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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逢仙意君已醉 惊闻噩耗朝夕难 ...

  •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一丝冰凉之意,徐真睁开双眼。四周阴云密布,看来不过一会,便要下雨。空中飘下一片树叶,绿意盎然,便如被洗过一般。

      这片叶子正对着徐真脸颊落下,他抬手捏住,坐起身子,四下一张,两旁均是大树,枝叶参天,仅露出他头顶的一片天空。徐真大奇,寻思:“我到哪儿了?阴间?以前编鬼故事的人都没来过阴间,他们会知道阴间是什么样子?说的一点儿都不像啊,哪有阴风阵阵?阴间也和阳间一样?有树有雨?”

      林中枝叶甚厚,他爬起身子,忽觉冷飕飕的,垂目下望,身上居然一件衣衫也无。他吃了一惊,忙伸手挡住要紧之处,转念一想:“人都死了,谁还管你是男是女?还穿什么衣服?我还挡个屁?”当即放开,走出两步,大叫:“牛头马面!你们在哪儿?快来接我!我没来过,不认识路。”

      连喊数声,惊起不少飞鸟,便是无人应声,寻思:“我没来过阴间,找不到投胎的地方怎么办?难道我就成了孤魂野鬼?”身上越来越冷,转念又想:“不对!如果是鬼,我怎么会感觉冷?”伸手在大腿上一掐,这一掐极是用力,他促不及防,疼的惨嚎出声,忙伸手揉搓,忽然一震,心道:“不对!我没死!要是死了就感觉不到疼!我没死!李丽!小兰!大美人呢!?这里是哪里?”

      李丽是徐真的妻子,从事律师工作,二人分居十三年,并未离婚。小兰是徐真的女儿,正是十五岁花季年龄,再过一年,便要参加高考。

      此刻妻子女儿不知所踪,身处之地又极为陌生,他心中焦急,四周并无人影,仅有虫子或动物叫声,便想询问,也不知该去问谁。腹中饥饿,知慌乱没有任何用处,强自收拾心情,辨明方向,往北走去。

      徐真是名侦探,三十七岁,举国闻名。这次因五十吨黄金失窃,影响太过巨大,中央派出十四人专家组,指定徐真领队,眼看案件告破,不料其中另有隐情,实乃案中案。他与女警谷寒茵一起,遭人绑架,为免国宝落入敌人手里,两人从舍身崖跳下,醒来之后,何以会来到此地?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其时心忧妻女安危,四下乱走,想回到舍身崖,哪知走过半晌,树木苍翠,便是没有悬崖。

      走到后来,不由得放弃寻找,心想先找人问问,这里是否峨眉山。

      此山不高,地势斜下,他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路遇一间农舍,暗想光着屁股出去可不行,潜入农舍。眼前农舍极是古怪,似是茅草搭建而成,院中围着篱笆,却无一人。

      细看门板,并无把手,伸手一推,门应声开了。

      房中一张桌子,四条凳子,墙上挂着弓箭等物,窗户纸糊,委实贫穷之至。床头的墙上,挂着一件灰布长衫。这衣衫造型特别,颇似常在电视上看的古装,他心中虽奇,但身无寸缕,无论什么衣服,能遮体就行,当即换上。岂料并无裤子,他暗骂倒霉,将被子扯下来,裹在腰间,算是裤子。

      一切忙完,腹中饥饿难忍,去厨房巡视一圈,连一粒米也无,这个家委实穷的出奇。无奈之下,只得又往北走。

      过不多时,走上一条土路,又走一会,一个酒招子随风飞舞,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宛如电视上常见的酒馆。

      时值夏日,天气多变,适才还阴沉的天空,此时已然放晴。酒店旁一棵榕树,树下摆着几张桌子,几匹马儿打着响鼻,马背上缚着野兔、獐子等物,鲜血兀自滴下。夕阳如火,树影被拉的极长,吹来微微凉风,使人稍感凉爽。

      徐真相距酒店不近,一边慢慢走近,一边四下打量。

      马蹄嘚嘚,北边道上奔来两骑。徐真正欲上前询问,但见这二人身穿长袍,头缠白布,光着两条腿,造型奇特,心下大奇,立在道旁,看着那二人呼啸而过,心想:“古香古色的小镇,古香古色的人物,他娘的,再来俩骑马的人,好罢,看看你们搞什么鬼!”

      两骑奔的好快,悠忽间到得酒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口音像是四川人,另一人翻身下马,也不理会马儿,便走进酒店。

      先前说话那人接过缰绳,绑在树上,走进酒店,道:“格老子的,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坏了。”

      徐真惊疑不定,寻思:“穿古装,骑马赶路,古道旁的酒店!?不会罢?拍电影呢?”四下看不到摄影机、导演等人,说是拍电影,他如何能相信?这时更不敢去酒店,悄悄走到酒店门口,细听里面说话。

      忽听得啪的一响,一人喝道:“什么东西!?哪里来的狗崽子,却来我们福州府撒野!?”这一声大响突如其来,徐真吓了一跳,以为说的自己,后退两步,便想转身逃走。只听得另一人懒洋洋的道:“贾人达,人家骂街呐,你猜这兔儿爷骂的是谁?”

      这话说的古里古怪,徐真哪里懂得?正寻思‘兔儿爷’是什么意思,呼的一响,从门口飞出一个锡酒壶,跌落地上,滚了七八滚,酒水溅了一地。

      酒店内哗啦啦响声不断,先前那懒洋洋的声音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

      徐真躲在门口,看不到酒店里面,听声音,知有人碰翻桌椅,动起手来。他极是好奇,从门口往里张去。

      门口站着一名中年男子,面皮白净,满脸怒容,大声道:“这是我们福威镖局的少镖头,你说话最好客气一些!”

      他身边还有两人,身穿长袍,腰间胯刀,浑身紧缚,徐真不知,这是镖局趟子手打扮,他从未见过,哪里知道?

      纵马而来的两名四川人被围在中间,左边那人额头一颗黑痣,右边那人脸容泛青,笑道:“这小子穿上女装,倒是水灵的紧,不如你去换套衣衫,陪老子喝一杯。”

      他说的那小子是坐在一旁的一名少年,这少年唇红齿白,肌肤细腻,眉目俊秀,宛如女子。此时脸上微微晕红,更似足了大姑娘。

      这少年衣着华贵,听到此话,脸上更红了。他身旁一名魁梧汉子大怒,喝道:“你这川狗好大的胆子,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动土的‘土’字出口,一拳往青脸汉子面上击去。

      青脸汉子左手上翻,抓住了他手腕,回力一拖。魁梧汉子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疾冲。青脸汉子手肘重重一顿,撞在魁梧汉子后颈。喀喇喇一声大响,魁梧汉子撞翻板桌,伏在地上再不动弹。

      徐真大吃一惊,这人出手迅捷,速度快极,看他手法,竟是生平从所未见。站在门口那汉子犹豫一会,道:“尊驾是什么人?难道不将咱们福威镖局放在眼中么?”

      青脸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

      锦衣少年身子一纵,怒道:“专打狗崽子的!”随着话声,右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左掌已从右掌底下穿出,往青脸汉子打去。

      别看他斯斯文文,动起手来,身子灵敏非常。徐真暗暗叫好,不知他掌上力道如何,但速度奇快,若是自己,只怕就得连中两掌。

      徐真本是柔道高手,黑带三段,在他侦探生涯中,制服的嫌犯不计其数,此时越看越是惭愧,酒店几人武功到底如何,他看不出来,却觉无论是谁,自己都没本事制服。

      青脸汉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锦衣少年肩头,笑道:“小花旦手底下倒是了得。”看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显然不将锦衣少年放在眼中。

      锦衣少年肩头微沉,左拳击出。青脸汉子侧头闪避,不料锦衣少年拳开变掌,直击变横扫,啪的一响,打了青脸汉子一个耳光。

      青脸汉子大怒,飞脚向锦衣少年踢来。锦衣少年冲向右侧,还脚踢出。

      这时另外几人也都动上了手,青脸汉子一边拆招,一边笑道:“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个男人,准是大姑娘乔装改扮,不如你去换套衣服,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锦衣少年更怒,见面皮白净那汉子来帮自己,道:“去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

      面皮白净那汉子一怔,知锦衣少年素来要强,往门口冲来。

      徐真吃了一惊,酒店打架期间,并无一人出来阻止,数人动手快捷,绝无半分停顿之意,以他侦探本性,知这些人绝非演戏,是真打真斗,见那人就要出门,如何敢让他看到?匆忙间快步走到酒店墙后。

      蹲在墙边,心头咚咚乱跳,寻思:“这几个人什么毛病?怎么又是古装,又说这种话?看他们挺正常的,也不是疯子啊!这是怎么回事?”

      呼呼几声,动手几人抢出门口,徐真身子再退,见左侧一个小门,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悄悄进去,门后并无一人,丈余外墙上乌黑,知到了灶房,心下大喜,正愁没有吃的。

      来到灶房,锅子中咕噜声响,不知做的什么,香味浓郁非常。这么一来,腹中更加饥饿,揭开锅子,满满地炖了一锅肉汤。侧耳细听,并无人声,找来一个大碗,也不理会肉汤是否熟了,盛了一大碗出来。

      忽听得身后一人道:“好大胆的小贼!干什么?偷吃么?”声音虽轻,悦耳动听,显然是名少年女子。

      徐真身子一僵,前院打架的都是大老爷们,这个小妞儿是哪里来的?半点脚步声没有,突然出现,几如鬼魅。他身上无钱,偷吃被人现场抓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扔掉汤碗,撒腿就跑。

      奔出几步,一把推开院门,只听身后那女子道:“小贼哪里跑!?”

      徐真吓一跳,知她定会追来,哪里还敢回头?

      其时不辨方向,背对着太阳奔逃,不过数百米,徐真呼呼大口喘气,身后听不到脚步声,却不敢停下。

      朦胧青气之中,城墙在望,奔到近处,徐真看清,不由得张大了口,再也合不起来。

      只见墙高七八米,城头城下,均有身穿铠甲的士兵把守,左右一看,竟看不到尽头。土路上人慢慢多了起来,均是长衫打扮,头上挽着发鬓,或挑担子,或推车子。

      徐真惊疑不定,来到城门口,见门口数名士兵手执长枪,面容肃然,腰间胯刀。在他们身后,尚站着一排头戴官帽模样的汉子,看装束,身披铠甲的士兵当是正规军人,头戴官帽那些汉子多半是州府衙役。

      徐真不知其中差别,又是想笑,又是吃惊。作为侦探,凡事以证据而论,必要保持一颗冷静客观的心,这样才能找出蛛丝马迹。否则容易冲动,往往坏事,是无法成为侦探的。

      此时亲眼看到,不知地方,不认识的古装路人,城墙、守军、衙役,综合种种线索,结论只有一个:徐真穿越了。

      虽说让人难以置信,但发生在自己眼前,不由得徐真不信。他一时怔住,诸般思绪纷至沓来,李丽、小兰、谷寒茵、北爷、梁自学,还有舍身崖上的所有人,全都消失不见,所在之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徐真很想保持镇定,很想相信,这些人都在恶作剧,或是万圣节。

      恍惚之中,走进城门,青石板铺路,熟悉的柏油路看不到,蹄声嘚嘚,路上不时走过马车、驴车,就是没有汽车。

      道路两旁,或高或矮构筑着一排排房屋,门匾之上,写着奇奇怪怪的文字,有的徐真认识,有的不识。

      徐真大怒,拉住一个路人,问道:“你们在干嘛?为什么穿古装?你们逗我玩儿?”那人见他神情激动,吓了一跳,挣开他手,低头疾走。

      徐真不死心,追上去又拉住那人,恶狠狠的道:“你他妈的说不说!?你们全都是疯子吗?问你话呢,这里是哪儿?”

