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临叶沉沙

25、长平（上）

　　平阳君在邯郸遇刺的消息传回秦国之时，公孙昭正在苦于无法对付公子涉。

　　重生一事看似占尽先机，实则该横在面前的路障依然一个都跑不了。而公子涉这辈子还是白手起家，坐上窜天猴似的一跃成了王蒙军中的中流砥柱，马上就要封地封爵誉满三秦了，公孙昭还是在霸台划水，背着王长孙的名号一事无成。这实在是让他觉得懊丧。

　　听到平阳君遇袭一事，他更加慌了。

　　公子涉出使赵国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本来是他入邯郸，危险的应该是他，怎的却反而成了平阳君无缘无故遇刺身亡？

　　公子涉入赵的时候只带了四个卫兵加一个圉隶，还是在邯郸平阳君的主场，全天下都觉得平阳君之死委实蹊跷的很。

　　“公孙似乎很是苦恼？”朗润轩里，宋锦抄手坐到公孙昭面前，歪着脑袋看他，“可是为了平阳君遇刺之事？”

　　“瞒不过先生。”公孙昭蹙眉，“平阳君在议和之时被刺杀，赵国皆说是公子涉所为，却又有流言，说是平阳君自己发狂，突然要砍杀公子涉。无论那种说法，听起来都极为荒诞滑稽。”

　　平阳君可是有名的君子，就算是赵国胡服骑射那么多年，赵国的贵族们依然恪守礼乐，以中原礼仪之邦自居。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循规蹈矩一辈子的老贵族能干出抄着武器劈砍来使的事情来。

　　而且公子涉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温文尔雅的，何况他的生母是赵女，他又长在赵国。故在战前议和阶段两位使臣竟然拿着刀互砍，还砍死一位赵国相国，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魔幻。

　　一旁的陈竹秋想了想：“但咱们秦国在列国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平原君在列国却是有口皆碑，外头风言风语一传，最后肯定都成了我们秦国的错。”

　　秦国在中原列国眼中本来就是西方蛮夷，连赵国这个同宗同姓的国主，对秦国的态度也有些居高临下。虽说现在礼崩乐坏了，但周公定下来的那一套依然是这片大地上的铁标杆，但凡读书人对这种野蛮的事情难免嗤之以鼻。

　　“那又如何？秦国的名声本就这样了，再怎么朝拜洛邑、复兴礼乐，难道能搞得过鲁国他们？”刚在泮宫接受了诗书礼仪一圈洗脑的公孙昭，此刻更不耐烦这什么礼乐邦交，他苦恼的是这件使者对砍事件会给秦国对东方诸国的外交会有什么影响，又会给公子涉增加怎样的政治筹码。

　　宋锦倒是大大咧咧：“咱们楚国可不也是蛮夷之国么？早你们中原六国便称王了。如今燕赵秦齐韩魏都称王了，还兴什么礼乐？真要这么崇敬周公，周天子还在洛邑好端端地，诸侯称王？”

　　春秋时诸侯只能是公侯，周天子才是王。唯有南方楚地芈姓熊氏，妄自称王，此举被中原诸国诟病多年，却不料进入战国，中原几个恪守礼乐的国家也纷纷称王了。

　　秦国本事公国，现在也称了两代的王号，既如此还管什么礼乐不礼乐，反正都已经崩坏了。

　　公孙昭看向宋锦：“宋子此言倒是警醒某了。秦国自变法后，崇尚武功，却不是想要走齐鲁那种文治的路子，看看朗润居内儒生的市场便可知了。”

　　宋锦眯眼笑：“然也！”

　　公孙昭又说：“底层都崇尚武功了，上层又何必守着那些虚条假框。公子涉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这么看来他此举的意图很简单——同当初在赵国向我下毒是一样的目的，为的就是秦赵之间关系再无修复可能！”

　　陈竹秋大骇，她没听宋锦提起过有关公孙昭在赵国中毒可能是公子涉暗害之事，从函谷关到秦都咸阳一路上她对公子涉的印象还算不错——一个被逐出秦都质赵多年，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公子，怎么看都像是那种文弱的受害者，却不想心机深沉至此。

　　“公孙……”她不由喃喃。

　　公孙昭瞥向她。按照前世的轨迹，只怕陈跃已经在准备把他这个二女儿嫁给公子涉以巩固同盟了，这一次他绝不能让陈竹秋再次落入公子涉手中，为今之计，先让陈竹秋意识到公子涉是个怎样的人为好。

　　若是寻常姑娘，婚姻大事听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陈竹秋毕竟是墨家巨子的弟子，单凭她单枪匹马敢出咸阳的胆色，若她对公子涉不满，陈跃再如何也无法将她强行嫁给公子涉。

　　于是公孙昭将公子涉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告知了陈竹秋。

　　陈竹秋蹙眉听完，感慨：“竟然是这样……不择手段之人。”

　　公孙昭心中冷笑，若非不择手段，将来又怎能问鼎王座？宋锦却说：“然而治国确实需要这样的不择手段，秦素来尊法，法度严明，难道不是一种不择手段？”

