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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聚会 ...

  •   020

      日暮以前,段容送霍家人回府。

      霍侯夫妇进门之前,白氏特地要女儿反送送段容,给未来小两口制造些独处机会。在他们看来,这门亲事两家人互相看对方都很满意,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小山陪着段容,脚步不疾不徐地在青盔巷子里走着,她在斟酌心里的话,要如何对段容开口。

      最终,在小巷和长街汇合的交叉口,她停下脚步。“郎君,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是我。”

      以段容的条件,还有很多其他选择,而且她相信,像自己这样寻常类型的女孩子,他也一定见过不少。

      段容唇畔漾起了然笑意,仿佛已经预料她会这样问。

      “女郎,我愿剖腹相见对你倾吐心底之言,自我有生以来,虽备受女子青睐,却也尝受女子的戏弄,我母亲和我的初恋情人对我影响甚深,长久一段时间以来,我难以摆脱这份阴影。但自从与你相遇之后,我竟渐渐心宽……”

      说到此处,他低头苦笑了下。“那日在云起楼,你哭着离去,我忽然惊觉有甚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直到后来有缘与你在河阴县重逢,我欢喜得不能自己。于是我便知道,女郎在我心中地位特殊。”

      小山想起在黄河堤岸上同他的交谈,在那里,两人摒弃前嫌,他帮她悟出了双堤之策。

      “那会我也很感谢你。”所以,她一丝哭闹纠缠都没有,只想果断决绝地和他撇清关系,维持双方的体面

      “自那时起我便知晓,女郎在我心中不同于以往任何。我一心要重获女郎欢心,于是便有意凭手段襄助你,那日在你家大门口遇到沈研也并非偶遇,是我常在你附近徘徊……唉,女郎,这些日我用了不少手段,相信你也看得出来,我知道怎样能让你的家人喜欢我,却不知如何能让你重新接受我,我是否很可笑。”

      小山摇摇头。

      “若女郎觉得我这些天逼你太紧,我愿放弃,只是想听你一句话,”他忽然停下来,正对着她,他身后的晚霞在天空中变幻出神,声音听来也有些不近真切,“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一生一世宠爱你,给你最好的美酒美食,锦衣华服,最名贵的珠宝首饰,其他女人拥有的,我会加倍给你;其他女人没有的,我也会让你拥有。”

      霍小山一时地沉默。

      若是和段容刚认识的时候听到这番话,那自然欢欣喜悦不在话下,可如今,尤其是经历许多风波之后,她忽然觉得不能喝到最好的酒,吃最美味的食物,穿最漂亮的衣裳,戴最名贵的珠宝首饰,其实也没什么。

      她只深深记得她病榻上那一夜,在头顶流转无常的星空。今日他宣称爱卿如命,他日会不会如那变幻莫测的星云一般,情爱如烟消?

      在段容目光一瞬不瞬的等待里,霍小山沉吟片刻,忽而抬起头,夕阳余晖斜着打亮了她下巴的弧线,一种略显霸道的刚强:

      “那你是不是能应承,从今以后,只爱我一人,只娶我一人,只有我一人。”

      她眼睛里,已经没有过去那样少女的热切和纯真,清澈的双眸中更多的是冷静。

      段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这种改变。甚至可以说,从他认识霍小山以来,她就不断在变。

      就好像一只蛹中的小虫不断自我挣扎,不断强势和倔强地完成超越。

      他俯下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唇畔笑容流光溢彩。

      “卿卿放心,我段容在此对天起誓,从今而后只你一人,决不食言。”

      ……

      霍小山和段容的婚事就这样被商定下来,两家人尚在最初的筹备阶段,还没有下定。

      白氏素来迷信,这桩婚事自然要先请人算过;那合八字的山人道,虽然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算不上天作之合,但是配在一起,也算终生无忧,可以成为一对。

      小山倒犯不着操心这个,倒是摆在眼前的一桩事。六月炎夏,民曹要监控今年的黄河夏汛。

      根据汛兵来报的雨情水情,今年的夏汛平安度过,没有出现大的决堤。

      这对整个民曹的官员们而言,简直松了一口气。何协跟焦琰暗搓搓地打赌,说冷王孙一定会放假,焦琰不信,就那位爷,恨不得一个时辰掰开变成两个时辰用的拼命三郎架势,最忙的夏天怎么会放假?