      这路人甚是胆小,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尚未说话,徐真肩头被人一抓,跟着一人道:“干什么?”

      这人力气不小,抓的徐真肩头生疼,他怒气更盛,回头一看,面前站着两名大汉,身穿士卒衣衫,显是公人。左边那名汉子瞪着徐真,道:“怎么?要惹事么?你是哪里人?路引呢?我看看!”

      徐真脑袋一清,忙放开那路人,寻思:“糟了!我人生地不熟,还这么冲动?路引是什么玩意儿?这俩人看着像警察,要是我没有,把我抓起来扔监狱,那可坏了。”越想越是头疼,此刻再冲动,只会坏事,赔笑道:“啊哈,两位大哥,太阳这么大,怎么还要在路上巡逻?你们也真是辛苦,没事儿,没事儿,我跟这位朋友聊会天儿,哈哈,哈哈哈。”

      左边那汉子右手一伸,道:“少跟我嬉皮笑脸,福州府就是你们这些外地人惹事生非。路引给我!”

      徐真打了个突,这人不买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低声笑道:“大哥,有话好好说,来来来,咱们别站在路中间,去那边儿房檐下面凉快会儿。哎呦这太阳真毒,热死啦。”说着转身便走。

      左边那汉子身材颇高,魁伟壮硕,伸手一抓,又拉住徐真,道:“就在这里说!路引呢?没有是不是?”

      他一拉极是用力,徐真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赔笑道:“有有有,当然有。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没有?大哥,我出门儿匆忙,忘记带了,大哥就放我一马,明儿我一准儿送来。”

      右边那汉子脸皮黝黑,身材微胖,给魁梧汉子使个眼色,声音提高几分,道:“明日送来?当咱们兄弟是纳蒙?你没有路引是不是?难不成是江洋大盗?”一摆架势,便去拿腰间锁链。

      徐真吃了一惊,不懂‘纳蒙’是何意,谈崩了却看得出来,笑道:“大哥等等,我真的有,我家就在那边儿,不如二位大哥跟我去拿,行不行?”

      路边围观之人越来越多,魁梧汉子抬眼一看,从腰间取下锁链,大声道:“好!你有路引,咱们自然放了你,若是黑户,嘿嘿!府衙大牢等着你。六子,先锁了这小子!”

      黑脸汉子答应一声,徐真大急,眼看手铐脚镣一带,自己就成江洋大盗,只怕到时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情急之下,笑道:“大哥大哥,别着急嘛,我是好人,全国闻名的侦探,不信去北京公安局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徐真?”突然抓住六子腰间,左手拉住六子手腕,提腰反身,一个过肩摔,呼地一声,将六子掷在地上。

      摔倒六子,他知魁梧汉子定会跟着动手,身子后退,撞入魁梧汉子怀中,右足后勾,头往后猛撞。这一招在柔道中,称为耳后摔,一招两式,骤然使出,不知情的人极易上当。

      忽听得呛的一声,旁边有人惊呼,徐真脑袋一疼,魁梧汉子惨呼一声,鼻子被撞了个正着,右足被人一勾,加上他头往后仰,登时跌倒。

      徐真听到声音,知已然得手,随着魁梧汉子倒下,右臂一阵剧痛,他无暇查看,撒丫子便逃。

      此地距城门不远,两名官差询问期间,围了不少百姓,早引起城门口士卒的注意,这时见徐真冲出人群,有反应快的,已大呼追来。

      徐真慌不择路,奔出数丈,左侧一个小巷,一头钻了进去。两名官差摔倒地上,伤势不重,见冲来七八名衙役,胆气登壮,吆喝着冲入小巷。

      徐真不必回头,‘站住’声音不绝,足音杂乱,显然追来绝非只有二人。

      这小巷两边极窄,仅容两人并行,长约半里,奔出数十丈,徐真双腿酸麻,额头汗如雨下,呼呼大口喘气,只想坐倒休息一会,心中不住大骂:“路引是你娘的啥玩意儿?没那个玩意儿就要把我扔监狱?你奶奶的。他妈的,我为什么不好好锻炼身体?跑这几步就累死了!”

      现代人生活方便,交通工具太多,平日运动又少,大多数人身体素质都不怎么样,如徐真一般突然疾跑,自然吃力。他奔出巷子,呼吸已如风箱,尚未站定,“抓强盗”三字便如在耳旁叫出,他吓了一跳,强打精神,见左侧行人甚多,快步冲入人群,路人无不闪避。

      徐真便想藏匿身形,也是不行。他知官差未冲出小巷,要躲藏起来,此时脱离官差视线,乃绝佳时机,看准右侧一栋小二楼开着门,奔了进去。

      甫一进门,迎面一股力道冲到,徐真尚未看清,陡觉胸腹间郁闷已极,只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不可滥伤无辜!”话音未落,徐真身子一震,左手边一股柔和的力道冲来,与先前那股力道相撞,胸腹间郁闷之意顿消。

      他正欲开口道谢,眼前金星飞舞,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霎时之间,浑身再无丝毫力气,仰天躺下,呼呼大口喘气。

      身后脚步声响,两名官差跟着追了进来,但听啪啪两声轻响,那两名官差进来的快,出去的更快,呼呼两声,纵将出去,吧嗒摔在地上,再也不动。

      徐真仰躺在门口,正可看到二人,这二人身子奇怪扭曲,一人双眼圆睁,口鼻流血,似乎死了。

      二人之后,奔来五六名官差,见二人死于非命,徐真又躺在门口,面面相觑,无人敢踏入这间小楼一步。

      一名官差远远站定,大声道:“什么人在里面?怎么......怎么打死了老赵?”

      徐真大吃一惊,这二人果然死了,怎地刚刚一瞬之间,二人就会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等他想清楚,一人娇斥一声,跟着啪啪轻响,密如连珠,不过片刻,再无声息,只听喘息声音不绝。

      片刻之间,徐真却像过了半辈子,他浑身无力,躺在地上,也不知小楼中到底是什么怪物,偏生自己无法逃走,论世间倒霉之事,除此还有其他?

      其时太阳落山,大地仍是燥热,小楼中也未掌灯,往里看去,朦朦胧胧,看不到一个人影。

      那几名官差不听有人回答,退后丈余,一人厉声道:“别躲啦!咱们看到你了,老赵和你什么仇怨?下这等毒手!死秃子,叫你同伙出来!快快出来投降,否则爷爷放火烧屋啦!”

      此地似乎是民宅,天一入夜,路上行人稀少,蚊虫四下乱舞,除了蚊虫鸣叫,更无声响。

      徐真兀自震惊于两名官差之死,今日陡遭奇变,目前什么情况都尚未想明,那官差嘴里的‘秃子’云云,更不知骂的是谁。

      另外几名官差一人快步离去,四人散了开来,说话那名官差站在正门,手执单刀,盯着小楼。

      徐真暗暗叫苦,小楼中呼吸仍然沉重,显然怪物并未离去。这怪物不知使的什么妖法,瞬间便能打死两个大汉,厉害非常,简直闻所未闻。

      忽听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你能起来么?若能起来,莫在地上赖皮,快逃命去罢。”这人声音柔和,细腻如瓷,显是一名年轻女子。听她声音,定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孩儿,语气之中,却透着一股调皮之意。

      徐真惊惧交集,本就想离开此地,哪用她说?但浑身无力,除了手指能微微动弹,其他地方完全不听使唤,他心下焦急,喘息道:“我动不了,怎么回事啊?你是人?”

      那年轻女子斥道:“我自然是人!你这小和尚满口胡言乱语,不怕佛祖降罪么?”

      徐真大奇,问道:“小和尚?谁是和尚?”

      那年轻女子道:“自然......”话未说完,突然转口道:“不许伤他!”波的一声轻响,跟着呼呼风声不断。

      随着风声,徐真呼吸越来越是困难,胸口愈加烦闷,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他憋闷非常,暗叫这下非憋死不可。念头尚未转过,一只手突然拉住自己,掌心传来一股浑厚力道,冲入身体,身子随着那股力道冲入,登时一震,脸上凉气丝丝透入,他已不觉憋闷。

      这只手柔弱无骨,滑腻之至,鼻中闻到一股淡淡香味,徐真无法坐起,转头去看,小楼中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两个黑影左右闪动,却看不清是什么怪物。

      身旁这黑影不肯走远,在徐真身旁移动,另一个黑影每次窜至,均被她赶开,徐真此时看清,这两个黑影是两个人。

      又过片刻,那黑影突然窜开,站在一旁不动,两人呼吸均是沉重无比,谁也不肯说话。

      足音杂乱,远处奔来大批人众,站在正门口那官差一见守军都来了,胆气登壮,喝道:“你们还不出来?好哇,竟敢在福州府行凶,教咱们看的清清楚楚,跟我去见王大人,给你们一盏茶时候,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来回走动,挥舞手中单刀,却不敢走近小楼门口。

      远处那黑影阴测测的道:“守卫军来了,嘿嘿,他们不敢进来,当真放火烧屋,你我非命丧此处不可。小师妹,不如另约个日子,我再陪你好好比比。”这人声音突然响起,兼之嘶哑难听,寂静之中,徐真吓了一跳。

      小师妹道:“今日不分生死,绝不罢手!”她话刚出口,远处那黑影陡然欺近身来,小师妹啊的一声惨呼,砰的一响,徐真胸口一阵剧痛,耳听小师妹叫道:“住手!”

