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中秋 ...

  •   宫人们预备了鼓腿膨牙红漆包钿螺的小几,并两个梅花式矮凳与一双绒套绣墩,方便兄妹二人在廊下吃茶说话儿。因着暑热,小厨房平日里都要备着好几瓶木樨清露,拿冰镇了,兑水和匀,清爽又香甜,永淳素日最爱这个。

      淮素擎着盘子,正将碗壶都搁到几上,头顺势一抬,堪堪与皇帝四目相对,淮素心中一颤,耳边忽然隐隐约约一阵遥远的哭喊,她自然不懂得皇权与臣权之间的较量,只无端觉得有些可怖,但她不敢表露分毫,目光极快地从皇帝面上溜开,拎起壶往银杯里注上木樨清露。

      许是她面色平静的不寻常,皇帝嘴角一收,盯了她几眼,仿佛是探究,又仿佛是审视。淮素被那道目光钉着,手里渐渐涔出了汗意,雕花的银柄握在手中直发烫,她艰难支持,终是败下阵,一双手轻颤起来,好似看穿了她的惧怕,皇帝眼里的冷意慢慢散去,反而如同得胜似的,付之风轻云淡的一笑。

      淮素退至一旁,皇帝也不再看她,只专心和永淳说着话,她屏气半响,这才恍惚回神,如临大赦,那股子劲头一过,竟是身子发虚,连半点气力也提不起了。

      是日,恰逢周嬷嬷出宫采买,李嬷嬷是正德年间的老人,叫陈皇后喊了去,帮着派分各宫份例,自然便由淮素伺候永淳,跟着永淳去仁寿宫。

      璇玑阁与仁寿宫颇为相近,不过数步,已可见仁寿宫的朱漆大门。远远的,淮素便见着有个人影立在门前,于是笑道:“华姑姑又在门口侯着公主了。”永淳也笑了,嘟囔着:“母后还当我年幼懵懂呢,左右几步路,还能把我走丢了不成。”

      华姑姑早迎了上来,引着永淳进了正殿,掀开帘儿,刹时一阵清凉扑面而来,永淳好似归巢的乳燕,快活地转了个圈:“还是母后这里宽敞,冰也可以尽着放,不怕没地儿搁。”蒋太后听了不由失笑,嗔道:“你哥哥特地赐了你独门独院,还眼馋起为娘的屋子来。”只见蒋太后年约四十,一身竹青色织金妆花缎的圆领褙子,头上一顶赤金拔丝观音,并两支金倒垂莲宝簪,愈发面目温和,端穆可亲,恰好永淳也是一身浅碧色短襦,配着双碧色的弓样鞋,裙幅之下,如小荷尖尖,欲露还休。太后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今儿倒巧,咱们娘俩儿的衣裳撞色了。”

      永淳低头一瞧,也笑眯眯地,擎起了衣摆叫太后看:“母后你看看,可瞧出什么了?”蒋太后凝神看去,方见永淳的襟前绣着一丛月白色无根无叶的海棠,密密簇簇,拥在一处,袖口则捻了金银二色的线,绣了好几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永淳将手笼在身前,便正好是彩蝶恋花,人胜花娇的光景,华姑姑不由道:“这心思当真巧极,那花样子也好看得很。”永淳得意一笑:“这衣裳的样式是我的意思,不过这花样子是淮素画的。”蒋太后抿了一口茶,微诧道:“淮素是哪个?”

      淮素听见自己的名字,忙上前一步,跪下磕头:“奴婢淮素,参见太后娘娘。”蒋太后端详了她几眼,温和道:“这孩子不错,生的眉目清秀,看着行事也妥帖”,遂将手一抬,微微一笑:“起来罢,好好儿伺候永淳,日后必不会薄待了你。”淮素应了声是,起身道:“谢太后。”

      永淳见那杌凳上正好铺着宝花联珠纹的紫锦垫,便顺势一坐,伏在母亲膝头,默了会儿,忽然有些失落:“我时常梦见自己还在王府里头,二哥陪我捉鸟儿,我拉着三姐一道打马棋。”蒋太后抚着永淳的背,轻声一叹,招了招手,华姑姑便领着一屋子的人出去了,留下母女两个喁喁私语。

      许是方才见太后和永淳母女连心,一时触动了情肠,淮素站在外头,低垂着眼,怔怔地瞧着地上的拼花,只见三尺见方的大理石砖上,刻着水波似的宝花,花花枝叶交缠,极尽繁复华丽。华姑姑见了,了然道:“姑娘想家了罢。”淮素忙道:“让姑姑见笑了。”

      华姑姑微微一笑,转而问道:“姑娘几时入的宫?”淮素答:“元年大选时入的宫。”华姑姑若有所思,沉吟着:“以姑娘的资质,当可入选为嫔才是。”淮素面上一红,老实答道:“元年时我才十二,教习嬷嬷说我年纪小了些,因而留作宫女。”华姑姑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瞧你——倒像是有些造化的。”淮素惊得一跳,忙摇头道:“微末之流,承蒙姑姑抬举罢了。”华姑姑见她如此,也未再多说。