      可还正让何协说中了,这日傍晚,皇宫东北西北角的钟声一响,冷王孙便将大伙召集起来,先道夏季炎热众人辛苦了,然后宣布接下来有三天额外休沐日,和公假串联在一起一共六天。

      焦琰高兴得要跳起来,顺带又奇怪了一把何协这小子的未卜先知,何协却笑着一脸涎皮地跟冷王孙开玩笑:“侯爷,反正下官们闲着在家也没有事干,闷着也是捱热。”

      焦琰恨不得给这脑子有泡的混小子屁股上来几脚——

      侯爷主动放假,等于铁树开花,好不容易有一回,你还给献媚邀宠装什么勤快?好几个令史郎官都跟他一样,愤愤瞪着何协。

      小山也不解,她手捏一卷汇报黄河沿岸几个县雨水民情的飞马传书,心中正有些隐忧——夏季通常久雨之后容易出现暴晒干旱天气,夏汛虽然平安度过,可这已经好几天没下雨了,万一涝转旱,对于农民生计便是灭顶之灾。

      何协讨好地道:“苦夏不如消夏,不如侯爷把那芙蓉花会的请柬匀出来几张,也好让下官几个长点见识。”

      小山听了一顿——芙蓉花会?啊,这下她明白了。

      这六月份虽然芙蓉花还没到季节,可是每个季度一次的芙蓉花会却还是提上了日程,这一次还是安阳侯家举办的。你要道那安阳侯是谁,那正是当朝大司马、冷氏一族的核心人物冷华,其子舞阳侯冷昭如今身任镇南将军,在国家“四征四镇”的军事格局里,作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制霸一方。

      冷王孙作为大司马的侄儿,侯府举办这样的盛会,他自然要出席,为家族撑个场面。

      何协和焦琰他们都是中下等的寒门出身,和这种上流贵族的聚会不沾边,但还是想去看看。

      冷王孙道:“好,本侯官给你们留几张,要去的说话。”

      好几个郎官不约而同举起了手,都想去凑个热闹,霍小山退到一边。

      霍家也收到了芙蓉花会的请柬。只是哥哥霍泰山已经在怀王手底下当差,所以没有去谋取辟召的必要。

      但是对于很多还没有官职,或者是官职比较卑微的大士族子弟来说,这样的盛会,却是他们结交人脉的绝好契机。

      自怀王摄政以来独揽相权,三公渐渐沦为坐而论道之职,冷华这个大司马也不外如是。但是,作为三公之一,他依旧拥有开府辟举之权,可以向朝廷推荐和安排官员。此乃自两汉以来,在极为看重门生故吏之谊的社会风气下,顶级门阀构筑自己人脉关系网络最重要的方式。

      许多想要谋取官职的能人异士,名士才子,都会慕名投奔,遂成为寄生在府主门下的僚属关系,颍川王氏、颍川冷氏、沛县姬氏等大贵族都是如此招徕门客。

      这就是所谓的“辟召之柄,能收士心。”

      而盛会上,除了府主和僚属们在盛会上互相挑选,才子和佳人们也互相挑选。贵女们将这芙蓉花会当成一次展示自己的绝佳时机,精心打扮,以期吸引家世匹配门第符合的贵族青年们的目光。

      芙蓉花会定在一休沐日举办,这日天气稍有些枯热,干燥的蓝天上飘着几丝白云,遮不住那熊熊如火的日头。

      霍小山随母亲白氏坐牛车,早早地到了,便遇上了宁陵县主一行人。

      宁陵县主乃怀王从妹,中书令王昊的妻子,在一众贵妇中尤为显眼,像小山母亲这个年纪的,都免不了要捧着簇着她。幸好她是个淡泊名利之人,所以虽然背后有这样的丈夫和兄长,也只封了一个县主,她见到白氏便热情寒暄,和白氏手挽手地走去跟冷府的主母陈氏问候。这手挽手的亲密状态是一个信号,众夫人见状,对霍白氏也十分礼遇。