      陡然间,拉着徐真往左滑去,迅捷无论,咔嚓嚓撞穿门板,身子凌空而起,飞上屋顶。

      徐真脸上木屑纷飞,尚未想明怎么回事,只见门板破洞处飞出一个黑影。这黑影速度之快,几如鬼魅。徐真吓的大叫:“妈呀!”身旁瓦片嗖嗖飞起,往黑影击去。同时徐真身子疾退,两旁景物飞速后退,小师妹提着徐真腰间,在屋顶穿行而过。街上守军听到声响,弯弓射箭,一时之间,箭矢如雨,小师妹却如不见,在箭雨之中,穿行如故。

      黑影闪过瓦片,跟着追来。

      迎面利风吹来,徐真眼睛无法睁开,双手挥舞,也不知抓到什么,便紧紧抱住。

      不过片刻,发觉身子一顿,徐真大喜,突然从半空落下,又吓一跳,跌落地上,才明白过来。小师妹放下徐真,斥道:“放开我!快去逃命。”

      徐真一怔,见抱着小师妹大腿,他甚是尴尬,抬头看去,也看不清小师妹何等模样,听她声音,甜美非常,忙放开双手。右臂剧痛,转头一看,不知何时,手臂居然受伤了,鲜血不住流下。

      小师妹话音一落,便不见人影,徐真吓的跳了起来,惊叫:“真你妈是鬼!?”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能动了。此时能动,那还等什么?四下一看,身处一处院墙,街上吵闹非常,他知官差四处捉拿自己,今夜无论如何,不能再乱跑了,当即翻墙而入。

      墙后是一处花园,香气弥漫,不知名的花草争相绽放,足下甚是松软,泥泞非常。记起幼时受伤,伤口不大之时,都会用土敷上,过不几天就好,此时没有药品,手臂一直流血,危险非常。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在伤口。远处点点灯火,凉亭之中,似乎有人。

      慢慢走近,远远只听一人道:“洗好......老爷......若叫......”

      其时相距不近,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是男是女也无法分清。徐真又走近几步,绕过几株桃树,忽听得一人道:“来的都有谁?”

      这句话听的真真切切,徐真一凛,蹲下身子,悄悄往外张去,只见数丈外,一个凉亭之中,坐着一名少女。

      那少女身穿粉色衣裙,在头上挽着发髻,背后瀑布般的发丝随风而舞,身材窈窕纤秀,微微侧过来的脸颊五官精致,眉毛细而修长,竟然甚是美丽。

      徐真一生应酬无穷,见过形形色色的美女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淡妆总相宜的女子。这少女年岁不大,约莫十六七岁,一双眸子若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她仅坐在凉亭之中,便让人憧憬无限,霎时间,徐真竟望的痴了。

      那少女身旁另有一名女子,年岁稍长,身穿青衣,眉目俊秀,头上秀发往额头梳下,背后倒盘,与粉衣少女打扮截然不同。徐真不懂,青衣少女打扮为此时丫鬟服饰。

      青衣少女一边替粉衣少女剥开荔枝,一边笑道:“来的人可不少呢。听萍儿那丫头说呀,中厅坐满了人,老爷忙着迎客,这会儿可没空来了。要婢子说呀姑娘,您何必坐在这里等呢?去房里等也是一般,萍儿一直在中厅看着,只要老爷闲下,便报他知晓。给,这个好了。”将手里一枚新剥好的荔枝递给粉衣少女。

      粉衣少女接过荔枝,却不就吃,盯着面前的盘子,眼珠儿清亮非常,过了片刻,说道:“我问你来的都是谁,你长篇大论,就是没跟我说明白。”她声音清脆,甚是熟悉,徐真大奇,寻思:“这女孩儿说话我好像听过,是在哪里听过的?不会罢?难道我认识她?”

      青衣少女嘻嘻笑道:“好罢好罢,知道姑娘心急,你想问谁呢?是苏家老爷还是赵家老爷?难道是吴家公子?嘻嘻,今儿沈先生不来,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他和老爷如此要好,怎地老爷大寿,他却不来呢?当真奇怪。”

      粉衣少女嗯了一声,道:“沈先生?他是谁?苏固?又是谁?”

      青衣少女神色一变,低声道:“姑娘禁声,这恶人的名字最好莫要提及。沈先生是咱们福州府第一才子,名叫沈熙。听闻他书画双绝,但不知为何,突然间就不再作画,改成开店。这事儿透着奇怪,老爷平日不大喜欢行商之人,老说他们铜臭满身,市侩狡诈,无德无行,对沈先生却是例外。唉,教婢子说呀,沈先生饱读诗书,又有功名在身,怎又不去考状元?真是可惜了。姑娘,难不成娇娘就没说过?苏家老爷是苏适之啊,您不知道么?”

      粉衣少女将手中一枚荔枝送入口中,眼眸中映着烛火,闪闪发光,道:“他的名字都不能提,好威风,难怪......难怪......今日许......今日老爷请了他么?”

      青衣少女哼了一声,说道:“谁敢请这个煞星?听说是他主动下了拜帖,要来恭祝老爷生辰。哼哼,此等恶人,能安什么好心?也不知他心里憋着什么坏,否则老爷何必要请这么多人?苏适之老爷,赵铁柱老爷,吴楠公子,昝老爷,便连王大人都请来啦,要不是这么多人啊,可还制不住他呢。”

      粉衣少女目光灼灼,望着青衣少女道:“他连官府都不放在眼中?”

      青衣少女拿起一枚荔枝,边剥边道:“谁说不是呢?苏家堪称苏半城,福州城一半的车马店、粮行、钱庄,都是他的,他又养了果清河这帮狗腿子。在福州府啊,他可是一手遮天呢。就像数月前‘张家惨案’,‘月蓉舍身’。他说柳家老父纵火烧死张铁匠一家,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粉衣少女目光一凝,问道:“张家惨案?怎么回事?”

      青衣少女满脸疑惑之色,问道:“这件案子传的沸沸扬扬,姑娘怎地没有听说?”

      粉衣少女拉住她手,让她在一旁坐下,说道:“我平日足不出户,哪会知晓这等事情?莲儿,你跟我说说,‘张家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衣少女莲儿忙站了起来,施礼道:“姑娘,在您面前哪有下人的座位?婢子又岂敢放肆?姑娘问询‘张家惨案’,婢子便说给姑娘听。”顿了一顿,接着道:“记得是上月初四,那日秋儿丫头偷偷去买了一包蜜饯,总算这丫头良心好,记得给婢子带着,不枉了婢子有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她。她要婢子一起去天桥儿那边看杂耍,我两人去的时候,已是午后。天桥那边可是咱们福州城热闹所在呢,初四正值庙会,呀,姑娘,您是没看到,舞龙舞狮,拿大顶,走江湖的买卖可多了,比之去年,热闹太多啦......”

      粉衣少女‘嗯’了一声,道:“那就好。你......你便直说,这案子是如何发生的?”话音未落,花园外突然吵杂起来,脚步声响,数人直奔花园而来。

      凉亭中二人面面相觑,一起注视花园门口,不再说话。

      徐真对面一道围墙,一条石子小路,直通拱门,远处火把点点,奔到近处,竟是一队官兵。一名蓝衫老者拉着一名官兵,不停的在说些什么。

      徐真暗暗吃惊,官兵怎地找到这里来了?

      当先一名官差三十余岁年纪,一手按刀,一边快步而行,脸上满是不耐之色。走到花园拱门处,这官差推开蓝衫老者,喝道:“搜!”

      他身旁那蓝衫老者头戴书生巾,身材微胖,一路疾步走来,额头微微见汗,他站在花园门口,双臂拦着众官兵,先对着粉衣少女道:“对不住啦嫣红姑娘,许文也是不知出了何事,叨扰姑娘雅兴,实在抱歉,先请姑娘赎罪则个。”

      粉衣少女并不回礼,莲儿施礼道:“见过老爷。”回头望着粉衣少女,眼中似有疑问。

      众官兵大声应是,却不敢上前动粗,有人大声吆喝,说话却客气之至,都是“请许先生让开,咱们随便看看。”,“许先生咱们也不好办,上面有令......”之类。

      蓝衫老者许文拦住官兵,接着道:“郭大人不知奉了何人将令搜查许府?”

      那官兵郭大人呼呼喘气,大声道:“你们进不进去?还说什么屁话!?”见官差面露难色,却不敢强冲,他更是恼怒,厉声道:“还用奉谁将令?有人看的清清楚楚,贼人翻墙进入许府,他今日在福州府做下大案,乃杀人恶事。此等凶杀案子,谁有天大胆子敢按了下来?别说你小小一个许府,就是王宫贵胄,今日也非搜不可!来呀!给我仔仔细细的找,一寸地方也别错过,若放跑了杀人凶犯,王大人怪罪下来,你们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众官兵又是一声吆喝,徐真暗叫倒霉,自己翻墙进来,居然有人看到,还报了官,倒霉也不是这个倒霉法罢?情急之间,见四下花丛不高,官差一搜,自己无所遁形,必被抓住。他无处躲藏,瞥眼看到桃树,倒是颇为茂盛,躲藏树上,虽无多大用处,也不致让人一眼便瞧见,轻手轻足,爬上桃树,右臂微微使力,便剧痛难忍,好在桃树不高,他爬的吃力,却不曾掉将下来。

      官差站在拱门之外,火把虽多,但只照亮凉亭一侧,徐真从阴影当中爬树,竟尔无人发觉。

      许文擦去额头汗水,道:“且慢!郭大人,这花园并无多大,一眼便能看清,还用搜查么?老朽这里种植不少名贵花草,尚有几株是王大人所赠,托老朽保管,诸位搜查花园不打紧,若踩坏了王大人的花花草草,他日王大人来取回花草,你教老朽如何是好?”

      郭大人一把揪住许文领口,怒道:“想用王大人来压我?当老子怕么?今日老赵送命,提前去见阎罗王,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别说是你,谁也不管事!你百般阻拦,定是杀人凶犯一伙儿!来呀!把他给我锁了!”

      他大呼小叫,众官兵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动手,郭大人身旁一名汉子小声道:“大人,许先生在本地名望甚隆,咱们入屋搜查,还可说是凶犯潜入进来,但锁拿许先生只怕不妥......”

      郭大人怒气勃发,啪的一掌击在那官兵脸上,道:“谁给你的胆子!?敢不听老子的话?许文名气大又怎样?你知道今日死的是谁么?天王老子我也不管!搜!许文!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立刻杀了你!”

      许文见他双眼通红,映着火把,满脸杀气,一时竟不敢还嘴。

      粉衣少女突然道:“适才是有人进来,不过从那边又出去了。”一指南侧较矮的一处围墙,接着道:“他是不是右臂流血,个子不高,做和尚打扮?”

      徐真大奇,寻思:“我个子不高,胳膊受伤那是真的,和尚打扮,我怎么会是和尚?”在头上一摸,险些叫了出来。原来他头上一根头发也无,若非天生秃子,那自是假扮和尚,粉衣少女也没有说错。这时才明白过来,在小楼门口,那官差说的‘秃子’正是骂他徐真。他暗暗吃惊:“我头发谁给刮掉了?我居然都不知道,太邪门了!”

