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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椅子慢慢转过来,弗兰克·布莱斯看清了坐在那上面的东西。他的嗓子眼里迸发出他平生最为尖锐和恐惧的尖叫,椅子里那不人不鬼的东西举起了一根纤细的木棍。
      一道绿光闪过,弗兰克倒下了,他在倒下前就已经死去了。

      1918年的秋天,布莱斯一家迎来了两个新生儿——一对健康活泼的孪生兄弟。布莱斯夫妇按照他们各自父亲的名字将这对兄弟命名为查理和弗兰克,前者要比后者早出生七分钟。
      “多可爱的小宝宝,”孪生兄弟的姑姑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二十年后全镇的姑娘都会为他们发疯的。”
      “我只希望他们能顺顺利利长大。”布莱斯先生不合时宜地开口,他的目光从新生儿身上收回,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去。
      他妹妹追出来:“也许你应该花些时间陪陪你的妻子和孩子——”
      当她看见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目光呆滞凝视远方的兄长时,她未说完的指责被掐灭在唇齿间。
      “战争已经快要结束了,”她轻声说,将手搭在他肩上,一起望着远方,“那些事情都会过去。”
      布莱斯先生没有说话,他随着某种旋律轻轻摇晃着身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

      查理和弗兰克在英格兰与威尔士交界的米德小镇长大。他们拥有世界上最慈爱的母亲,她能做出完美无缺的柠檬蛋白派,还是唱诗班的领头人;他们也有世界上最奇怪的父亲,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眼中却有兄弟俩不能理解的沉郁。
      这并不妨碍查理和弗兰克快乐安稳地长大。尽管查理的性格更外向、弗兰克则更安静,可是毋庸置疑,这对兄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直到他们六岁那年,小儿麻痹症夺去查理行走的能力。
      “没有关系,这样我就再也不用走路了。”病床上的查理安慰着眼睛红红的弟弟,“我想去哪儿你都得推着我。”
      “我走得慢,你要耐心点。”弗兰克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我们可以一路慢慢走到伦敦,然后再去北边。”
      “最北边是什么地方?”查理摇晃着弗兰克的手,“我觉得是爱丁堡。”
      “那就去爱丁堡。”
      病房外布莱斯夫人听着兄弟俩的对话,潸然泪下。
      “这样也好,”布莱斯先生突兀地说,“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说完这句没头绪的话后,他毫无征兆地将头埋进手中,无声但剧烈地抽泣起来。布莱克夫人抓紧丈夫的手腕,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到布莱克先生那件沾着陈酒味的夹克上。

      从此以后,当弗兰克离开家去上学的时候,查理只能将轮椅推到家门口冲弟弟挥手。
      “好好听课,弗兰克。”他将手举在嘴边做成喇叭的样子,“我还等你回来给我讲课呢!”
      这个喜欢在阳光下奔跑嬉笑的男孩余生再也无法离开轮椅半步,可是他的笑容未曾因横来的祸事而黯淡半分。
      学校里的老师很快就发现弗兰克·布莱斯变成了班上最勤奋也最聪明的学生,他既能很快地领会知识,还能时不时问出让老师们都措手不及的奇妙问题。
      很快,其他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布莱斯教授”的绰号,这里面其实含有一定嘲笑的意思。但是弗兰克理直气壮地接受了,并因此感到得意洋洋。
      “现在,查理·布莱斯,我要为你颁发学士证书。”晚间,他站在哥哥的床头像模像样地将一顶纸折的博士帽放到查理的头上,“并祝你以后前程似锦、得神庇佑。”
      “谢谢您,教授。”查理咧开嘴笑了。
      门外的布莱斯夫人松开了握着的门把手,含着眼泪笑了。她的丈夫醉醺醺地推开家门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跌倒在门厅里。他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无名小曲,伴随着擤鼻涕的声音和隐约的哭腔。
      “十年了呀,”他伏在凉凉的地板上,嗅着晚餐留下的余味,像孩子那样呜咽起来,“老杰森,你怎么还没回来……”
      布莱斯夫人急匆匆走来,迷糊晕眩的男人睁目认出妻子的面容。
      “老杰森还在给我说那个战地医院里的姑娘,紧接着一颗子弹过来,‘蹦’的一声——”他举起左手在虚空中比划出一道弧线,“他扑通一声栽倒了,头盔上拉下一条血痕……”
      “别说了,别说了。”布莱斯夫人轻轻拍着丈夫的脸颊,像哄婴儿那样,“嘘,嘘,别说了。”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弗兰克聆听着父亲残缺不全的往事。
      “我都没来得及帮老杰森合上眼……”布莱斯先生用耳语般的声音诉说道,“后来援军空袭,我没去看……他们说那一片儿被炸的不成样子,老杰森什么都没留下来……”
      布莱斯夫人抱住丈夫的头将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在同一时刻他们都感受到了彼此面上冰冷的泪痕。