      小山则跟王昊的侄女王婧一起走,两人本来十四岁的时候认识,素也亲密,常手牵手地出席贵女圈子聚会,就是自打小山进入民曹办差以来,一起的机会少了,才少稍微疏远了些。

      两人这回见面,王婧拉着她手便问个不停,一会道小山瘦了,一会又问她尚书台的环境。

      小山便一件件讲给她听,王婧还以为民曹多么新鲜,听都是一些治理河道,修缮宫苑之事,很生无聊,便拉着小山道:“听说那边入园口有花茶饮,咱们也去罢。”

      负责主办这次盛会的冷氏一族,为了以策安全,所有通道大门都派驻府兵把守,受邀的来宾凭着请帖入场。进府的大门口还搭了个台子,上支一张凉棚,下头桌面上有各式花茶可供取饮,有茉莉、百合、芙蓉、金菊几种口味。

      小山要了一杯金桔茉莉的,王婧则要一杯绿豆百合,看台子的管事笑容殷勤问要不要加冰块,小山点了头,只听咕咚一声泡响,两粒晶莹剔透的冰块通过镊子丢入琉璃玉杯,杯中泛起一阵清凉的白雾。

      甘甜润喉的花茶饮下,通体舒畅,两个姑子都觉着新鲜又愉快。

      王婧佩服道:“怎么就能想得这么好,真服了冷家人办事情的周全。”

      王婧指的是,花茶不比那些龙井菩提、碧螺毛尖之物用不了多少开销,但是就夏天五彩缤纷的花茶配上凉果加冰兑出来的饮品,也没让人觉得跌份儿;而且这么多客人踏破门槛,换作别的大户人家,都会有人手不足之虞,但这里搭了个台子自取自饮,省下来人手还杜绝浪费,还能让人喝得舒舒服服。

      王婧又道:“这次芙蓉花会是芸姐姐帮着办的,她心思可真细,连女孩子家补妆之用都准备好了。”说着拿起台面上一面鎏金手柄小铜镜,整理了下鬓前的金雀钗。

      邻近花茶的一个小台子上,放了各种贴身小物件可供来宾取用,有遮阳的油纸伞,折扇团扇,记录名士言谈的纸笔,牛角梳,还有胭脂花粉等物。

      王婧说的芸姐姐,是山阳郡君冷芸。

      冷芸是冷华的嫡女,她生在世家贵族,素有贤名在外,聚会上霍小山也见过她几次,没说过几句话,只记得她练达成熟远超同龄人。

      而且,光是看这场盛会的有条不紊,就知道冷芸待人接物很有一套。

      王婧又叹口气道:“这次她这样干练,出身又好,真是可惜……”

      小山知道她要说什么,正要劝她别说下去,忽然听见旁边花茶的台子边上传来声音。

      有个贵女道:“真是服了冷芸这些噱头,说什么机敏练达,还不是二十八了还嫁不出去。”

      “我听说这山阳郡君及笄以后就定亲了,也是门当户对的贵族,但是因为她自出生以来脸上就有一块一块碗大的胎记,所以被那未婚夫所嫌。还没有过门,那郎君便在一次酬唱宴会上醉酒赋诗,讽刺她貌丑呢!”

      原先那姑子听了捂着嘴咯咯直笑:“这也怪不得人家郎君,自古好马配金鞍,宝剑配英雄,才子当然配美人,她那样的丑八怪,难怪丈夫会醉酒失意了。”说着,还拿起台上的手柄小铜镜子,得意洋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仿佛觉得自己很美丽。

      “没有做成丈夫,据说这事被她晓得以后,她亲自上门撕毁婚书,并发誓——以后平庸之辈不嫁!阿姐,你说这好笑不好笑,人家没嫌弃她,她却来嫌弃人家……平庸之辈不嫁,那她想嫁个什么样儿的?难不成想要嫁给皇帝啊?哈哈哈哈!”