      郭大人又惊又喜,道:“对对对!往那边跑了?快快快,大伙儿快追!”当先奔到墙边,翻墙而出。其他官兵听说花园中有王大人的花草,哪敢如他一般踏入?纷纷往回奔去。不过片刻,再无踪影,来的快,走的也快。

      远处小路快步走来数人,许文施礼道:“嫣红姑娘,许文克下俗务缠身,少时再来向姑娘赔罪。”

      粉衣少女嫣红道:“许老爷请自便。”

      许文又施一礼,转身走去,提高声音道:“文亭兄,子敬兄,怎么都来啦!?”

      远处一人大声道:“那帮狗崽子呢?还在花园么!?文堂兄,没惊了你罢?郭守财!你奶奶的!郭守财!?”

      许文迎上几人,说道:“没事没事,郭兄想必太过伤心,以致失了分寸,幸而事情分说明白,未酿成大祸,咱们别在这里谈,去厅上罢。”

      那人脸容颇黑,两道浓眉拧在一起,怒道:“他伤心?他奶奶的,他来文堂兄府上闹事,就不伤本府的心么?这狗才,于正,你去,把他逮回来,先打三十大板,然后抬到文堂兄府上,我亲自看看,他到底有多伤心!”

      声音慢慢远去,徐真躲在树上,暗暗舒了一口气,忽听得莲儿道:“姑娘,你怎地......怎地好像不认得我家老爷......”

      嫣红脸色微变,右手微出,一掌往莲儿后颈斩下。尚未斩下,莲儿彷如不知,接着道:“那也难怪,您是听雨轩头牌,老爷平日不去听雨轩,您也不能出来,没见过也没什么稀奇。若非老爷请您过府,婢子也不能见到您呢。”

      说到“那也难怪”几字时,粉衣少女手掌一收,淡淡一笑,变下斩为扫去莲儿肩头枯叶,道:“是啊,平日走出听雨轩,娇娘定然不肯,我若不听话,她便将我打得遍体鳞伤。姐姐,你是不知道,外人只道我们如何风光,谁又知道背后的辛酸呢?我们青楼女子苦啊。”

      莲儿扶着她在石椅上坐下,说道:“谁说不是呢?姑娘您千万莫跟莲儿客气,咱们都是命苦的女子。姑娘您就不同呢,色艺双绝,才小小年纪,在福州府已然如此声望,连老爷都对你赞不绝口,日后若能遇到好的恩客,岂不飞上枝头,享那荣华富贵?”

      徐真听的一头雾水,莲儿所说“恩客”为何物,他半点不知,但青楼却听明白了,心中一时发酸,这嫣红竟是妓女。他和嫣红也是初见,心中却有一种亲近之感,这种感觉并无男女之欲,纯为欣赏敬佩。

      嫣红并未表露任何惊人本领,适才右掌斩下,速度快捷,她居然还懂得功夫。

      嫣红神色颇为僵硬,道:“是啊,那可真是承你吉言。莲儿姑娘,适才说到‘张家惨案’,究竟怎么回事?”

      莲儿道:“呀!对了,我才要跟姑娘说的,被他们一吓,都快忘了。姑娘,适才说到哪里啦,我都忘了,姑娘还记得么?”

      嫣红哭笑不得,左手将颊边发丝整理一下,姿势颇为僵硬,说道:“说到去天桥看杂耍。”

      莲儿见她鼻尖渗出细密汗珠,咯咯笑道:“今日天气闷热,倒真是苦了姑娘。说起来,有日子没下雨啦,我去下厨房,让他们帮姑娘准备解暑梅汤,再拿把扇子,姑娘请稍坐。”起身便欲离去。

      嫣红伸出右手拉住她道:“没事,我不热。”她双颊晕红,发丝贴在脸上,反而有一种奇特之美。

      莲儿笑道:“还说不热,姑娘再过一会,怕要口干舌燥啦。教老爷看到,要怪婢子不懂待客之道。”说着翩然而去。

      嫣红无奈,待她走远,来到桃树边上,低声道:“小贼秃!在我家偷不到吃的,又来许府么?下来!”

      徐真一凛,见嫣红望着围墙,并没看着自己,不知她在跟谁说话,心中咚咚乱跳,说什么也不敢跳下去。

      嫣红又道:“适才那官差说你杀人了,是不是真的?再不下来跟我说清楚,我要喊人啦!”

      徐真暗暗叫苦,知嫣红定然发现了自己,垂头丧气的溜下树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嫣红毫无意外之色,目注徐真,见他十七八岁年纪,模样稚嫩,国字脸型,浓眉大眼,留着两撇小胡子,充满男子汉刚毅味道。只是衣衫破烂,腰间围着一块破布,便如半道偷来一般。

      嫣红打量徐真,徐真也没有闲着,此时近看,更觉她清秀动人,一张瓜子儿脸蛋,肌肤白腻如雪,尤其一对眼珠儿,充满灵秀之气。她身材颇高,比徐真矮了半个头,夜风轻拂,衣衫随风而舞,便如凌波仙子,使人无法分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嫣红见他双眼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心下微微恼怒,寒着脸道:“小贼!再这般看着我,非挖下你那双眼珠儿不可。快回答我!”

      徐真兀自怔愣,又过片刻,嫣红愈加恼怒,徐真才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特别的亲切,我们以前见过吗?我叫徐真,刚才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被警察抓走了。你为什么穿着古装?难道我真是穿越?”说着颓废坐倒,接着道:“从山上下来,在路上就看到一个酒店,全都穿着古装,还会功夫。进城以后,路上居然都是古人,你们这里是九寨沟吗?这也不对啊,九寨沟我去过,就算古香古色,也比不上你们这儿......”

      先前一番话徐真发自内心,说的极为真诚,嫣红听在耳中,不由得消了怒火,听到后来,‘九寨沟’、‘古装’、‘穿越’云云,全然不懂,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是少林派的么?哪一辈的弟子?”走上一步,肃容道:“适才那官差说你杀人了,此事是真是假?你身为少林弟子,滥杀无辜,究竟是何居心?”官差说的信誓旦旦,徐真显然不会武艺,兼之狼狈无比,怎也不像是杀人嫌犯,是以才有此一问。

      徐真坐在地上,满脸痛苦之色,道:“我没杀人。什么少林弟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两个警察一进门就跳出去,然后就死了,谁知道他们怎么死的?我跟你说,那屋子里有怪物。我刚一进去,就浑身没力气,摔倒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嫣红听他说话乱七八糟,打断他道:“这么说你不是少林派的?那你干么剃了光头冒充僧人?到底怎么回事!?少跟我油嘴滑舌!杀人之事究竟如何,你一字一句不许隐瞒半点。若我发现你有半字虚言,瞧好了!”话音甫落,嗤的一响,从桌下抽出一柄长剑,嚓的砍在一株桃树之上,哗啦啦声响中,桃树登时倒了。桃树粗若儿臂,质地细密,她一剑之功,竟能将之砍断,纵是长剑锋锐,若无均衡力道,也绝难办到。徐真哪知这其中难处?只听她接着道:“你脑袋有这桃树硬么!?”声音不大,威势十足。

      她适才还温柔妩媚,顷刻间却又凶神恶煞。徐真吓的跳了起来,这时头脑清醒许多,道:“我的天!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玩这么长的刀子?”

      嫣红踏上一步,徐真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脸上终于变色,道:“你......你想干嘛?”

      嫣红冷冷的道:“还要我再问一次么?小贼!好大的狗胆!”

      徐真连连后退,摆手道:“不是不是,你要问什么?我说。”

      嫣红看也不看,刷的一声,将长剑插入桌下,动作潇洒,干净爽脆。徐真看的眼睛也直了,呐呐的道:“哇......你这刀子玩的真是六六六......”

      嫣红大奇,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道:“六六六?这是何意?”只觉这徐真言语大异自己,她江湖阅历不丰,也非初出茅庐,却从未听过徐真这等言语。

      徐真哈的一笑,说道:“你不知道六六六什么意思?我那是夸你呢,说你玩刀子玩的太六了。”

      嫣红仍是不懂,疑惑道:“玩的太六?”

      徐真道:“你还是不懂?这......这怎么说。”伸手一摸光头,笑道:“对了,是说你刀子耍的太好了。”

      嫣红侧头想了一会,突然扑哧笑出声来,转瞬板起面孔,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从哪里学的这般油嘴滑舌?别跟我胡说八道,快说杀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当真做下如此恶事,我定要将你送去官府查办。”话虽严厉,神色已远不如适才严肃,那突然一笑的风情如百花盛开,天地间一切颜色,在这一瞬间黯然。

      徐真一时如痴如醉,喃喃的道:“要是能再看你笑一次,老徐立马儿一头碰死,也心甘情愿。”这句话在徐真看来,并无什么过分之处,实乃平常之极的夸赞而已。

      岂知话音刚落,嫣红大怒,飞起一脚踢来,徐真哪有闪避余地?登时被她踢了几个筋斗,摔入花丛之中,压断不少花草。

      徐真摔的头昏脑涨,身上剧痛,半点不知怎么回事,便想起身,手臂一撑,剧痛传来,复又跌倒。这次跌倒,右臂伤口裂开,鲜血迸流。

      嫣红一脚踢过,兀自不解气,走上两步,又踢一脚,小声怒道:“死秃子,先前听你疯言疯语,那也罢了,你这小贼色胆包天,竟敢当面辱我,当真不怕死么!?”说一句,踢一脚,连说五句,便连踢了五脚。

      徐真被她踢的咕噜噜滚了七八滚,手臂痛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只觉嫣红一脚重似一脚,瞧不出她身材纤秀,力气大的惊人。眼看嫣红又是一脚踢到,徐真暗叫死定了,这时侧躺地面,面前一株芍药,嫣红踢来之时,为芍药所阻,动作稍有迟滞,徐真哪敢错过机会?左臂回圈,手中一紧,已抓住嫣红小腿。

      柔道擒人摔侧,有半分腾挪余地,便能制敌。与蒙古摔跤颇为不同,徐真手指碰到嫣红小腿,手臂陡然暴长,拉住她膝弯,跟着猛力回拖。嫣红一足去踢徐真,尚未落地,被他在膝弯一拉,如何站立的住?

      但嫣红武功不弱,一觉重心不稳,右足不待收回,反而往徐真胸膛踏下。同时骂道:“找死!”她脚上力道不弱,徐真若被踏中,非筋断骨折不可。

      黑夜之中,徐真看不到嫣红右足,发觉嫣红左腿绷直,力道大的惊人,知这一拉必然无法拉倒她,他当机立断,立时放手,在嫣红膝盖处一推,身子又滚一圈,反而出了嫣红攻击圈子。

      嘭的一声闷响,嫣红一脚落空,只觉徐真手法奇特,竟是从所未见,这时已知徐真不会武艺,那是装出来的,虽说粗浅之至,他必然学过。

      嫣红后退两步,低声道:“好小贼!居然敢骗我!出来!”

