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梦》皎雪

53、归处

　　“没什么好茶。”这儿是官道上的一家茶棚，故人相遇“婆婆这么说，倒是与我生分了。”旁边有两个孩童在玩闹，清心喝了一口清茶，没有付账，离开了。婆婆看着那个背影，良久“奶奶在想什么？”“奶奶在想晚上吃什么？”“我要吃烧鸡，”“我要吃地瓜。”慈爱的抚着自己的孙子“好”。

　　李世民从太医院出来，自带酒菜踏进大兴宫“咱们一家人，好久都没有一起吃饭了”宫婢想要上前倒酒，清心接过酒壶“我来”给三人一一斟满，举杯、碰杯、饮酒“为父这辈子还能有今天，真好”。

　　“观音婢来看看爹爹，您的女儿很笨，现在才想到千金公主吃的最后一道膳食，是您端去的。”坐在院子里爹爹时常教习自己的那个石几上，倒上两杯酒，穿过岁月，对面的人还在“女儿回长安了，观音婢愧对爹爹，这一生，有人不惜命害我，有人拼命护我，女儿学学您可好？”这一晚，清心宿在了长孙府，她自己的家里。

　　一觉醒来，清心很想到过去看看“哥陪我去个地方吧。”长孙无忌依了她“去哪儿？”。
　　“就去儿时那个血腥关口，找个答案。”“好，我陪你去。”故地重游，遗忘过的细节浮现在了脑海“当年把我敲昏的那个人，是哥哥。”久违的亲情促使她做了一件儿时常常做的事“小时候每次跟你抢东西或者吵架，只要像这样抱着你，哥总会让着我。”心里的结总算解开了“这些年无数个动辄生死的关口，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我活了下来”。
　　“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假使，可我也忍不住会想假使当年我把命留在这儿，如今这些人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心儿”心中悲凉“至亲之人无需诓言，哥不要说那些宽慰人的话。只要答应我就好”世事无常，若清心不在身边“如果有一天，长孙家和李家不能两全，你要哥怎么做？”怎么做，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八岁那年答应过父亲“长孙家和李家不能两全，必时天下大事。我要你跟爹爹一样，保天下。”。
　　丽政殿内“皇后呢？”“回皇上，娘娘不在宫里。”他很担心，却又不想再绑着她。只能无力地问一句“她去哪了？”“娘娘让奴婢转告皇上四个字，彼岸花开”两日后。太原郊外，他们初识的地方。他一身黑色便衣，她的装扮一如初见的样子。她走上前握起他的手缓缓言道:“皇上不怪臣妾把皇上叫出宫吧。”他宠溺的一笑“不怪”只有现在他才用了整颗真心。她又问，带着女子的娇羞：“那皇上怪臣妾身为四个孩子的母亲，还这般孩子气吗？”“能够看到心儿这般害羞的模样，看到你再次向朕撒娇，朕怎么能气起来呢？”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慢慢抚摸这久违的温暖“那夫君怎么猜到清心在这儿呢？”“彼岸花，奈何桥，二十几年，一切风雨、爱恨都是在这里开始的。我到这儿来是为找那个让我倾心爱上的人。”是的，他爱上了她，没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不知道。但就是爱上了。正如我们常说的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但发现的时候，太迟太迟。
　　“世民，帮我完成第三个愿望吧。”她擦掉眼泪，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哪怕是这个时候。他的手抚上她的发“好”她牵着他的手来到了树林边沿解开栓马的绳子“第三个愿望是，纵马驰骋。”说完，她便跃身上马“驾”马儿奔跑在旷野，带着她。风儿飘荡在耳畔，陪着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他也纵身上了另外一匹马。上次这样尽情纵马是什么时候。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还在突厥“爹爹，心儿骑得怎么样？”“有爹当年的架势”听到爹爹如此称赞，心儿开怀的笑了。“心儿，过来。”“哦”。
　　一愿长孙一门永世安然，二愿天下安定，黎民康泰，三愿一生一世一心人。君临天下、御宇四海，第三个他做不到，终究做不到。
　　丽政殿偏殿的软榻上清心缓缓睁开了眼睛，嘴角自嘲的一笑，原来刚才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又是一阵咳嗽，咳血量已经越来越多了，好在身边有墨竹“密招褚遂良、杜如晦、上官仪、魏征进宫”。

　　以丝纱蒙眼，李世民牵着清心走上了城楼，看遍万家灯火，一束又一束的亮光于他而言是微尘也是千斤重担“天下兴亡，全在你手指之间，世民也算是求仁得仁。”不想再给她躲闪的机会“我什么时候才会求你得你？这一路伤痕遍体，幸好有你陪我疗伤，消弭苦痛。我这一生最大的功绩，不过有你而已。”远处的灯光太暖，让人不知不觉间说了心里话“我这一生唯一不悔的，就是嫁给你。”深情对望，对方的身形都化在了彼此的目光里，情深一处，相拥满怀，恨不得此刻地久天长。或许就在这一刻他们对彼此交付的是全部的真心。琼楼玉宇，广漠苍穹都映照在城楼相拥的两人身上。他们是这一朝天下的主宰。