      这笑声充满了尖酸刻薄,小山不由得朝那边望了一眼,有数了——原来是平氏的九姑子和十姑子。

      平氏一族世代在南阳,上一辈在乡里都是小吏,几个子弟里面稍微冒头一点的就是平五郎,从典农都尉升到功曹,因为有清名,刚刚才被辟召上来,在四公子身边做了个掾属,据说四公子有意提拔他接替沈研的位子。

      这些小族本来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两个姑子今日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是想来芙蓉花会招个如意郎君的。

      小山皱眉道:“哪来的一股俗气,好好的聚会,给市井俚妇搅了臭味。”

      平氏的九姑子和十姑子脸色都变了,但小山却是有意大声给她们听的。

      平九姑放下手里的花茶道:“谁家的小姑,这般没修养,竟然口吐狂言……”

      小山笑笑不以为意:“喝着主人家给你预备的茶,背地里却作挖苦讥刺,难道这就是你姐妹所谓的修养,那我的确没有。”

      她说罢,还回头对王婧一笑,王婧心领神会,拍手笑道:“是啊是啊,南阳村妇的修养高深莫测,我们的确领会不来,小山哦。”

      平氏的两个小姑因为家族刚刚发迹,在家乡风头无俩,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但是她们却忽略了,这是在豪官遍地的洛阳,已经非昔日南阳一隅之地了。

      平九姑的花容月貌顿时显得有些扭曲,但平十姑子突然认出王婧,拉了一下姐姐的衣袖,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平九姑马上收敛了脸色,携着妹妹恭恭敬敬上来打招呼:“原来是王氏小姑,我们姐妹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这姐妹俩知道得罪不起颍川王氏这样的顶级门阀,她们的哥哥在朝中的官职升迁,王令君都说得上话,于是找了个借口赶紧遁走,可是临走前,平九姑却不甘心地回头剜了一眼霍小山,平阳霍氏到这一代已经没有四品以上的官了,她狐假虎威个什么啊?

      王婧也看见了,对小山道:“别把这样的人放在心上,她们都是乡下暴发户,和她们说话跌份儿,咱们找芸姐姐耍去。”

      两个小姑手拉手沿着走廊找去,正厅里头此刻大司马冷华正在招待宾客,小山她们经过之时,坐在厅里头的清河郡主窦姒看见霍小山,一愣之下狠狠瞪了或小山一眼。

      小山装作没看见。

      中庭之内,山阳郡主冷芸正在训斥人,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紫的芙蓉刺绣广袖子交领袄裙,左右腰间挂着一对双鱼玉佩,落落大方,只是左脸半边一大块褐色的胎记,像一只斑蝶遮住了原本端庄素雅的美人脸。

      小山和王婧隔着两大屏盛开的月季花围栏看冷芸,只见她立在花篱前头,仪态端方,眼神严厉,透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威仪:

      “你可真是能耐了,去年春猎,你得罪了咱们堂婶娘家的三个表姑子;秋天赏菊大会,你又出言不逊惹恼三家贵女;好了这些我都不同你计较,最可气的是过年的时候,十三婶母要给你说媒介绍孙氏的姑子,你居然能把她气得拂袖而去。叔母和我阿母还有你堂姐我都是女人,我请问你,我们女人是哪里得罪你了,竟惹你这般讨厌?啊,子上,你倒是给我说说。”

      听见最后一句,霍小山大吃一惊——啥,子上?

      这字听来恁地熟悉,她不敢相信,扒拉着月季花篱笆,从繁密的枝叶缝隙里偷眼望去,真的看见冷王孙羽睫低垂站在冷芸跟前,一言不发。

      他今日穿套紧袖口白绸缎常服,束着紧窄的腰身;可能是因为他生来清俊,此刻又难得穿白的缘故,所以没有平日在尚书台的霸凛气,看起来还有点儿……怎么说呢。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

      这八个字用在冷王孙身上,霍小山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可事实就是制霸尚书台民曹的冷王孙,现在正在堂姐面前挨训:

      “唉,子上,你也不想想,我阿父特地给你这副打扮,还不是想你藏一藏你那股专横的脾气,能娶到贤淑乖巧的妻子?你成天凶神恶煞,连府里的奶娘都不敢正眼看你。我告诉你,为了我们冷氏的子孙大计,这次你千万把你的狐狸尾巴收住了,不许凶女孩子,更不许在宴会上发脾气。别以为做了尚书封了侯了不起了,我阿父要我转告你,这件事办不好,别说你了,就是阿昭来了,他一样暴揍。”

      霍小山看冷王孙俯下身听冷芸吩咐差遣,那个乖顺温柔如小绵羊的样子简直嘴巴都成了圆形。

      “是堂姐,我这……这便就去。”“快点吧。”冷芸终于露出了笑容,看着堂弟匆匆忙忙的背影。

      王婧跟冷芸关系好,趁着这个机会上去拉她玩耍,又说起平氏两个姑子的事情,扬言待会儿非得在宴席上让给她们颜色看。

      冷芸劝阻她道:“人家说什么是人家的是,咱们是晚辈,不可为了这些口舌之快,影响了长辈之间的交情,那平氏先祖对你们王氏,素来很尊重的。”

      王婧撅了噘嘴,又听冷芸道:“那霍氏小姑心地倒不错,我欲同她结交,不知阿婧能否牵个线?”

      王婧一听很是高兴,霍小山和冷芸都是她要好的朋友,她正要介绍,忽然发现霍小山不在身边了。她绕着月季花纠缠的篱笆找了一圈:

      “咦奇怪,刚刚还在这的呢?”

      这时候的霍小山,已经悄悄跟着冷王孙离开中庭,来到宾客盈门的前院。

      她的好奇心简直要爆炸了,她要看看,山阳郡主吩咐冷王孙去办的是什么事情。

      冷王孙来到前院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空置长案上,那梨木案已被太阳晒得出皲裂发烫的痕迹,这么大太阳,他脸色更加铁青了,常年跟着他的随从胡白和福贵见到,连忙招呼家丁在头顶支起一张凉棚,弄来一杯加碎冰的绿豆汤。

      福贵给冷王孙搬了张摇椅在凉棚下喝绿豆汤,然后,霍小山就看见,胡白从木案底下拖出一个箱子,翻倒在桌面上,许多五彩斑斓的漆木盒和青花瓷圆盒稀里哗啦从里面撒落出来。

      一桌的胭脂水粉。

      这是要干嘛,小山心里更奇怪了。

      这些胭脂水粉之物,本来就很吸引女孩家的注意,很快桌子边上就聚拢了一大群来取花茶的贵女们,那福贵道:“都是侯府赠给各位小主临时补妆之用,随意取便是了,不过要在这册子上登记下姓名。”

      原来,那冷芸刚刚贴耳转达的吩咐,竟然是这样的——

      “天黑之前,必须叫得出起码二十个贵女的名字。”

      冷王孙身居要职,地位也高贵,朝中贵族郎君他都认识,但是贵女他从来不关心,所以脸盲,一个都认不出。

      所以他伯父冷华,才特地通过女儿冷芸下这么一道命令给他,意在要他多多结交攀谈贵族女子,从中选取一位出身地位和才学品格优秀的,早日将终身大事定夺下来。

      冷王孙父亲很早去世,这位伯父对他严格督导,一路扶持胜似亲父,伯父的话他不敢不听,堂姐冷芸待他也极好,他没得忤逆长辈,于是才不情不愿站在这里。

      可是答应归答应,伯父和堂姐再怎么赶鸭子上架,也拦不住他顺势变通。

      过去在民曹推行户籍登记的时候,有很多家庭少报甚至不报,于是他便颁布政令,只要主动登记户籍并且得到核实的,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奖励。

      人都无利不起早,这法子换到贵女身上也一样,他如法炮制。

      那些胭脂都是上等时新货色,很快便被领了许多去,册子上记载的贵女名字越来越多,很快就超过二十个。

      冷王孙拿起来一看,觉得可以交差,掸了掸册子正准备走,忽然觉得不妥。

      万一伯父指着这些名字一个一个要他说出对方的长相性格来历,他怎么应对啊?