      徐真滚的七八滚,滚入花丛,隐入夜色,烛火微弱,嫣红看不到他人影。

      徐真呼呼喘气,暗想不知说错什么话,惹得这小姑娘大开杀戒,竟要踢死自己,他手臂剧痛,血流如注,加上胸腹之间,被她踢的麻木,怎敢出去?辨明方向,往围墙爬去。

      嫣红不听回答,侧耳细听,莎莎作响,她并无夜间打斗经验,思及徐真适才一拉,实在危险非常,倘若他拉倒自己,立时一剑刺来,后果堪忧。一时也不敢去花丛中寻找,徐真连滚带爬,来到围墙边上,见嫣红手执长剑,凝神待敌。他暗骂晦气,至于为何挨打,半点摸不着头脑。

      顺着围墙边上,悄悄往拱门走去。距拱门尚有丈余,不由得停下脚步。

      凉亭修建于拱门一侧,相距也就丈余,徐真如此出去,定会叫嫣红发觉,这次她手执长剑,一剑刺到,徐真岂不送命?他踌躇半晌,仔细思量,实在不知如何得罪了嫣红,要从拱门出去,却也不敢。

      其时腹中饥饿,加上失血过多,徐真眼前金星乱舞,喘息越来越沉。便在此时,拱门处脚步声响,嫣红放回长剑,在石椅上坐下。

      远处走来两人,拿着灯笼,黑暗之中,看不清模样。待二人走近,徐真才看清,青衣丫鬟莲儿和另一名年岁稍幼的丫鬟走来,二人道:“姑娘久等啦!厨房准备酸梅汤,一会儿送过来,让姑娘解解暑。”边说边走进凉亭,将灯笼挂在一旁,和那小丫鬟各拿一柄扇子,站在嫣红身后,替她驱赶蚊虫。

      嫣红微微一笑,说道:“有劳二位姑娘。”

      莲儿道:“姑娘真是折煞婢子,婢子伺候姑娘,那是天经地义,您这般客气,教老爷听到,婢子可就惨了。”

      嫣红‘嗯’了一声,问道:“莲儿姑娘,那‘张家惨案’究竟怎么回事?”

      莲儿一怔,咯咯笑道:“姑娘怎地还记着这件事儿?好罢,姑娘要听,婢子就说。”顿了一顿,道:“天桥那儿有个耍猴儿戏的,好玩的紧。我和秋儿见围观好些人,便也去看看。那猴儿抓耳挠腮,连翻筋斗,呀,想不到小小猴儿,竟如此灵活。耍猴儿戏的大叔叫它翻筋斗便翻筋斗,叫它绕圈子便绕圈子......”

      嫣红不由得低下了头,莲儿兀自不觉,接着道:“和大叔一起的那个小姑娘也是厉害,手拿一杆红缨枪,攒、刺、挑、挥、砸、打,诸般技艺我是不懂,秋儿看的津津有味,边说那小姑娘枪法严谨,还说什么上阵杀敌,甚是厉害。杀人此等恶事,听着就让婢子害怕,这小丫头,不看她才多大点儿,故意把这些说给我听,那是想吓我的。她道我不知道,哼哼,我心里可清楚的很......”

      嫣红更是无奈,一手放在桌上,支着下巴,问道:“后来便怎样?”

      莲儿道:“后来啊,后来我瞧的累了,秋儿见我兴致不高,便拿出蜜饯。我们不敢在大街上吃,悄悄走进铁帽儿胡同,躲在一棵槐树下面,正准备吃蜜饯。忽见东首一匹马儿疾奔而来,马上坐着的,便是那坏蛋,他也不看路上行人众多,这么纵马疾奔。张铁匠刚从家中出来,躲闪不及。哎呀呀,婢子不敢说啦,那情形,想起来便怕人。”

      嫣红听她终于说到正题,怎肯不听?道:“姐姐莫怕,这里便咱们三人,再无其他人。也不会有人来,嫣红心中实在好奇,大恶人名声如此响亮,祸害福州多年,这么一桩血案,自要姐姐亲眼所见之人才能作证。”

      莲儿奇道:“姑娘,您是要去告官么?婢子可得劝您,就像您说的,大恶人祸害福州多年,怎地生意越做越大?还不是......还不是他......姑娘,这话婢子不能跟你说,但张铁匠躲闪不及,被马儿撞翻在地,双腿弯向两边,想是断了。他痛的连连惨呼,那声音实在太过凄惨。自那日以后,婢子日日噩梦,直到近些日子才好了许多。罢了,今日姑娘要听,拼着再做一月噩梦,婢子也将此事说与姑娘知晓。”脸上神色慷慨,大有壮士一去兮之慨。

      徐真听的入神,不觉好笑,只听莲儿接着道:“张铁匠连连惨呼,我和秋儿都吓坏了,我俩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天色未黑,街坊邻居不少,均看到大坏蛋纵马撞翻张铁匠,他撞人之后,连看也不看,奔到街尾,便不见了身影。张铁匠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呀,那样子真的好可怕。姑娘,街坊邻居看到张铁匠被撞倒,人人害怕大坏蛋回来,都不敢去扶起他。秋儿求我去扶,婢子胆子甚小,又怎么敢去?但眼看张铁匠痛死路上,心中如何能安?”

      嫣红道:“福州府的百姓怕的这等厉害?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恶人离去,仍不敢扶起受伤之人,嘿嘿。大家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危难关头,连扶一把也不肯。福州好‘街坊’,好‘邻居’!”说到“街坊”“邻居”之时,刻意加重语气,便连徐真,都听的不是滋味。

      莲儿呼了口气,脸色变得雪白,显然又想起当日惨事,她嘴唇微微颤抖,两道细细的眉毛皱起,接着道:“姑娘责备的是。那时婢子吓的傻了,后来得秋儿提醒,虽说平日和张铁匠不太熟悉,也不能看着他这般痛死街头。当即要去扶他起来,不料蹄声嘚嘚,那坏蛋竟又回来。若非秋儿眼疾手快,撞倒婢子,那坏蛋的马儿,就踩在我身上了。婢子倒地,是躲避了过去。但张铁匠躺在路上,动弹不得,如何闪避?被大坏蛋马儿踩下,肚破肠流,登时死了。”

      徐真听的悚然动容,当街杀人,而且还是一次不死,再来第二次,他做侦探以来,办过奇案数不胜数,却从未听过如此禽兽一般行径。

      莲儿声音哽咽,一手拭泪,接着道:“他踩死张铁匠,反而停下,说张铁匠无故躺在路中间,绊了马儿四蹄,伤了他的小腿。大坏蛋纵马踩死张铁匠,竟恶人先告状,提起张铁匠尸体,便直奔府衙......”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她身边那名丫鬟虽未哭泣,也是满眼泪光。

      嫣红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怒极,道:“他还去府衙!?去府衙干么!?你说!”

      莲儿尚未说话,身旁那年岁稍幼的丫鬟接口道:“他带着张铁匠的尸体,去府衙告状,说张铁匠故意躺在大街,绊倒马儿,伤了自己左腿。要府台大人判张铁匠有罪,赔他银子。”

      嫣红大怒,扬手一掌击在桌上,啪的一声,打翻荔枝盘子,荔枝咕噜噜滚了一地,她怒道:“无耻之尤!此等大奸大恶之人,府台大人怎会由着他?”

      那丫鬟道:“苏家财雄势大,在福州府中,何人能与之抗衡?他要谁死,谁就得死。府台大人手下衙役,又怎敢去苏家抓人?往日苏家作恶,福州百姓上访,要么一出去便回不来,要么被安上江洋大盗的名头,有谁能得好死?他府上护院家丁数百,传说都是江湖中人,武功厉害,会高来高去,咱们福州府的老爷换了多少?只有苏家门庭朝天,稳坐福州。”

      嫣红霍地起身,怒道:“没人敢制!好哇!带我去苏固府上!”

      莲儿拉住嫣红,道:“姑娘,今日姑娘一腔正义,要听婢子说这件惨案,婢子自幼家贫,本就孑然一身,胸膛之中,也是一颗火热之心,拼着一死,也不能让此事沉寂下去。姑娘千金之体,知道便是知道了,但此刻福州府中,大恶人说让谁死,他便活不过天明,姑娘千万珍重。待有一日,当真出现一位大英雄,或能替福州除去大害。”

      嫣红见她说的郑重之极,缓缓坐下,道:“后来便怎样!?”

      莲儿脸上泪珠儿仍在,梨花带雨,好不楚楚动人。微微一笑,但笑容难看,直令望者心酸,她接着道:“我和秋儿敢怒不敢言,跟着去了府衙。很多街坊都去了,大坏蛋叫张铁匠赔钱,可他已然死了,无钱可赔。大坏蛋便说:‘昨日我家养的一只鹅不见了踪影,有人看到,说是张老实一家偷去。大人,这只鹅是我祖上所传,乃蓝家龙脉之所在,祖先传下此鹅,保我蓝家世代平安。我平日灵芝人参喂养,不敢怠慢了半分。张老实偷去此鹅,那是要断了蓝家龙脉,今日事急,匆忙去寻,谁知仍是迟了。大人请看。’他手里拿着几根鹅毛,接着说:‘这是在张老实家灶台上寻到之物,定是张老实偷了鹅,怕我追究,便即宰来吃了。’府台大人听他又要告状,叫人呈上鹅毛,说:‘仅凭几根鹅毛,怎能说是张老实偷了你的鹅?’府台大人说的对,大坏蛋根本未进张老实家,不知从何处拿来几根鹅毛,硬说是张老实偷了鹅,当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微微垂下了头,眼神透着一股清亮之意,闭目沉思一会,接着道:“姑娘,他说那只鹅是他家祖上传下,岂不有数十年了?数十年下来,鹅怎不死了?坏蛋纵马踩死的人,还要诬告,张老实一家本本分分,他又为何要跟张家过不去?”

      徐真呼吸加快,心头咚咚乱跳,本以为这人纵马踩死人,事情已然结束,听到此刻,显然还有下文。

      嫣红双拳紧握,只觉胸口一股闷气,无可宣泄,冷冷的道:“他存心陷害,不过随意找个借口罢了!那府台大人呢?府台大人是如何判的?”