　　回去的路上，清心脚下不稳，他接住了她要倒下的身子，扶她道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怎么了？”本来就是小事“一时失神，扭了脚。不碍事，一会到了殿里，着太医来看看就好了。”偏偏被人当成了大事“把脚伸过来，我看看。”已经有些红肿“忍着点”他在替替自己的妻子正骨，换来嗔怒“本是可以歇好的病，偏要让我疼那么一下。”“长痛不如短痛，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以你的性子，怎受的住百日卧床之苦。”的确了解她“你有理，不过也该罚。”“就罚朕把皇后抱回寝殿如何？”他已经替她想好了惩罚的方式“不用抱，背就好。皇上领罚吧”显然她并不满意“谨遵皇后懿旨”天旋地转之间，自己已然被他抱在怀里。在这人的怀里，却想起了那个黄昏，有一人同样背着她。故事里的画面交映着，她到底爱谁？
　　“别人都说皇上待你好，今天才知道皇上待你是极好的。今日宫中设宴，皇上不在场，跑到这儿来陪你瞎闹。”明明是责备的话，长孙夫人说的有几分喜悦，清心不依“怎么能叫瞎闹呢？”一副小女儿姿态“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撒娇！”清心说了一句让人无法反驳的话“做母亲怎么了，做了母亲照样还是娘亲的女儿啊。”心中突然有些伤感“娘，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个中滋味，究竟是怎么样的。”长孙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憧憬着未来“等到你的孩子做了母亲，你就知道了。”那一天，怕是等不到了“看着院子里正在玩闹的乾儿、治儿和冲儿。乾儿很像父亲，总是喜欢北边的东西。”。
　　“你小的时候喜欢玩穿花，逮住谁呢，就让谁陪你玩。你呀，还经常跑到校场里去找你爹，你爹他居然陪着你瞎闹。那个时候我还问过你爹把你宠坏了怎么办？”两个人都想起来清心儿时趣事“爹爹怎么说？他说你已经够坏了，再坏点儿也不怕。”这句话，好像听另一个人说过。

　　“孩子就像是风筝，可风筝飞的再高，线也在父母手里。有些风筝厌了线的束缚，它们忘了是谁把它们送上云霄。等挣脱线的时候，才懂什么叫漂泊无依。风筝飞的累了，就收收线，让风筝回家”清心不喜云霄“女儿呢是个比较恋家的风筝，不想飞的太高”。
　　“心儿不懂事，皇上就任由她胡来，宫里那些大臣怎么办？”这二十余年，鲜少听她提要求“随他们去吧，难得她不懂事一次。”嘴角宠溺的笑“无忌呀！今天没有皇上只有舅兄和妹夫。世民很久没跟你切磋了”听他这么说长孙无忌手痒了“好啊!输了的人今晚做醉鬼。”这摆明就是挑衅“治儿，去给你舅舅备酒。”“冲儿，去给你姑丈拿剑”。
　　几个回合下来，有人醉倒了“明天早朝你要是不去的话，罚你俸银。”明显的以大欺小“我哥拿笔拿久了，你就这么欺负他，他的俸银就从我月供里面扣吧。”这般袒护，想让人不吃醋都难“你到底向着谁呀！”长孙清心偏偏喜欢惹老虎“这个宅子姓长孙，我当然得向着主人喽。”许是饮过酒的原因，李世民一把将人揽进怀里，虽然霸道，但像极了无赖，哪里有半点帝王的样子“宅子姓长孙，你姓李。回家”长孙夫人在身后唤着“欸衣服拿上。”人走远了，没有听到，回宫的马车上，还是没有清醒“朕明天不去早朝了”好在清心有挡箭牌“治儿，今天在丽政殿陪陪父皇母后好不好？”治儿甚是欢喜“好”。

　　“村西小儿、云中子，蹒跚学步长成人。清心，在那条长廊上我见过你，太原城中我又遇到你。收服长孙家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非娶你不可。隋宫一瞥，你印在了我的心上；并州相识，我告诉自己这一生一世都要把你锁在我身边。后来我才发现，不知在何时，我已经爱上了你，太深太深。”这么多年了，他总算说出了那个最真实的李世民“我要让这天下人、我们的子子孙孙、天地山川都知道，李世民只爱长孙清心。生死我都会陪着你。”。