      以自家伯父的老谋深算,这绝对有可能。他拿着册子,一时有些踟蹰。

      刚好又有贵女来要胭脂,挑了桃红的又要试朱砂红的,这个太浓那个太淡问个不休,而且她不理睬福贵和胡白,就缠着他问,冷王孙正心烦,就抬起眼皮,看了那小姑一眼。

      正是平氏的九姑子。

      这九姑子没见过冷王孙,不知人中龙凤在眼前,但观这郎君神清骨秀,高冷似神仙中人,也不觉一呆,起了攀谈的心思。

      她摸着自己梳理得闪光发亮的头发,回头娇声对妹妹平十姑道:“阿妹,这胭脂粉末好粗啊,膈得我皮肤好疼。我小的时候就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这么粗的胭脂会把我的皮肤磨破的,上个月我睡着床板咯得疼,阿母垫了十几床被褥都不管用,掀开一瞧原来是底下有一粒豌豆,她们都说我娇贵呢……”

      其实她几个哥哥都是乡里屯田小吏,平家还没起势的时候,平九姑在田埂上看阿母插秧也是有过的,这会儿就成了一粒豌豆都咯皮肤的娇女了。

      平十姑平时跟九姑如胶似漆,但毕竟不是一个母胎所生,心中冷笑就你那个出身微贱的妈妈,你也好意思出来装高贵。但是在这超然出尘的郎君面前,她绝不会表现出对姐姐的轻蔑,只是微笑着扶了扶鬓发,假装一朵簪花歪了,取下道:“郎君,奴的发簪掉了,郎君可有镜子借用么。”

      她一边说,还要兼顾扭腰,眼睛还要忙不迭地送秋波。

      此时此刻,光是远远看着冷王孙那个忍住不发火的样子,霍小山就觉得滑稽死了。

      他果然还是忍住了,冷冷移动目光,直指向旁边台子上的青铜手柄镜子。

      平十姑拿了镜子,妖妖娇娇道:“郎君,可以帮奴将这发簪花插在发尾么。”

      霍小山躲在喝花茶的凉棚后面假装续杯,继续看热闹。这两个外来姑子,一定不晓得冷王孙的脾气,传说他有不甚耐烦骂哭前来搭讪女郎的前科,所以在平时除了公事,霍小山都不会跟他多话的。

      但这一回冷王孙还是忍住了,他拿起发簪递给平十姑。

      虽然没有亲手帮她插上,但旁边平九姑投来忿然妒忌的眼神,已然让平十姑感觉到一阵骄傲,又问:“郎君,奴今天穿得衣裳美么。”

      冷王孙眉毛一挑,霍小山就知道,完蛋了,他绷不住了。

      果然,他凤目一斜,忽然改变语速,字正腔圆脱口而出:“美,看来你对美误解很深。光看这身披将相国寺地砖披在身上的朱红斗篷,镶嵌凌霄殿水晶顶的头花,花团锦簇的中年马褂,果然美得破朔迷离。还有你,嫌府上粉粗还往脸上抹这许多,真面宽似可跑马,本侯以目观之,也觉不忍直视。”

      平九姑平十姑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忽然,平十姑再也兜不住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哇一声哭出来,扭头掩面而去。

      平九姑也哇地一声,飞奔跟在后面。

      原来他会骂哭前来攀谈搭讪女孩子的传说,是真的。小山啧啧感叹。

      旁边花茶凉棚下,霍小山看完热闹准备走,突然听他一声厉喝:“霍小山。”

      她心里咯噔一下,“嘎嘣”咬碎了嘴里的冰块儿,双手捧着空空如也的茶杯,回头张望:“您叫我?”

      不是她还有谁,他冲她勾手指:“过来。”

      霍小山走上前,被那桌上的红红紫紫胭脂所吸引,也拿了一个在手背上试试颜色,觉得这个嫣红粉嫩可爱,用起来不错,乖巧问他:“我能拿一个吗。”

      “可以,你替本侯办件事。”

      霍小山下意识预感不妙,马上放下那盒胭脂:“那我不要了。”

      他颀长玉立的身体逼压下来,凤目如新月,冷笑中隐含威胁:“霍小山,你还想不想在民曹好生干下去了?”