      莲儿呼了一口气,待心情稍微平复,缓缓的道:“大坏蛋说:‘张老实去我家偷鹅,我家下人瞧的清清楚楚,怎能有错?在他家灶台上找到的鹅毛,难道是假的么?王大人,蓝月人在本地也算薄有虚名,与他张老实无冤无仇,若非真有其事,干么却来找他?今日我知他定会浑赖,小三子他们我都找来啦!’转向衙门外说:‘小三子,你们说说,是不是张老实偷了我的鹅?’跟他同来的几名男子轰然道:‘咱们看的清清楚楚,半分不会有错,是他偷了鹅!’这些人本是大坏蛋一路,自然帮着他说话。大坏蛋说:‘府台大人,人证物证具在,此案清楚明了,还有何疑惑之处?张老实不赔我家的鹅,此事万万不能罢休,府台大人若不给我一个公道,这府衙嘛,我也就不走啦!’府台大人说:‘张老实偷了你家的鹅,他已然赔命,此事就此作罢不可么?’那坏蛋说:‘万万不成!他断了我家龙脉,祖宗庇佑从此没了,蓝家日后行止如何?此事关乎我全家上下数十口人,岂能作罢?张老实死了,他老婆丁氏不是还在么?让她赔!’我和秋儿听到这里,都吓的很了。秋儿忽然低声说:‘姐姐,糟了,这坏人不肯罢休,丁大婶怕要吃亏,我去找她。’一溜烟儿便不见了人影。哪知张家出了这等大事,早有人去跟丁氏说了。”

      徐真心头突突乱跳,姓蓝的说的这般严重,事情怎能善了?这丁氏要是出来,还不知道要赔多少钱。莲儿说的府台大人难道就是法院么?不然干嘛审案子?如果是法院,这么审案,我操,这到底是哪个时代?苏固这样横行,居然没人能制,不是战乱年代,比战乱年代更黑。

      凝神细听,只听莲儿道:“丁氏正在田里干活,听说此事,急匆匆地赶来,她手上拿着一把镰刀,她家六岁的狗蛋也跟在身后。来到府衙,忽见张老实满身是血,躺在地上,急忙奔了过去,连叫:‘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啦?快起来,你别吓我,快起来啊!狗蛋,快去找大夫,叫大夫来给你爹看看。’说着大哭起来。我......我......”说到这里,莲儿泪珠儿扑簌簌的落将下来,哽咽道:“丁氏不肯相信张铁匠已死,在大堂哭闹,我心里实在难受,姑娘,这件事婢子终身难忘,但要我再说一次,实在......实在.......”

      嫣红搂住莲儿,目中也有泪花闪动,道:“姐姐,事情已经发生,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此事来龙去脉不弄清楚,张铁匠一家含冤莫白,姐姐一众见证之人,又如何对的起他们一家在天之灵?”

      莲儿鼻中闻着淡淡香味,不敢挣扎,忙道:“姑娘,您千万莫跟莲儿客气!老爷家教严谨,婢子身处书香世家,怎可失了礼数?姐姐若叫他人,想来可以,但婢子只是下人身份,当不起您如此称呼。”

      嫣红微笑道:“我要叫你姐姐,谁还能管得着么?姐姐不必多言,接下来如何?”

      莲儿轻轻一挣,嫣红趁势放开了她。

      徐真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先别乱七八糟的胡说啦。你先把事情说明白,咱们才能想办法找出蛛丝马迹,把他绳之于法。”

      他忽然开口说话,嫣红早知他躲藏此地,莲儿和那丫鬟却不知道,二人陡然听到有人在侧,无不花容失色,惊呼出声。徐真一句话说完,走入凉亭,在三人面前坐了下来。

      莲儿见他浑身是血,想起官差说过的杀人犯,吓的脸上煞白,随着徐真坐下,不觉躲在一旁。那丫鬟胆子大的多,也是满脸惧色。

      三人之中,只嫣红并无惧色,反而满脸怒色,冷冷的道:“你终于肯出来啦!?”

      徐真双手高举,道:“妹子,对不起,刚才我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你为什么要踢死我?现在我是听到苏固干事太毒辣,忍不住说话。妹子,你也先别急着打我,等苏固这件事儿了了以后,你要踢死我,我挺着就行。”

      嫣红怒道:“谁是你妹子!?死秃子!再瞎说八道,非割了你舌头不可。”

      徐真大觉冤枉,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你说。”

      嫣红呸了一声,道:“反正不许你叫我妹子。你说苏固这件事,你有法子?”

      徐真脸色一沉,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只听她们两个说,那是没有证据。现在出来,也是想了解一下,作为侦探,我必须要综合多方证据、口供。对了,你俩可能......”

      莲儿本来极是害怕,但听徐真话中之意,似乎不信自己,只觉热血上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气,上前一步,大声道:“你说莲儿骗人么?此事福州城人人知晓,莲儿说的是真是假,明日你出门一打听,还能不知道么?你是何人,怎地会来我们许府?”她说话甚是斯文有礼,此时双颊晕红,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虽在质问,仍不敢忘了礼数。

      徐真愕然笑道:“好好好!先不说这件事的真假,恩......小姐,你看我是叫你小姐还是美女?”

      莲儿怒气愈盛,见徐真笑容古怪,兼之说话流里流气,不愿理他,转向嫣红道:“姑娘,他.....这种人姑娘当不认得罢?适才郭大人还说捉拿他,想不到他果真在这里躲藏,婢子去叫人来。”

      徐真吓了一跳,不等嫣红说话,伸手拉住莲儿,急道:“别别别!我跟她解释了半天,我没杀人,是妖怪杀的。跟她还没解释完,她就差点儿踢死我。这会我真是想把苏固绳之于法,所以才出来的。你没看到?要是我不出来,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莲儿手掌被他拉住,又惊又急,脸上腾就红了,用力甩了两下。岂知徐真怕她不答应,拉的甚是用力。莲儿甩之不开,急的都快哭出来,道:“你......你放开我......”

      嫣红低声道:“小贼秃!适才跟我疯言疯语也罢了,现下竟敢如此无礼,当我真不敢杀你么?”

      徐真吓一大跳,见她眼神凌厉,连忙站起,却未放开莲儿。一带之下,莲儿抢前两步,往徐真胸口撞到

      莲儿呀的一声,伸手一按,只觉按在这恶人胸口,一颗心儿咚咚跳动,刚强有力,她一生之中,何曾遇到过如此情形?微一抬头,见徐真浓眉大眼,面容阳刚,充满男子汉意味。一时之间,竟忘了斥责。

      嫣红嗤的一声从桌下拔出长剑,指着徐真,厉声道:“还不放手么!?”

      徐真脸上变色,连退数步,右臂无力,不由得放脱了莲儿,气急败坏地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你这女人有病啊?一会儿就动刀子,还要杀我!我到底把你怎么了?你就算要杀我,让我做个明白鬼行不行?”

      嫣红胸口起伏,抢上一步,挥剑便往徐真刺去。

      徐真大叫:“你妈的神经病!”剑势奇快,哪里能够看清?只见寒光一闪,嫣红便到了自己面前,徐真下意识往后退去,速度如何能比上嫣红?

      眼看这一剑便贯穿徐真咽喉,忽听得莲儿道:“姑娘等等。”

      此时此刻,任徐真如何求肯,如何反抗,决不能动摇嫣红半分决心。但莲儿说话,嫣红却不能不理,身子一顿,剑尖停在徐真咽喉数寸之处,道:“怎么?”

      那丫鬟忽见嫣红提剑杀人,惊的脸色雪白,连连后退。

      眼前就是长剑,指着自己喉咙,这还了得?徐真连退三步。嫣红跟着走上三步,剑尖仍是指着徐真咽喉,没有一丝差别。

      莲儿本不愿出口相求,但见嫣红提剑杀人,生平最怕杀人恶事,是以虽不喜徐真,仍阻止嫣红。她脸上微红,道:“他......他不是姑娘的......姑娘的朋友么?”

      嫣红怒道:“我哪有这种朋友!?不是!”见徐真又退两步,下了凉亭,她走上两步,剑尖更无丝毫颤动。

      徐真满头冷汗,道:“我就算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仇人啊!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以前都没见过你,到底为什么!?”

      莲儿急道:“他......或者他能捉了大恶人呢?”

      嫣红道:“凭他那两手三脚猫把式就能捉了苏固?做梦!”

      徐真道:“我不是三脚猫!我黑带三段,高中的时候打遍学校无敌手。我还是侦探,我会破案子!我还认识北京公安局长陈方勇。你等等,我家里还有辆车,我操.......”

      莲儿道:“是啊,他是......真......真蛋?真蛋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却是跟徐真说的。

      徐真尚未说话,嫣红噗嗤笑出声来,道:“他说的是侦探!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虽笑了,长剑却是不收。

      徐真大舒一口气,心下仍是惴惴,道:“侦探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就是专门破案的。破案你们不懂?对了,包青天知道吗?包青天查案,就是侦探干的活儿,我就是干那个的。”

      嫣红见他满脸冷汗,神色惊恐,心中有几分相信。徐真说话下流,倒无其他恶行,她呸了一声,收起长剑,在石椅上坐下,道:“都能去我家偷吃东西的小贼,还敢自比包大人?”

      莲儿见二人终于放下敌意,舒了一口气,只觉心跳加速,咚咚作响,适才吓的很了。看一眼徐真,见他满脸戒备之色,站在凉亭外,忍不住又想笑。小声道:“那个......侦探......你......你进来坐罢。”

      那丫鬟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见嫣红长剑放在桌上,才放下了心。

      徐真浑身无力,一步一步,走到凉亭中,不敢就坐,道:“反正我就是查案子的,你们知道我是查案子的就行,别管什么侦探了。对了,那个......”自己说话一不小心就错了,旁边有嫣红这么个凶神恶煞,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晌,接着道:“我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你们?我跟你们说,我都冤枉死了。一进城门,警察问我要路引,然后就要把我扔监狱去。我跑了,跑到小二楼,有怪物在里面。警察刚跳进去就死了,然后又来几个警察,非说那俩警察是我杀的。我跟他们说是怪物杀的,他们就是不信。跟你解释......”一指嫣红,道:“跟你解释还没完,你就踢我几脚,差点儿踢死我,吓的我躲在墙角,想出去又出不去,等到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样罢,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徐真,二位怎么称呼?”

      这番话极是真诚,虽杂乱不堪,其中所含真心实意,莲儿大觉意动,小声道:“徐公子是被官差大哥冤枉的么?什么怪物啊?”