      几年后弗兰克成为米德小镇上第一个被牛津法学院录取的学生,人们都在到处讲述弗兰克的故事——从他的酒鬼老爹到他瘫痪的哥哥——他们都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从酒瓶里走出的大律师。就连当地的乡绅里德尔都闻讯上门来看看这号了不得的人物。
      “我要走啦。”弗兰克收拾完最后一样行李后,对哥哥说道,“我会给你寄书本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看。看不懂的地方写信来告诉我。”
      轮椅上的查理一下又一下点着头。
      弗兰克沉默片刻后,忽然蹲下身将头靠在哥哥膝上,就像小时候他无数次那样做的一样。查理伸出手,艰难但也坚定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布莱斯……教授……加油……”查理断断续续地说。
      弗兰克合上眼,一滴泪珠顺着他的鼻梁滑下。
      六岁那年的小儿麻痹症给查理带来的不仅仅是丧失行走的能力,一系列并发症最终夺去了他半边身体的行动能力。
      曾经人们都说,布莱斯家的大儿子查理聪明又活泼,不出意外以后一定是布莱斯全家的骄傲、小镇上最抢手的男孩。
      现在的查理已经成为一个与轮椅连为一体的、歪嘴斜脸的瘫子。取代他走出这座小镇的是年幼时安静而寡言的弗兰克。命运的轮回让弗兰克感到无奈又悲伤,但查理却好像已经渐渐接受了余生惨淡的现实,并对此全然不在意。

      弗兰克走后第二天,布莱斯先生踏入了查理的卧室。他在凌晨四点将查理从梦中叫醒,粗暴地问:“如果让你去读大学,你想学什么?”
      查理迷迷瞪瞪地望着父亲,布莱斯先生身上依然有着刺鼻的酒气,可是他的眼睛却出奇的亮。
      “爸爸?”
      “你还有左手,查理。”布莱斯先生握住儿子尚能活动的右手,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生出一种昔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悲怆之情,“说不出来的东西,你可以写。”
      多年之前,他的老友杰森梦想成为一个画家,可是却不得不提起枪冲上沙场。
      别人都随身带着《圣经》或是照片,只有杰森带着一支铅笔。他设法在所有能绘画的东西上创作——绷带、烟盒,甚至树叶。到安全区时别人都去找地方休息,杰森却想方设法弄来新的一支铅笔。
      “说不定以后你会在卢浮宫里看见我的大作。”相对平静的夜晚他们一起守夜时杰森总会这么说,“挂在某幅世界名画旁边。”
      “我会把你的烟盒给卖掉,然后在伦敦买栋豪宅,并且向所有人吹嘘你在树叶上画画的丰功伟绩。”布莱斯先生总是这样回答。
      多年之前,他的老友杰森带着未尽的梦想陨落在异乡。
      多年之后,他的长子查理将要设法不留下永生的遗憾。