      霍小山便有些发憷,想到他刚才骂哭平氏姐妹,更加不敢吱声了。

      “等会过来一个人,你就告诉本侯她们的来历。”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轻松掌握每个贵女的名字长相以及家世,回去轻松跟伯父交差。

      幸好,贵女圈子霍小山混得熟,一个一个悄悄介绍给他听——

      “那是田氏的大夫人和三夫人,旁边戴芙蓉花簪子玉搔头的是田公十三房的爱妾。”

      “那是吴国夫人,搀着她的是梁氏女,她们是表亲关系。”

      “穿绿裙那是端郡王的孙女。”

      “那是……”小山说到这,突然顿住了,咬住了牙关。冷王孙注意她神情不对,问:“怎么了。”

      “我的死对头。”不知不觉,竟然说了出来。“什么。”他疑惑蹙眉。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阴阳怪气的笑,清河郡主那牡丹花儿般娇艳的面孔由远而近来到跟前,上下打量霍小山:“哟,霍小山,你怎么跟看门狗似的巴在这。”她今日穿了件百蝶穿花的留仙裙,很是惹眼。

      霍小山挺直了胸脯道:“清河郡主,我在办正经事。”你最好别来生事。

      清河郡主哼了声道:“霍小山,你来芙蓉花会还穿得这般穷酸,是不是你那扫茅厕的阿兄养不起你了?”

      霍小山穿了件双层齐腰襦裙,上面是藕白色夹淡粉红桃花碎的大袖衫,下面束着和桃花瓣颜色一样的长襦裙,腰身纤细玲珑;简单挂了个同色的雪缎子抽绳荷包在腰带上,垂着长长的穗子,没有戴玉。

      就这样,被清河嘲成了穷酸。

      小山本来想回敬她两句,可是上司冷王孙在这,她不敢随便造次,只道:“胭脂要不要,不要拉倒啊。”

      “谁要你的破胭脂,”清河郡主一把甩开,鄙夷又炫耀地道,“我们家给我用的都是最好的,我阿兄说这样才能配得上我的身份;像你这样有个扫茅厕的阿兄,也只配用这样的胭脂了,哦,阿萦你说是不是。”

      清河郡主身边还挽了一个妙龄小姑,生得美丽出尘,她穿一件琵琶袖齐腰的芙蓉裙,仿如月中仙子般高雅清淡。

      这小姑没有先回答清河郡主的话,她笑容款款施礼:“钟氏阿萦,见过博阳侯。”同时,她眉头似蹙非蹙地露着一抹微笑,看了一眼霍小山。

      她打过招呼,不等冷王孙回答,又劝说清河郡主道:“阿姒,今日我们都是来安阳侯府作客的,客随主便,别给主人家添麻烦了。”说着冲冷王孙盈盈一笑,道:“我和阿姒头一回来府上,不知博阳侯能否带个路,领阿萦去花厅。”

      霍小山看冷王孙面上表情有些疑惑,知道他脸盲症又犯了,凑过去在他背后悄悄提醒:“这是钟家的五姑子,钟萦。”

      颍川钟氏赫赫有名,钟萦的祖父做过太傅,她的一位叔父担任青州刺史,还有两个哥哥在四公子面前常备顾问。

      纵然她霍小山很小声,但是离得这么近,还是被听到了。

      钟萦脸上一丝尴尬,又有一丝不解地看着这两人。

      清河郡主更是歪过头问:“霍小山,你在干什么。”

      冷王孙点点头,道:“那我送两位过去,霍小山,你看好台子。”

      霍小山看他有事,便答应道:“好,您放心交给我罢。”

      钟萦挽着清河郡主跟冷王孙走,见他白衣飘飘步步生姿的风度,心中暗暗欢喜,一路都跟他攀谈:“常听家兄谈及侯爷,今日得见,实在难得……”

      清河郡主对冷王孙没兴趣,她虽然跟着两人,但不住回头去看霍小山,只见她仍然守在胭脂台前面挨个帮忙登记贵女的名字,心中在想,听闻段容最近和她走得近,今天他怎么没来?哼,果然是传言,段容谁也不会爱!