      徐真连连点头,只觉胸膛热血沸腾,说了这么久,仅莲儿没觉得自己是疯子,反而问是什么怪物,他情绪激动,拉住莲儿的手,道:“谢谢,谢谢,来这儿一天了,只有你没觉得我是疯子。我徐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说到这里,声音不仅哽咽起来,接着道:“他说我是江洋大盗,把我胳膊差点儿砍断,我跑进来想找点儿东西吃,警察又追来。这一天被这个打,那个骂的,我真不知道都惹谁了。莲儿,你心真好,谢谢......”翻来覆去,不住的说‘谢谢’二字。

      莲儿猝不及防,又被他拉住了手,心头恼怒,正欲喝骂,但听徐真说话哽咽,心中不由得一酸,那‘谢谢’二字无比真诚,语气中透着百般委屈,自己也听得怦然心动,便也没有骂他,任由徐真握着自己,低声道:“其实旁人不懂,自己只要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强,管他旁人懂不懂?我信你,相信你不是坏人。”

      徐真鼻子一酸,再也无法忍耐,抽噎道:“谢谢......谢谢......”他情绪激动,只觉一生知己,除莲儿外,更无旁人,此刻莲儿不论有什么吩咐,徐真必会千方百计的办到。这便是徐真,生为知己而生,死为知己而死。

      嫣红见徐真一个男子汉在自己面前流泪,心头微微一震,倒没有出言讥刺。

      过了片刻,莲儿呀的一声,脸上红的便欲滴出血来,道:“徐公子,你......你手臂受伤啦。”

      徐真一惊,放开莲儿,看看右臂,伤口裂开,流出鲜血,道:“没事。小伤,没事儿。”

      莲儿道:“不成,流这么多血,怎么办啊?我去找大夫。”说着便欲离去。

      嫣红拉住她道:“我这里有些金创药。”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放在桌上。

      徐真一凛,见嫣红神色如水,也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一时不敢便用。

      莲儿笑道:“那可真是谢谢姑娘啦。徐公子,你快用啊。”

      徐真犹豫,但莲儿吩咐,怎能不听,心想:“行罢,莲儿信她。我为什么就不能信她?”当即拿过。

      哪知嫣红双眉微皱,一把夺过金创药,冷冷的道:“这是毒 药!你要敷上,一时三刻便毒死了你。”

      徐真大叫:“真是毒 药!?幸好我还没用!”

      嫣红大怒,收起金创药,冷冷的道:“死秃子!我岳......我嫣红要杀你,长剑一刺便可,这药配制艰难,给你这小贼用了,太过浪费。”

      徐真怒道:“你要杀我还嫌浪费药!?你......你......先前看你漂亮的很,心怎么就这么毒?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说到这里,脸色一沉,接着道:“随你便,你爱说不说。莲儿就这么好,你就这么毒。”

      那丫鬟忽道:“莲儿姐姐,咱们府中也有伤药,徐公子,不如婢子去替你拿些来?”

      莲儿插口道:“好好好,快去快去。”

      那丫鬟施了一礼,便即离去。

      嫣红眼神凌厉,瞪着徐真道:“你敢再胡说八道试试!?”

      这话大有威胁之意,徐真看到桌上刀子,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敢还嘴,问莲儿道:“莲儿,苏固的事儿你全都跟我说了,我想法子,总要把他除掉才行。”

      莲儿又惊又喜,转念一想,柔声道:“徐公子,大恶人横行福州不是一两日,往日多少豪杰?都不能动他分毫,你还是......还是先把伤养好了再说罢。”

      她显是想说“你怕还不是他对手”,但生性温柔,不愿说出此等伤人之话,是以改口。

      徐真正欲开口再问,莲儿道:“徐公子,婢子说给你听,那是可以的。纵然婢子不说,此事福州百姓知之甚众,明日你一打听,也就知道了。但婢子求你,求你纵然知道此事,也万万不可鲁莽行事。婢子知劝不住你,但盼你思虑周全,再谋而后动。”

      徐真心头暖烘烘的,寻思:“莲儿今天才见我,就对我这么诚恳,徐真啊徐真,你说什么也不能对不起她。”郑重点头道:“你放心,我不是个冲动的人。”

      嫣红道:“姐姐,你也说此事知道之人甚多,那便跟我说了,我好有个准备。”

      莲儿看着桌上长剑,道:“姑娘,这把刀子还是收起来罢,否则老爷若到,那便糟了。你......你......”欲言又止,她显是想问嫣红究竟是谁,终究没有出口。

      嫣红岂有不知?收起长剑,道:“我的身份不能跟你说,今日来此,也是受人之托。姐姐,其中为难之处,请你见谅。”

      莲儿敛衽施礼,道:“婢子今日得见传奇人物,心里高兴的不得了,怎会见怪?徐公子言语奇特,待婢子又是一片赤诚,他的心愿,婢子是无论如何都要帮忙的。姑娘行事......颇为神秘,想也是一位了得人物,二位若能为福州带来福音,婢子在此,先代福州府百姓谢过二位大恩。”说着盈盈下拜。

      徐真吃了一惊,伸手扶起莲儿,瞥眼见她脸上又红了,奇道:“你脸红个什么?”

      回头见嫣红眼中满是怒色,瞪着自己,当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又怎么了?”

      莲儿凝视着他,忽然低下头去,低声道:“婢子不怪徐公子。徐公子行事直率,特立独行,待人以至诚,想婢子一名下人身份,徐公子能曲而迁就,不嫌弃分毫,此等恩德,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何况小小礼节?”

      徐真摸摸光头,讪笑道:“你的话我听不大懂,不过有些听懂了。你也不用夸我,老说那个‘婢子’干嘛?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嫣红听到这里,心头一震,寻思:“对啊!这丫鬟是许府的一个下人,然说话行事,处事老练,言语细腻,心思又是机敏非常。这样精灵乖巧的女子,怎能只是一个下人?”她心中起疑,见徐真眉飞色舞,就差要和莲儿结拜,不由得暗暗好笑。

      莲儿敛衽道:“婢子就是婢子,身份岂能乱了?徐公子,你请稍坐,待婢子将此事原委,从头说与你知晓。”

      徐真脸色越来越白,强打精神,笑道:“不用。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用不着从头说,你就从丁氏让狗蛋去找大夫这里说起罢。”

      莲儿微微一笑,道:“徐公子记性很好呢,婢子都记不住啦。”顿了一顿,脸色一沉,思索一会,接着道:“狗蛋吓的大哭,府台大人说:‘丁氏,蓝月人说你家张老实偷了他家的鹅,可有这一回事?’丁氏大吃一惊,哭道:‘大老爷冤枉啊,我家老实本本分分,从不多拿邻居一针一线,怎会去偷他家的鹅?今日上午人都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大老爷,请为民妇做主啊。’说着连连磕头。大坏蛋怒道:‘胡说八道!咱们那么多人看着,明明是张老实偷了我家的鹅,你这叼妇嘴硬不招,大人,她不承认,我家的鹅岂不白白地死了?’丁氏厉声道:‘蓝大人,民妇一家和你从无过节,你今日纵马踩死当家的,还要诬告民妇,这福州府是你一手遮天么?老实没有偷你家的鹅,你非说他偷了,谁能作证?’丁氏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我们听着都是解气。府台大人也说:‘对啊。’大坏蛋说:‘门外百姓都能作证,几十双眼睛看着,偷了我家的鹅,你还死不承认,这不是欺侮人么?大人,叼妇不招,是不是该大刑伺候?’突然转向狗蛋说:‘小娃娃,你家今日中午吃的什么?’徐公子,狗蛋六岁说话仍是口齿不清,咱们街坊邻居都知道,大坏蛋故意问狗蛋这个话,狗蛋哪里知道?”

      徐真沉着脸道:“这个大坏蛋,就是蓝月人?你继续说。”

      莲儿点了点头,道:“狗蛋上午去河里摸田螺,丁氏回家煮了给他,他便说:‘是我。’大坏蛋说:‘大伙儿都听到了?这童子说的话该不假罢?他们今日午间吃的就是我家的鹅。大人,这鹅对蓝家关系极大,被张老实一家偷去吃了,请大人做主。’丁氏大哭,说:‘大人,狗蛋自幼说话口齿不清,他是说午间摸田螺,我给他做的。是吃螺。不是吃鹅。’转向狗蛋说:‘儿啊,你说,是吃螺,不是吃鹅。’狗蛋吓的大哭,不住说:‘是我,是我......’便在这时,大恶人带着家丁赶来,站在衙门口,我连忙躲在一旁,府台大人看看大恶人,又看看大坏蛋,等候好一会儿。大坏蛋忽然走上去和府台大人商议一会,跟着府台大人便说:‘张老实偷鹅,罪大恶极,念是初犯,且赔付蓝月人纹银三千九百二十三两,你若无钱,克日将祖坟迁出祠堂,以作抵押,待还清银两,还你祠堂,此案便此终结。下次再犯,定不轻饶!’丁氏反而不哭了,拉着狗蛋,便出了衙门。”

      徐真倒吸一口凉气,道:“当官的居然就这么判了?他要人家把祖坟让出来?这丁氏怎么可能答应?”

      嫣红咬牙道:“丁氏自不可能答应,若非处以极致,怎能逼死了张铁匠一家?又怎能不叫做张家惨案!对么!?”

      莲儿道:“姑娘说的是。丁氏出门片刻即回,这时衙门口人群尚未散去,她拿着镰刀,拉着狗蛋,在衙门口跪下,说:‘我这孩子一向蠢笨,事到如今,辩无可辩。祖坟迁出,丁氏再无颜面去见张家列祖列宗,大人不肯信妇人之言,在这《试血石》上,妇人自己证明,若老天开眼,当家的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妇人。’说到这里,她......她......”她紧咬嘴唇,长长地睫毛不住颤动,心情激动非常。

      嫣红呼呼喘气,大声道:“她怎样?说!”

      徐真握住她手掌,见莲儿抬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莲儿见他眼神清澈,带着真诚,霎时之间,勇气倍增,说道:“丁氏一刀刺入狗蛋小腹,不理会狗蛋哭叫,鲜血喷溅数尺,染红《试血石》。在公堂之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望着丁氏。”

      徐真一呆,遥想当日情形,气的说不出话来,握住莲儿的手,不由得用力几分。

      嫣红怒火蒸腾,银牙紧咬。

      莲儿声音哽咽,泪珠儿不住流下,语声坚定之至,接着道:“丁氏划开狗蛋小腹,在狗蛋肚中找出一块一块的血块,用手拉开,笑道:‘大人请看!当家的看啊!这是螺肉!是螺肉!哈哈!蓝大人!苏掌柜!你们还有什么说的!?’狗蛋一时未死,哭声小了好多。丁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又哭又笑,说:‘儿啊!娘对不起你!但祖坟不能迁!你爹一生刚硬,咱们娘儿俩不能丢他的人!哈哈,螺肉!是螺肉!’这时衙门外才有人反应过来,人人心里都想,快带狗蛋去看大夫,说不定还有救。”

      莲儿一点一点的诉说,徐真只听的心情压抑,半晌说不出话来,烈日下的人,让人看着竟如此的可怖,他掌心满是汗水,若莲儿所说属实,官府与苏固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他怒气一盛,脑袋反而清醒几分。

      莲儿道:“这日晚间,丁氏带着狗蛋、张老实,在家放火自焚,连她瞎眼老母,一起烧死。婢子听闻此事,连着好多日子,都无法睡着。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岂知不过三日,大恶人收敛张老实一家,抬着棺材,便直奔府衙。”

      嫣红霍地站起,一掌击在桌上,怒道:“苏固坏事做尽!竟还是不肯放过张家!”

