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明月照芦花》余匕禾

10、冬至

　　瑞雪迎冬至，阳气始生。冬至节这日，民间百姓祭奉祖宗，乞佑安康，皇帝率百官祭天，祈来年风调雨顺，国运兴盛。

　　永淳戏了一回雪，才从外头进来，一件水粉色的海棠迎春暗花云缎夹袄，深一色的如意云纹百褶棉裙，领口袖边皆裁着细细白白的剪绒，拂在脸边，越发显得她琼鼻通红，面如蜜桃，李嬷嬷见了，将个错金的袖炉放在永淳手里，忍不住说道：“冻成这样也不肯穿今早老奴拣的那件儿厚缎比甲。”永淳捧着炉子，直吸鼻子不言语，淮素道：“屋子里头暖着地炕，也不冷，一会子去仁寿宫，路上再给添个银鼠斗篷。”永淳笑眯眯点头：“果真淮素姐姐知我。”

　　周嬷嬷道：“眼下入九，更有冷的时候呢。”杨箴儿道：“我们南方入九，有好些说法儿。”永淳问：“甚么说法儿？”杨箴儿立即娓娓念诵：“一九二九，招唤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栗；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七九六十三，布衲两头担；□□七十二，猫狗寻阴地；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她声如连珠，珠落叮咚，十分琅琅有趣，淮素笑道：“原是个说书的女先生，失敬，失敬。”杨箴儿俏回说：“不敢，不敢。”

　　皇帝换了祭天的衮服，着平日燕居的燕弁服，过肩通袖的龙襴袍，十二幅深衣，九龙玉带，白袜玄履，愈见身量修长，面目秀逸。皇帝携皇后陈氏过仁寿宫来，请安行礼，方才落座，皇后便在蒋太后身边伏侍，婆媳二人时而私语一番，恰逢永淳进来，给母亲兄嫂见过礼，解下斗篷，便扭股糖一般扑进蒋太后怀里。

　　蒋太后搂了她笑说：“这样大个人，还跟个孩子似的不尊重，当在从前王府里头呢。”皇后道：“十三四岁的光景，正是招人疼的时候”，又将手略比了比，道：“元年时，皇妹尚是个垂髫稚子，这几年个子窜的厉害，竟越发高过我去了。”蒋太后打量了永淳一会儿，点了点头道：“见天儿的长高了。”皇后陪笑说：“昨儿苏州进上一批贡缎，先给母后和皇伯母都送了，余下的今日正想着打发人送往璇玑阁紧着她挑几样。”永淳起身，正经福了一福，方笑道：“嫂嫂赏我好东西，只是我没什么回的礼。”说的皇后与蒋太后皆掩嘴笑了，皇后道：“你能有多大，就计算这个？”

　　那厢絮絮，这厢皇帝闲坐，就着青花龙穿缠枝莲纹瓷盏抿了口茶，眼神淡淡地向淮素扫过来，见她低着脸，规规矩矩立在帘边儿，耳边一副青玉瑱，同它主人一般，一动也不曾。她似有所觉，眼珠微转，长睫轻轻半抬，又堪堪收住，仍旧蜡人儿似的站着。

　　院中有人细语，不一会儿，黄锦轻步进来，弓腰请示道：“酒菜都齐备了，是否传膳？”蒋太后道：“传罢。”

　　饭后漱了口，又盥手毕，蒋太后指着远处一碟玉丝肚肺、一盘松瓤鹅油卷、一碗玛瑙糕子汤并两壶秋露白，道：“赏给外头罢。”只听外头众人齐声谢恩：“谢太后娘娘赏赐。”又见永淳爱喝那道小荷叶小莲蓬汤，因又说：“再预备一份这个，送至璇玑阁去。”此举正合永淳之意，忙欢欢喜喜地谢过。

　　冬至节过后，前朝又忙了起来，如此到十二月辛丑，《大礼集议》成，颁示天下，令万民阅看。

　　雪后大晴，越发冷了，淮素、杨箴儿、采翠等人皆聚在暖阁，银铃、荭玉几个守在外间，外间同样烧着碳炉，再暖不过。周嬷嬷将窗子支起个缝儿，残雪上冷光滟滟，映得满庭极亮极空，一丝儿新鲜的凉风潜进来，隐约可闻钟鼓铿锵的韶乐，永淳问道：“那边儿做什么呢？”淮素回道：“天方入贡，皇上宴请群臣，给天方使者洗尘接风。”周嬷嬷道：“皇上用的龙涎香便是天方进贡的，往年还有琉球进贡漆器、丝织、字画、古籍善本，鲁迷国进贡狮子、犀牛，老奴偶有一次见过那些使者，高鼻深目，青眼赤髯，可叹天地造化，生出这许多人物形色。”

　　永淳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头的灰，那小南瓜样的喜鹊绕梅纹铜炉，错银烧蓝，捧在手中，盈盈可握。她搁下火箸，点头说：“正是了，宋朝吴潜有一诗说：‘造化不言功’。”周嬷嬷笑道：“什么深的浅的，老奴可不通。”说得永淳歪头笑了，一时眼珠子滴溜，洋洋自得。