　　公孙昭见宋锦对公子涉还抱着一种欣赏态度，心头转了一圈。

　　接下来三人的茶会便是一片沉默。

　　天色渐晚，陈竹秋不方便在朗润居留太久，起身告辞，送她出雅座之后，公孙昭回身突然抓住了宋锦的衣袖。

　　他比宋锦矮一些，此刻迫使宋锦低下头来与他平视，一字一句地说：“你可知陈跃想以仲妫许给公子涉？”

　　宋锦一个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这个作甚？”

　　“你说了，治理秦国便要不择手段，我便明确告诉你，公子涉野心太重，乃是我登位之大敌，而我视你为我登位之良师诤友，仲妫同理。你真愿意让仲妫嫁入敌方阵营？”

　　宋锦知道自己对陈竹秋的情义有些明显，被公孙昭勘破实属正常，他蹙眉起身：“那又如何？此刻陈跃属意公子涉，难道公孙不知？”

　　公孙昭垂下眼帘：“我不管陈跃如何，只要仲妫在我手里，他难道还要帮着公子涉？孟妫嫁的是魏氏，本就是我方的人了，他拢共两个女儿罢了。”

　　原来公孙昭是想以陈氏姐妹二人为筹码要挟陈跃改变派别。

　　宋锦眯着眼露出微妙的笑容：“用女人做筏子，公孙此举也可谓不择手段啊。”

　　公孙昭抄手，露出了一个冷漠的表情，在他稍带稚气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兀。他颇为老气横秋地说：“方才讨论了那么久，主题难道不就是‘不择手段’？宋子还说秦国法度严明，也是一种‘不择手段’。宋子自己说的难道忘了？”

　　宋锦：“公孙倒是活学活用了。”

　　公孙昭摇摇头：“我思索了良久，方才宋子一席话才叫我醍醐灌顶。我既然是秦王长孙，自然要谨遵秦国法度，可不能被区区一介质子比下去。此前我输的地方，就是太重礼义，不够‘不择手段’了。”

　　宋锦只能赔笑：“公孙大才。”

　　“你少敷衍我。宋子，我现在就要你的答复，允否？”

　　宋锦眯着眼不作答。

　　公孙昭冷笑了两下：“也是，如今公子涉尚未显山露水，陈跃便已经看好他的潜力，想以爱女许配了。日后你去做公子涉的门客，倒也能日夜对着主母，以慰相思之情……”

　　“你……”这话的确戳在了宋锦的痛处之上。

　　他一个靠嘴皮子讨饭吃的云游客，虽说张口就能诹一诹纵横之术，可混到现在也没有混到一官半职，还是在公孙昭下头当个食客罢了。而陈竹秋出自妫姓陈氏，陈国公族后裔，陈跃又是上大夫之身，怎么可能将女儿许给他这么个破落户？

　　公孙昭循循善诱：“全力辅佐我，我便让你又与公子涉一敌只可能。如何？”

　　宋锦到底是聪明人，他红着脸憋了半天终于松口：“如何辅佐？”

　　公孙昭：“压住公子涉。”

　　*

　　两匹马一前一后闯入驻扎在上党边界的秦国军营。

　　鉴于二黑的品种，奔驰了一天一夜，已经到了它的极限了，才一踏入秦营，便前蹄一滚，整个骨架轰然倒塌，像是地震中的危房一般。

　　翟山月从二黑的背上滚落下来，前头的公子涉听见身后响动，立刻勒住了马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只是他的身手算不上灵巧，翟山月已经被门口的卫兵给拎了起来。

　　二黑太瘦了，颠得翟山月屁股痛。前头公子涉难以望其项背，后头又有赵国追兵穷追不舍，她根本没什么资本抱怨二黑硌屁股，能活着回到秦营已经是佛祖隔着时空来保佑了。

　　“山月？如何了？”公子涉拨开一众人。

　　翟山月头晕眼花，基本分不清楚公子涉人在何处，随意挥了挥手：“劳郎主挂记……”

　　王蒙听见营口响动，从中军大帐匆匆赶来：“怎么回事？”

　　公子涉看向还站不稳的翟山月，喘着粗气道：“谈判未果，平阳君被山月以弩.机误杀。”

　　翟山月耳朵里嗡嗡的，倒也听不见公子涉在说些什么，反而是几个士兵听见翟山月杀了平阳君，纷纷上前将他架住。

　　公子涉入赵和谈带了一队秦卫，回来的却只是个圉隶，可见此圉隶是有真本事的。而已秦国二十军功爵制，山月杀死平阳君，已经能换个不小的爵禄了，她已经不算是个奴隶了。

　　翟山月突然感受到来自士兵的善意，一时还不习惯，再加上一路颠簸又摔了一跤，眼前一黑就觉得恶心想吐。

　　公子涉还在同王蒙商谈，这边翟山月却晕乎乎跪倒了下去，几个年轻士兵一阵大呼小叫要把她抬起来去看军医，公子涉此刻才放下同王蒙的商谈，拨开人群淡淡道：“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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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已经在黑化路上了！
公子涉的真面目正在渐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