      莲儿泣道:“婢子听说,那日大坏蛋酒醉,说张铁匠敢替沈熙做媒,求亲月蓉姑娘,大恶人对此事恨到极处,才命大坏蛋设法除去张铁匠。想不到张铁匠热心肠,换来家破人亡,这等惨祸,福州城人人自危。”

      徐真一凛,寻思:“原来是为了这个!他对说媒的都这么毒,这人真是个变态!”

      嫣红呼呼喘气,双拳紧握,道:“后来便怎样?”

      莲儿道:“婢子记起初四之事,不敢再去看了。秋儿跑去,下午回来跟我说。婢子本不愿听,但府上丫鬟家丁说的多了,便拼凑了七七八八。那日大恶人带着棺材去府衙,还带着一干手下,绑了柳家老父,一去公堂,便说柳家老父放火烧死丁氏,要府台大人判他。他又拿出一个字条,说上面写了字,正是‘杀人者柳家老父’几字。他找出引火之物、字条、人证,不给柳家老父辩解之机。府台大人判柳家老父有罪,说秋后问斩,便在此时,衙门外冲进两人。这两人正是沈熙、月蓉二人。”

      嫣红奇道:“这二人是谁?”

      莲儿道:“月蓉叫做柳月蓉。那柳家老父就是她爹爹,大恶人垂涎月蓉姑娘,福州城中,谁人不知?他陷害柳家老父,大伙儿都知道,那是冲着月蓉姑娘的。这时月蓉姑娘来到府衙,说:‘大人,苏掌柜不是活菩萨,不会为了张铁匠一家来找什么杀人凶犯。’转向大恶人道:‘苏掌柜,月蓉承你青睐,自问相貌粗鄙,不堪观瞻,万万配不上苏掌柜。这张脸为月蓉引来无数祸端,今日公堂之上,便给苏掌柜一个交代!’她话一说完,看一眼沈熙,突然拿出一柄匕首,刷刷几刀,在脸上划下。”

      嫣红啊的一声惊呼,道:“她这是干么!?”

      莲儿苦笑道:“月蓉姑娘的美貌福州谁人不知?她性子刚毅,知嫁给沈熙之后,旁人垂涎她的美貌,仍要给沈熙带来祸端,是以在公堂之上,当众毁容,我猜她定是以为如此便能换得一生平安。她几刀划下,脸上鲜血淋漓。沈熙满脸泪水,却未阻止,显然也知月蓉姑娘的决定。大恶人一时看的呆了,过了半晌,转身离开府衙,柳家老父这才得以生还。”说到这里,莲儿身子一软,伏在桌上。

      徐真吃了一惊,知她这一番话耗费心力,实在累的很了,伸手扶她,莲儿望着徐真一笑,道:“婢子没事,多谢公子挂怀。”

      这件案子曲折离奇,惨烈非常,从莲儿这一个清秀绝俗的丫鬟口中说来,徐真只听得惊心动魄。凉亭中三人均不说话,气氛极是沉闷。

      嫣红银牙紧咬,双颊晕红,胸膛起伏,气恼的厉害,心想:“难怪她宁肯自尽也不肯来赴约,原来她怕的不是许文,而是苏固!哼哼,这人鱼肉乡邻,逼死张铁匠一家,又害的月蓉毁容,只怕他所做恶事多不胜数,爹爹常说行侠仗义,苏固既然叫我遇上,我怎能放任不管?今日便先不回去,大不了回去将此事一五一十告诉爹爹。爹爹倘若知道,定会大大地欢喜,赞我除了此等恶棍,自也不会怪我。”想到这里,神色一松,双眼深坠,明亮非凡,问道:“他们还在厅上么?”

      莲儿歇息一会,站了起来,道:“那些个老爷们呐,又不是多久没见过,干么却在厅上说这么久的话?他们喝酒不停,咱们就不能停。姑娘,我看老爷一时半刻怕是来不了,夜也深了,不如咱们回房去罢。”

      嫣红冲口道:“不成!我就在这里等他!”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改口道:“我......这里景色不错,还是在这里等着罢。”

      莲儿道:“是。姑娘何必跟莲儿解释?姑娘是主子,婢子就是婢子,怎敢让主子做不喜欢的事?”

      嫣红心思不属,答应一声,便不再说话。

      远处脚步声响,徐真一凛,看一眼莲儿,欲起身躲藏,但浑身无力,又坐了下来。

      那人慢慢走近,几人这才看清,正是适才那丫鬟。她拿着一包药粉,一盆热水,另有针线等物,放在石桌上,道:“我见公子手臂流血甚多,怕是伤势不轻。利刃所伤,必要清洗、缝合伤口,是以将针线也拿来啦。”

      徐真大喜,笑道:“小妹妹真聪明,都学会抢答了。”

      那丫鬟神色欢喜,道:“婢子还怕拿的不对了,公子不怪婢子,那就万幸。公子请坐,婢子来帮您清洗伤口罢。”

      徐真道:“别别别!别叫我公子,你叫我侦探先生,或者徐真就行,那么客气干嘛?太不习惯了。”

      莲儿道:“好罢!徐......徐大哥,还是我来罢。”她十七八岁年纪,比之现在徐真,似乎要大上一些儿,这一声‘徐大哥’却叫的真诚之极。

      徐真大喜,点了点头。

      莲儿见他伤口不少黑色块状物,奇道:“徐大哥上过伤药?”

      徐真道:“没有。那是泥巴,我没有药,又不停流血,只能用泥巴堵上。”

      莲儿一怔,道:“什么人如此狠毒,怎地将你伤成这般模样。”

      徐真见她脸颊雪白之中带着晕红,煞是动人,笑道:“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血都流一地了。”

      说话之间,莲儿轻手轻脚的替他擦洗伤口,泥巴和血凝结一起,要取下来可不容易。莲儿用热毛巾敷了良久,泥巴才软了下来。剪开袖子,见伤口长有两寸,深达盈寸,惊呼一声:“伤口这么深!?徐大哥痛吗?你怎么忍得住啊?婢子瞧着都要吓死了!”

      嫣红想伸头去看,又觉不妥,转向一边。

      那丫鬟道:“莲儿姐姐,是不是该先脱下衣衫,然后敷药,然后才缝合?”

      莲儿一怔,道:“我......我......你说的那么熟练,你该知道才是。应该是这么对罢?徐大哥,你说呢?”

      徐真摸摸光头,鼻中闻到淡淡的清香,身旁丫鬟温柔可人,他无酒自醉,迷糊道:“可能罢。那行,我先脱衣服。”

      嫣红道:“住手!”接着道:“只需把袖子剪开便了,哪里用得着脱衣服?”

      徐真甚是尴尬,道:“那行,不脱。”

      莲儿看一眼嫣红,又看一眼徐真,不知想到什么,噗嗤笑了出来,细心擦洗伤口。

      嫣红不知她笑什么,但笑容古怪,想要去问,却张不开口。忍了半晌,才道:“你先把伤口缝起来,然后再敷药。”顿了一顿,接着道:“有什么好笑?”

      那丫鬟和莲儿二人面面相觑,突然一起笑了起来,连道:“没什么,没什么!”

      明时儒家礼仪盛行,规矩之森严,比之唐宋,犹有过之。莲儿语言并无逾礼之处,但神色之间,已大大地失礼。身处书香世家,礼数之重,常人难以想象。《明野小纪》第十三卷二十七节便有一个小故事,是说广东一名富户人家,用食之时,不知为何,侍候丫鬟突然发笑,便被杖打致死。此事传播甚广,传说之中,字字如血,控诉下人悲惨命运。

      莲儿之所以敢在嫣红面前放肆,正因猜出嫣红并非真正‘嫣红’,兼之二人说话均无架子,没有一般腐儒士绅嚣张跋扈、视下人生命为草芥。徐真平等对待莲儿,这份真诚,对此时的莲儿来说,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徐真不懂二人究竟在笑什么,看一眼嫣红,见她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珠儿,望着二女,眼中满是疑惑。

      过不多时,伤口缝好,又敷药包扎,微微一动,见二人七手八脚,包扎难看。但二人并非专业护士,能包起来就不错了,其他也不必再追求。

      正欲道谢,忽听得远处脚步细碎,一个青衣小婢手执灯笼,快步走来,来到凉亭,向嫣红施礼道:“嫣红小姐,苏固那恶人来啦,克下去了中堂,还带着果清河、蓝月人那两个坏蛋。老爷这可惨了,他们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宋管家在一旁想拦住他们,被果清河踢了个大筋斗,摔的他头破血流。啊呦,小婢远远看着,都快吓死了。若非姑娘先前吩咐,小婢可不敢去看。”一边说话,一边拍着胸脯,满脸惊恐之色。陡然看到徐真,吓了一跳,呀的一声叫出来,道:“你是何人!?”话音甫落,脸色突然雪白,连滚带爬的翻下凉亭,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徐真吓了一跳,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呆呆站在一旁。

      莲儿看一眼徐真,上前拉起青衣小婢,小声说了几句话。那小婢满脸惧色,目中泪光莹莹,但不敢哭出来。

      嫣红眉头微皱,道:“他来了!?”

      青衣小婢见徐真浑身是血,穿着虽不怎样,外表却凶神恶煞,她吞了一口口水,道:“婢子萍儿,见过徐公子。”转向嫣红道:“是。婢子看的清清楚楚,正是苏固!”

      徐真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是咋回事。小姑娘,你干嘛这么怕我?古代感觉真糟糕,在我那个年代,见面大不了握一个手。你又是磕头,又是......别人不知道,以为我欺负你,把你打哭了呢。”

      青衣小婢萍儿一呆,垂下了头,道:“是。”

      嫣红一整衣衫,道:“好!他即来了,咱们就去看看!”

      徐真这身造型,万万不能出去,见几女看着自己,摇手道:“我这样子怎么出去?你们去罢,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莲儿道:“那......那么婢子也不去了。大恶人凶恶的紧,我可不敢去看他。”

      萍儿小声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

      徐真苦笑摇头,道:“在你家里,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们不去,嫣红知道路吗?不得有人带着?我一个人想办法还容易点,你们要是也在,那就没办法集中思想了。”

      他说话莲儿大半不懂,但徐真不允,却看的出来,道:“那好,咱们一起过去。徐大哥,你会在这里等着莲儿么?”见徐真不答,她神色一暗,接着道:“婢子说的太多,对不住啦徐大哥。”转身而去。

      自认识徐真以来,莲儿一直自称‘婢子’。此时情急,竟尔说出‘莲儿’本名,可惜徐真并未听出其中差别。

      (按:吃螺误以吃鹅,此事为民间传说,并非作者杜撰。)

  •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含有大量虚构剧情、人物、地名,大致方向不错,方家切勿较真。如果追求剧情一致,不如去看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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