　　“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让这大唐的江山，华夏的江山固若金汤，不管我们的后世子孙怎么折腾，不管将来谁做皇帝、不管朝代如何更替，都不能乱了社稷根基，华夏之国不可散，华夏之民不可亡。”起初这只是父亲的心愿，现在亦是清心所求。

　　清心咳嗽不止，已然咳出了血。沾湿了华丽的后袍、晕染了脚下的路。踉踉跄跄一步步走回寝殿，墨竹惊觉不妙“快传太医，快去叫皇上，娘娘”她拖着这个身子走到床边，拿出荷包放在胸口，感受两个人的心跳“元吉，有你在，我不害怕”。

　　“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说，安心养病，朕不准你离开”清心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叫到他的手里，“世民我不后悔嫁给你，但是倘若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不过，谢谢你娶我，给了我一个家，让我学会爱和被爱。”现在的长孙清心气不到他，可是能让他感到揪心的疼，疼的喘不过气来“清心”。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乾儿泰儿治儿让他们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他们好好活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还有一个人“好好待蓉儿。”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纵使不爱，也无怨了。”眼前浮现出那一天、那个人“并州刺史第四子，李元吉。”阳光下的他穿着一身白衣，从哥哥们的身后走出来。一切都从那一天、那一眼开始。好像有人在对她笑“静荷”她想要去碰触，可是没了力气。“心儿”叫了一辈子的名字，到头来换了称呼，在她再也听不见的时候。

　　宫中女官把皇后编纂的女则一书呈给他“皇后生前把历代妇人参政得失的历史编成此书，自觉文字上不精练，不敢呈现。不想皇后还没来得及修完就······”李世民不禁失声痛哭。

　　“日后，你就守着昭陵吧！她想要你陪着”他知道走进来的人是谁，或者说他知道是谁从不曾离开过。

　　玄龄事陛下最久，小心谨慎，奇谋秘计，皆所预闻竟无一言遗漏。非有大故，愿勿弃之。又妾之本宗，幸缘姻戚，既非德举，易履危机，其保全永久，慎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请，则为幸矣。妾生既无益于时，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依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需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不忘妾也。
　　“我答应你，会好好的做个好皇帝，咱们的孩子也都会好好的。”这是能他为她做的最后两件事。

　　“皇上在看什么？”“昭陵，你看皇后应该很喜欢那里”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那里。魏征之所以是魏征，是因为他的那张嘴容法、容理不容情“臣还以为皇上在看献陵”一代帝王无力的垂下了手“下去吧”当初留下他，不就是因为此吗？“臣告退”回去的楼梯上，魏征偶遇长孙无忌“魏大人是来面见皇上的吗？”嘴不容情，不代表心中无情“准确的说是皇后。长孙大人这是？”登高望远不外乎“风景”。
　　他缓缓走近帝王身边正打算行礼，他背对着他抬手制止“无忌，你能看到她吗、感觉到她吗，朕总觉得她就在这里。”“这里只有皇上一个人。心儿离开了她最不想呆的地方，这个地方困了她一辈子，皇上如今要做的是放开她的手，还她天高地阔”说完便走，此刻他们不是君臣，不是挚友，只是两个失去了至亲、挚爱的人的人。

　　“她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离开的身影只停顿了一秒，便又向前走去。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依旧在这条路上争着、斗着、永不停息。至于长孙清心的第三个愿望，无所谓他知不知道，都有人为她做到了不是吗？
　　他看着远处，那儿有他割舍不下的人“他能为你做的，朕也可以，只是你绝口不提”。

　　帝王从层观楼台里走了出来，陈斌来到了他身边，他只吩咐了一句“去办吧”“是”陈斌退下，随后，数十米层观轰然倒塌，而他不曾回头、不曾停歇。
　　几日前这儿万丈高楼平地起，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两位看客擦肩而过“你我都枉诩是最疼她的人，都白白做了她最亲最爱的人”长孙无忌和杨玉蓉一个毁了她的人生，一个结束了她的性命。

　　“今天阳光很好，我陪你晒晒太阳。”右腿半曲侧坐在地上，头倚在碑上手轻抚碑文，仿佛手中碰触到的不是冷冰冰的石头，而是温暖的她。嘴角浅笑，慢慢的合上眼睛，和“她”一起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

　　梦醒时梦，我离开了西安，去了陕西咸阳，是的，我去了昭陵。唐太宗李世民和文德皇后长孙氏合葬的陵墓。
　　相传，文德皇后下葬昭陵元宫后，元宫的门并未关闭，唐太宗在元宫外的栈道上修建了寝宫，让一群宫人居住在这里，早晚侍奉文德皇后如平常。直到13年后，唐太宗驾崩，入元宫与文德皇后同葬。
　　我不禁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看着不远处的山，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幸，能梦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离开昭陵后，我不再梦到过这对夫妻，却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充满着羡慕，准确的说，是羡慕那位女子。世上几人不羡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