　　除夕在即，宫里一色一色的置起了花炮烟火，道上金粉彩沫洒得遍地，礼部领着六局一司忙昏了头，宫中凡事一应要预备，又反复检视，恐出差错。

　　淮素下了值，在屋里头归置几副纸墨笔砚，荭玉隔着帘子唤她：“说是文娘娘打发人来了，叫姐姐过去。”淮素应道：“这便来了。”出门往院中去，见一个怯生生的小中人，他见了淮素，打了个千儿说：“姑娘请随我来。”

　　路上淮素见他面生，笑问：“从前不曾见过你，近日才去的长乐宫当差罢？”他躬身应了一声儿，细如蚊呐，微不可察，她想起被遣去伺候淑惠德太妃时，起初逢人问话，也似这般战战兢兢，于是不疑有它，反生了同病相怜之意，因又说：“宫里的主子们大多宽和，咱们只认认真真尽了本分就罢了。”他微微抬眼，飞快地瞅了她一下儿，回了个“是”字。

　　只一路却不像是去长乐宫的路，越走越偏僻少人，淮素少不得又问他：“这是去往何处？”小中人不答话，步子越发快，将她领到一处阁楼，转身便溜了。见这光景，她心内隐隐有了计较，惟有轻轻一叹，抬脚进来，转过堂前，果见一人在东边厢房里头，盘腿倚着绣墩看折子，叩了安，方见他抬起头，眉头微皱：“前些日子你叫赵合带的话朕知道了。”深深瞧着淮素，又道：“朕却不解，你几番推拒，或是你欲擒故纵？引朕来哄你？”

　　劈头便听了这话，淮素心中冰凉，又是恼，又是怒，又是急，又是悔，恼他曲解自己的心意，急他曲解自己的心意，亦悔自个儿竟犯了大忌讳！自大明开国以来，宫中上至皇后下至娥婢需定时去听女规嬷嬷授课，聆受训诂，乃令后宫众女牢记己任，顺从侍奉君王，为君解忧方是头件大事，故而少有宫闱间嫔御相妒这样不体面的事。原本该她忖度皇帝的意思行事，如今倒教皇帝来猜她的心意。

　　可她心内委屈，几度挣扎，忍不住轻声道：“难道不是皇上在拿奴婢取乐？”皇帝眉蹙更深：“朕何曾拿你取乐？”淮素道：“莫说宫中娘娘们，便是宫娥丫头们，凡奴婢所见，相貌又好，性情又温和，精女工通文墨者甚多，奴婢……”她微微一顿，究竟怅惘难消，勉力笑道：“像文娘娘那样儿的品格，方与皇上相匹配。”皇帝舒展眉宇，踱至她跟前儿：“不承想你这人，竟也是俗之又俗的俗人。”淮素微笑了一笑，只应道：“皇上英明。”

　　皇帝瞧了她一会儿，叹口气，方道：“朕误会了你，你却也误会了朕。”淮素抬头瞧他，只是不解，他的目光轻易便捉住她轻光流眄的眸子，眼神中透着微微的锐利，直看进她眼底深处：“朕钟意一个人，与此人皮相如何、女工如何却不相干，你看低自已，连同朕也一并看低了，朕实冤枉。”

　　那一瞬二人所思所想，电光火石间，灵犀相通，令淮素心中砰砰作响，脱口问道：“那与什么相干？”话甫出口，淮素面上一热，忙悔得按住嘴，又说：“请皇上恕奴婢妄言。”皇帝脸上复又生出一种少年气来，拿手在她鼻尖儿上轻轻一刮，笑道：“自然是，与你相干。”淮素鼻梁上一温，惊得往后躲去，被他一把揽到身前，只听他沉声道：“不许退后，不许躲。”这话倒似醍醐灌顶，将她浇了个透，淮素怔怔地瞧着皇帝，半晌说不出话儿来。

　　“原本朕瞧上哪个，赐道宝册绶印，与个封号，再分座宫室便是，朕记起她几分好，便召幸之，若忘了，也就忘了，朕却不愿这样待你，你可明白？”淮素听了，一颗心仿佛空了，轻轻一敲便可听见回响，又仿若满满当当严严实实的，叫她欢喜又难受。她喉中哽咽，只是摇头，皇帝将她拥入怀内，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怕，朕不要你顺从君王，朕要你顺从自己的心。”

　　豆大的眼泪断了线似的砸下来，淮素忙拿帕子捂住眼睛，咬唇不出声儿，只一双薄肩秋叶迎风般抖的厉害。皇帝不防见她落泪，愣了一愣，便有些慌了手脚，欲搬开她的手瞧瞧，被淮素硬按着，只是不肯，良久才听她闷声说：“天儿晚了，公主那儿还须得人伺候，奴婢告退。”言罢，捂脸行了礼，匆匆转身去了。

　　留下皇帝呆呆立在原地，踌躇望着她渐渐的不见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