      1939年夏天,弗兰克从牛津法学院毕业,带着行李和荣誉返回到他的故乡米德小镇。
      我写了一些诗和文章。
      查理在纸上飞快地写。
      其中一些在报纸上发表了。
      弗兰克发现,他的哥哥在写下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烁着真真切切的快乐与欢欣。那和过去十几年里被阴影笼罩的欢乐不同,查理神采飞扬,就好像那支笔支撑起了他的整个灵魂一样。
      “真好。”弗兰克微笑起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狭长的盒子,“那你一定会喜欢这个。”
      那是一只昂贵的名牌钢笔,是弗兰克赢得一场辩论赛的奖品。
      “人们都说真正的诗人要拿钢笔创作。”弗兰克说,“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去给你买一瓶墨水来。”
      弗兰克出门时恰好迎面撞上了布莱斯先生。很明显,兄弟们的父亲老了,他仍然爱喝酒,可是在他清醒着的时候也总是步履蹒跚。
      “我为你带了一盒雪茄,爸爸。”弗兰克说,“是从伦敦带回来的。”
      “你见过查理了?”布莱斯先生晃晃悠悠走到沙发上坐下,弗兰克跟了过去:
      “是您教他写诗和文章的?”
      “我没有教,那是查理的天赋。”布莱斯先生的身体依旧按照那不成调的旋律微微晃动着,“我不指望查理成一个了不得的作家。在你们出生时我曾经希望你们一生健康快乐,查理已经失去了其中一样,他不能失去另一样。”
      “查理原本应该有更好的人生。”弗兰克终于说出了他压抑多年的想法,“是我夺去了他的生活。”
      “你没有。”布莱斯先生回答,“查理不过是稍微绕了一些路罢了。”
      弗兰克安静地听着,他还年轻,不能明白父亲话中的全部含义。
      “我经常想起杰森。”布莱斯先生停止了晃动身体,他浑浊的双眼呆呆地凝视着前方,“他绕的太远了,一不小心迷了路。”

      短短几个月之后,德国闪袭波兰,战争以超乎预料的速度展开。
      征兵宣传单四处散发,弗兰克也拿了一张。
      “你不能。”许多年来,布莱斯夫人第一次反对幼子的愿望,她噙着泪,“你不能去。”
      “我要去,妈妈。”餐桌上的食物在迅速冷却,窗外风雨交加。
      “弗兰克——”
      “爸爸会同意的。”弗兰克望着沉默不语的父亲,“是吗?”
      布莱斯先生的指间夹着弗兰克送给他的高级雪茄,薄薄的烟雾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他轻轻弹了弹烟灰:“弗兰克,你在踏上战场的那一瞬间,就该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他记起了曾经的战友。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很多人在此之前连枪都没摸过,却要在短短时间内被训练成为战士。他们踩过泥水、踏过尸体、越过枪林弹雨,一边冲锋,一边开枪,一边因恐惧而流泪。他们有人怀揣《圣经》,有人带着照片,却无一例外都在上衣口袋里放着遗书。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的亲友牺牲在战场上,也有一部分人的亲友因敌军轰炸而丧生。其中有人当了逃兵,有人当了叛徒,可是更多的人忠于他们的国家。当胜利来临时,他们并不高兴,因为他们已经为它失去了太多东西。
      “我不准备迎接死亡,爸爸。”弗兰克回答,“我准备迎接胜利。”
      布莱斯夫人的泪水一滴滴落到桌上。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布莱斯先生告诉幼子,“我的肉身或者回到了家乡,但我的一部分灵魂死在了战场。”
      “当弗兰克去前线时,我会和他一起去。”查理用弗兰克送他的钢笔在纸上有力地写道,“我不想做一个躲在米德小镇上远离现实的诗人。”
      “尝一尝我做的柠檬蛋白派吧,这一次用了新的配方。”布莱斯夫人吸了吸鼻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起身用刀将派整齐地分为若干份,她做的很小心,每一片都被切地极为完美。她将派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摆的整整齐齐。但是她的动作突然变得粗鲁起来,一些馅料啪嗒啪嗒地滴到了桌子上,布莱斯夫人不停地往每个人的盘子里码上蛋白派,直到它们几乎要堆成小山。她机械地做着这个动作,面无表情。
      “妈妈——”
      “吃吧。”布莱斯夫人颓然松手,刀“当啷”一声落到桌上,“下一次吃到恐怕要等很久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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