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临叶沉沙

26、长平（中）

　　翟山月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那臂弯有力而温热，让她这么多年来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凄苦一扫而空，于是她不由得往那怀里钻了钻，嘟囔囔道：“小哥哥，你好稳哪。”

　　前世看了那么多的穿越小说，主角都是穿成社会上等阶级，不是王公就是贵族的，再不济也是个有家有田的自由身平民。可是翟山月却不知道触了穿越大神什么眉头，愣是成了个小奴隶。以她早就成型的人人平等世界观，在这古早生产力低下的奴隶制社会这些年来，能接受自己生而低人一等已经是奇迹了。

　　公子涉听不懂她口中的现代汉语，眉头微微蹙起，一众兵士看见他竟然纡尊降贵亲自去拥抱一个圉隶，一个个更是惊骇掉了下巴。

　　公子涉抱着轻飘飘的翟山月，朗声道：“此番访赵，赵国平阳君竟然在邯郸布下天罗地网！若非山月机警，以弩击杀之，否则某断无可能全须全尾返回！尔等同袍，皆命丧赵贼之手，如此不义之徒，何不伐之！”

　　他的声音从丹田而出，响遏行云，让人惊异于其瘦弱身躯竟然能迸发出此等能量。翟山月窝在他怀中，虽未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却依然觉得周身震颤。而那些围在一旁的秦国士兵们，被他一袭演说激起了满腔的热血，纷纷举手高呼：“伐赵！伐赵！”

　　一旁王蒙凝眸看向这位他亲自从赵国接回的公子，神色中略带探寻。

　　一路而来，因其母是赵女，其又在赵国长大，回国不满月余，王蒙一直担心他在对赵战事上会有偏袒赵国的倾向，便持续暗暗观察，如今看来，却是他多虑多思，这位公子涉，对赵国无斥于有血海深仇啊！他越发相信此前公子涉所出的对韩对赵计策，不是为了迂回救赵，因此满意地踱步回中军大帐，静候公子涉前来同他商议。

　　公子涉将翟山月抱回了自己的军帐，放在了被褥之上。

　　翟山月原是圉隶，就算得公子涉宠幸，可以入营帐休息，也根本无缘接触被褥这种上等人才能碰的东西，很多时候，她能睡在公子涉营帐后头的避风处已经算是不错了。

　　几个王蒙派给公子涉的亲兵暗暗咋舌，他们虽称作亲兵，实际上也是王蒙派来监视公子涉的。此前公子涉对这圉隶亲厚，他们皆看在眼里，但公子涉素来守礼，进退合度，再对隶人亲厚也不会亲厚到让她直接躺在被子上。

　　一个亲兵想要出言阻止，却听公子涉沉声说道：“翟山月刺杀平阳君有功，理应擢升为公士，取消奴籍。”

　　亲兵们便无一人再敢有疑义了。他们皆知山月来自翟狄，此刻公子涉以“翟山月”相称，给其冠以唯有贵族能用的“姓”，已经是把她的身份从贱若蝼蚁的圉隶擢升为小贵族了。而公士，正是秦国二十级军功爵中最最末的一等。

　　平阳君死于小弩，千真万确，那枚箭矢亦是从翟山月手里拿把弩里射出去的。彼时混乱，所有人都看见翟山月拿着小弩进了内室，挡在公子涉身前，然后平阳君就死了。翟山月一介奴隶英勇救主，难道不该褒奖？

　　待众亲兵离开军帐，公子涉抬手温柔地替翟山月整理了一下仪容。她跟着他奔驰了一昼夜，头发乱得像是炸开的蒲公英，公子涉卷着那些微黄蜷曲的发丝一簇簇整理好抿到了她的耳后，露出了她那张英挺的脸来。

　　幸好她的狄戎血统让她的骨骼和五官比寻常中原女子要粗大一些，纵使已经开始发育，却也瞧不太出女人的柔媚来。

　　公子涉的手朝她的胸前小心探去，隔着衣服摸到了微微的起伏，他像是触电一样的弹开了，转瞬，摇摇头开始嘲笑自己的所作所为。

　　睡梦中的翟山月似乎是感到了他的侵犯，咬牙怒骂了一句：“变态啊！”公子涉听不懂她的语言，眸中又一次凝上了一团黑雾。但翟山月又一下砸吧砸吧嘴，迷迷糊糊地、用磕磕绊绊的秦腔说道：“郎主，大吉啊！”说着说着，嘴角便弯了起来。

　　公子涉眼中的黑雾消散而去，复又温柔地摸了摸翟山月的额头，低声在她耳边呢喃：“山月，你能从邯郸活着回来，想必是上天庇佑。你我主仆缘分未尽，这刺杀平阳君之荣耀，便赠予你，你便也能如愿成为公士了。”

　　说完，他起身，往王蒙帐中而去。

　　他走后，昏暗的军帐中翟山月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是被公子涉那一声“翟山月”给吓醒的，在这个年代作为一个没有姓氏的奴隶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姓翟了，结果冷不丁被人叫了她前世的全名，她还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呢。