      八月十五,中秋节至,此日皇帝赴月坛,率众臣祭月,祈佑大明风调雨顺,而于内宫,凡有妃位以上,家中亲眷便可入宫一叙,以慰思情。

      司礼监一早便上下忙碌,预备中秋宴,是以永淳自申时起,便开始梳妆穿戴,两个时辰之后,里三层外三层,方算妆成。只见永淳头上一顶九翟冠,冠上珠翠累累,华光滟滟,大小珠翟,皆衔珠滴,冠顶一双嵌宝金凤,正口吐珠结,宝光长垂。身上是正红色直领对襟大衫并青色的圆领金绣龙凤衔云鞠衣,肩上深青色金绣云凤纹霞帔,腰间玉革环佩数几。永淳本就生的冰肌玉骨,面容秀丽,细细一番妆点,身著吉服,稚气稍褪,愈发天家气派,端庄华贵。

      永淳苦于吉服厚重,不可轻易动弹,拧着眉道:“祖宗们制出这些衣裳来,可苦了我们子孙后代,每逢年节,气儿也喘不过来。”李嬷嬷不由笑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这穿衣裳自然要格外讲究,格外隆重些。”

      暝色见深,喧声渐起,各宫嫔御皆穿吉服往御花园赴宴,吉服繁琐沉重,行动不便,自然要由宫女们环伺在旁,以供差遣。淮素见永淳有些不支,便暗暗托住她的臂膀,分担些重量,一行人正穿过长街,迤逦往前时,李嬷嬷忽然顿住脚,惊呼道:“哎呀,我老糊涂了,将那玉花采结绶忘在妆奁里头,没给公主系上!”

      众人面面相觑,永淳只好道:“想来无妨,没人会细瞧的。”李嬷嬷一面扭身要回去,一面道:“这不成,公主衣裳不周全,是对月神不敬,没的为了它遭晦气。”淮素忙拦住李嬷嬷,道:“嬷嬷,我去罢,我腿脚快些,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赶上便是。”说着,已转身快步离去,淮素回到璇玑阁拿了玉绶,忙不迭又抄小路去追赶永淳。

      黄锦踏入清宁宫,恰好撞见了张太后身边的玉姑姑,便笑道:“太后娘娘可收拾停当了?皇上亲迎太后赴宴,这会儿,该到东长街了。”玉姑姑颔首道:“早便妥当了,只是太后正召见建昌侯,我这就去知会一声儿。”

      玉姑姑在外头喊了声:“老娘娘。”张太后道:“进来说话儿罢。”玉姑姑掀了帘儿,近前道:“老娘娘,皇上来清宁宫了,迎您前去赴宴。”张太后瞥了玉姑姑一眼,问道:“皇帝亲自来的?”玉姑姑答道:“是。”,张延龄看着张太后,疑道:“皇上向来乖张狡黠,今儿这是?”张太后微微笑了:“凭它是什么——左右我受得起。”张延龄也笑了,一拱手道:“延龄告退。”

      张太后点点头,命人包了好些罕见药材交给张延龄,略有怅惘道:“我深居内宫,不能时常侍奉母亲,她年事已高,你须得好好儿孝敬她老人家。”张延龄道:“长姐放心。”张太后道:“去罢。”张延龄正待转身,张太后又叫住他:“延龄,凡事要知收敛,事大事小,你自个儿好好掂量着,天子虽年少,却并非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张延龄听得浑身一僵,半晌才道:“长姐说的是。”

      张延龄从清宁宫出来,脑中只一句“凡事要知收敛”,思想近年来桩桩件件,不由头冒冷汗,正踱着步,迎头见到个宫人急急忙忙地往这边来,他无端觉着那人有两分眼熟,不由多瞧了几眼,正好那宫女儿也正瞧过来,见了他,生生顿住脚,愣了半晌,才低喊了声:“爹。”

      张延龄略一怔忪,打量了她几眼,才恍然道:“三丫头?”淮素应了声:“是。”又道:“家中可好?祖母的身子骨可还健朗?”张延龄似觉生疏,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家中一切都好,你——你如今长这么大,在宫里要好生照看自己。”淮素听了,眼眶一热,鼻头直发酸,只得跪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个头,道:“还请爹爹替女儿向祖母和大娘带个好。”张延龄点了点头,似是有些感慨,张了张口,却只说了个“好”字,父女二人再无他话,淮素向父亲福了一福,转身小跑着离去了。

      皇帝立在清宁宫门口,正将这幕瞧在眼里,他沉吟良久,才遥遥对着淮素一指,交待了陆炳几句话,便让他下去了。

      水浴蟾宫,月色初明,钦安殿前各宫咸聚,嫔御们极有秩序地端坐两旁,稀星点点,叶影飒飒,万盏烛火映衬下,美人琳琅,杯鼎珑璁。

      两位太后居正中,皇帝居张太后次,皇后则居蒋太后次,皇帝下首便是永淳,皇后下首是张顺妃与文恭妃,张顺妃肌肤微丰,活泼讨喜,更得皇帝青睐,文恭妃则袅娜纤巧,更沉默斯文些,再往下,便都是些婕妤才人。先皇的庄肃皇后因身份微妙,遇宫中宴会,向来以称病礼佛为名,不予参与。

      直到众皆齐聚,帝后斟满酒爵,率领众人于月出方向,对月而拜。高台之上,明月之下,帝后当风而立,袖袍飞飏,只听得皇帝高声道:“佑我大明,风调雨顺。”众人跪伏,山呼万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