶声喊疼,周嬷嬷原是永淳的乳娘,瞧着不禁心疼,却也没法儿,只得吩咐底下人:“叫内庖做些清淡的菜样,别一味的随着公主。”永淳哪里肯依,直嚷嚷着不成。

      忽听得外头花炮连天,声儿愈近,是皇帝坐驾,永淳从炕上蹦下来,含糊不清道:“二哥。”皇帝一进来见她满嘴的燎泡,疼得龇牙咧嘴,皱眉道:“宣御医。”永淳忙拦住他:“医婆早瞧过,照着方子喝几剂便是了。”皇帝扫了淮素一眼,吩咐道:“若是公主过几日还不好,再给朕禀报一声儿。”淮素应道:“是。”

      说话间,皇帝见案几上搁着几支卷轴,便随手拿了一支来瞧,那是幅消寒图,尺许的宣纸上斜欹着一枝墨梅,虽枝老遒劲,花瓣儿却妩媚婉转,共九九八十一瓣,浓淡枯湿得宜,皴法流畅,角落里排着几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是句“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并无落款。

      皇帝端详了一会儿,才向永淳笑道:“不错,竟不知你还在这上头用心。”又指了指那字:“只是这字太规矩了,一副放不开的形容,齐整过了头,未免拘泥。”永淳瞥了淮素一眼,支吾道:“这个……。”皇帝顺着永淳的目光,扭头一瞧,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你。”

      淮素面色微红,恭恭敬敬道:“皇上说的是,奴婢受教。”皇帝俊目修眉,目光炯炯,淮素在他的凝视之下,越发低下头去,地龙极暖,那一缕鬓发拂在耳畔,便生了微微的痒意,却不敢伸手去撂开。永淳瞧出了些端倪,索性将手一支,撑脸看着,却见皇帝目光悠远,好似是瞧着淮素,却又好似没瞧,半日也不见动静,只好道:“你们打哑谜呐?一声儿也不吭的。”皇帝笑道:“正是呢。”

      永淳果然问:“什么谜?我来猜猜。”皇帝却笑而不语,永淳只好眼巴巴地瞧着淮素,淮素眼珠子一转,说道:“这谜面儿,就一个‘无’字。”永淳犹自不解,思想了半日,只好又问:“只一个无字?那谜底是甚么?”淮素忍了笑,才道:“谜底——。”

      一语未了,皇帝闲闲接口道:“自然也是个‘无’字。”永淳恍然大悟,又是气又是笑:“你们一气儿的!是也不是!”淮素连连摇首,笑道:“奴婢不敢。”皇帝虽若无其事地抿着唇,眼中却有清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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