　　结果一醒来就听见公子涉把杀死平阳君的罪名给按在了她的头上。不过一听到背了这个锅，就能升做公士，脱离奴籍，还能有名有姓，翟山月觉得做一回背锅侠也无妨，于是便又心安理得地闭目养神起来。

　　她升官了，顶头上司公子涉也为她高兴，还给她整理头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待遇，翟山月正装睡享受呢——

　　结果公子涉还他喵的袭她胸！

　　翟山月觉得自己都快断气了。

　　自从从赵国回来后，公子涉的所作所为她更是一点儿也不懂了，赶紧假装说梦话把他给打发出去，没想到公子涉却在她耳边说什么“能从邯郸活着回来是上天庇佑”的话。

　　莫非他从未设想过她能从邯郸活着回来？

　　翟山月想起离出发前她给公子涉算的那支吉卦，浑身就有些冒寒气。

　　*

　　中军大帐里，王蒙站在一方赵韩上党地区的舆图前，两道浓黑的眉毛挑起，一双眼睛灼灼逼人地看着进来的公子涉：“公子好容易从赵贼手中逃脱，不休息一番？”

　　公子涉垂下眼，长睫在眶中投下生硬的阴影：“无妨，幸得翟山月相护，侥幸脱身，然军机不可贻误。”

　　他缓缓走到舆图前：“上党之地颇为紧要，如今平阳君被我秦人杀死，消息传遍赵国，必然举国震颤，那中山之地相较于上党之地，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他将原本囤积在中山的代表赵军的秦俑，用一柄竹竿往上党推来。

　　“公子这是何意？”王蒙不解，他们此次援燕，不过是为了打一个小秋风，不让赵国顺顺利利得了中山之地便好了，能占领上党，吞了小半韩国，已经是意外之喜。可这大批的赵国士兵来到上党，上党易守难攻，秦军要想全身而退，只怕不易。

　　公子涉却笑了起来：“平阳君已死，赵国军心大乱，无论再多兵力聚集上党，都不过是困兽一只，我们将函谷关守军调出，增大兵力，吞灭赵国指日可待。”

　　王蒙不曾想到，原来公子涉的最终目的，是要吞灭赵国！如今山东六国之中，除远在东海的齐国之外，赵国武力最为强盛，公子涉莫非是得了失心疯，竟然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吞灭赵国！“公子，此举实在是铤而走险，必须同大王商议之后方可决定啊！”

　　他们这支军队本来就是来支援燕国的，顺带灭一灭韩国的锐气可行，吞赵国——简直是荒谬滑稽！

　　公子涉知道他会这么说，王蒙作战素来以稳健著称，而秦王执政风格，也倾向保守，在他执政期间，除非赵国发生重大变故，否则秦国断无可能主动出击灭赵。若非他先斩后奏，借着出使赵国之机，击杀平阳君，将秦赵两国的关系推向万劫不复之地，这辈子，他绝无可能看见赵国灭亡！

　　公子涉依然垂着眼睛，还是不断地将屯在中山的赵国铜佣往上党推：“虽说此次出使赵国，是平阳君不义在先，山月出手只为自保，可平阳君已死，赵国就算不要中山之地，也必然报复我大秦，左庶长，此刻只怕赵国大军已经朝着上党行军而来。难道我秦国要撤军么？任由赵国在邯郸，先是毒杀我秦国公孙，又是伏击来使的秦国公子？皆是六国之间会如何讥嘲我秦国！”

　　他的话音落下，帐中鸦雀无声，几员副将各个低着头不发一言。

　　公子涉的话确实振聋发聩，可是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条了，上党这块地，揩揩油可以，真要一口咬下来，却极为艰难。然而此刻秦赵二国之间的关系，的确如公子涉所言，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秦国这些年来，在国际上一直有虎狼之师称谓，可见列国对秦军畏惧，这封畏惧也为秦军所向披靡增加筹码，若此时退兵，列国对秦国的畏惧就将土崩瓦解。

　　王蒙沉思了片刻，才道：“公子又当如何灭赵？”

　　公子涉将立在舆图上的代表赵国的铜佣一个皆一个推倒，说：“全歼赵军主力，让赵举国无丁壮。”

　　“吓！”一员副将一跃而起，“如今赵国胡服骑射多年，全歼丁壮谈何容易？”

　　公子涉将那些推倒的铜佣一股脑儿地堆到了上党附近一处狭窄的关隘之内，一只铜佣代表了赵国的五万步兵，可那些铜佣太多了，散落着，根本无法全都塞进那小小的关口。王蒙不解：“此为赵国之地。”

　　公子涉成竹在胸：“然也，可此地是距离上党最近的一处山谷。”

　　一名副将追问：“公子又是何意。”

　　公子涉道：“此关名为长平关，将赵军引入关内，堵住关口，赵国主力，便如同钻入麻袋只硕鼠，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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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这篇文之前因为我人在英国，学业繁忙，不太方便查资料所以搁置很久。
最近恰逢我休学回家养病，坐拥三千藏书，可以慢慢看慢慢写了，所以终于能够稳定更新。
这文的设定、大纲是我花了很多心血做的，坑掉了对不起读者更对不起自己，所以一定不会坑，请大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