      一行三人来到正厅,钟萦的两个哥哥钟况和钟茂都在客席上,钟氏兄弟都是四公子的人,这些年也在不遗余力地替四公子拉拢招徕冷王孙,对他十分热情,立刻将他拉走了。

      男人们在前厅谈论大事,女人是没资格参加的,于是清河郡主和钟萦来到后面的花厅,这里是妇人们的聚集聊天场所。

      这些贵妇们聚在一起,谈资总离不开各家新发生的琐碎事,忽然有人提起舞阳侯冷昭,他的妻子羊氏便道:“夫主卫国戍边,抽不开身回来,怠慢了,他先头还来过信,要我替他跟各位长辈带个好。”

      田氏的女君毛田氏道:“有您这样的女君也是舞阳侯他的福气。我就说嘛,当年冷氏和羊氏这桩婚天作之合,真是再相配也没有了。”羊氏听了自然欢喜。

      清河郡主原本听得百无聊赖,突然想到一件事,插嘴道:“阿姎听说,以前最开始跟舞阳侯议亲的不是羊氏,是霍氏,而且要把霍家姑子嫁给舞阳侯呢。”

      这话一说,场上有三个人都变了脸色。头一个便是羊氏,第二个是霍白氏,最后一个是清河的母亲窦氏,她当即呵斥女儿:“阿姒,住口。”

      清河吐吐舌头,躲到了母亲身后。

      钟萦呢,早就离她远远的——她虽然跟清河在一块玩耍,但并不想造成自己跟清河是同一种人的舆论印象。尤其是这个清河竟然在这么多长辈的公众场合,发表如此脑残拱火的言论。

      但不得不说,清河这句话,已经惹来了许多人的不快。羊氏反应还算敏捷,微笑道:“当年差一点点便成了姐妹,可惜霍家小姑年纪同我夫主差了许多,成了一桩遗憾。”

      她没说自己取代了霍氏,而是说“姐妹”,那她嫁到冷氏还是命中注定的必然,地位不可撼动。

      意思即使你霍家女现在还想要嫁过来,那也只能做小。

      霍白氏脸上自然不高兴。

      然后,羊氏又道:“虽然这桩缘分错过了,不过,如今我家七叔也到了年龄,七叔今年二十三了,阿翁为他的婚事十分挂心。”

      大家都是一惊,冷王孙?这可是个萧史一般的乘龙快婿,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如意佳郎,难道要给霍家。

      高雅端方的钟萦,更是散了魂魄般地看向霍白氏,杏眼中露出一丝愕然。

      羊氏可不关心这个,她悠哉大方地喝一口茶——只要能把霍氏女跟自己的丈夫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推个小七叔出去又如何。

      霍白氏一听,内心却很光火,扯她女儿干嘛?尤其她上次入狱还是冷王孙亲手抓的,她存了很多不满,这人人向往的乘龙快婿,在她眼中屁嘛不是,立刻截断话头:“夫人莫开这样的玩笑,小山她已经许了人家了。”

      大家听了又是惊讶。霍氏姑子婚配了?没听说呀,这又该是一桩新鲜事。

      “是啊,许了阳翟段氏九郎。”

      这下轰地一声,更加炸锅,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有点接受不来这三句话一反转的剧情变化。

      几个年长的妇人见多识广,凭着自身的风度,还能优雅微笑,恭喜霍白氏得到这样有才干的女婿。但是清河郡主脸上的表情,却一览无遗。

      她实在难以按捺心中的震惊和愤怒,大声叫起来:“阿母,这不可能,段郎怎么可能看上霍家那个……”她话音未落,脸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窦夫人霍然站起,歉意地跟霍白氏道:“对不住,这孩子沾不得酒,喝一点便开始酒疯。”然后转过身狠狠拽着女儿的手往外拖:“再也不能这样喝了,阿姒!”

      她拽着清河往花厅外走,一路都传来清河的大哭大闹,这母女俩经过门口的时候,花厅门还被咣啷踹了一脚。

      众夫人和贵女看这情况,都隐约猜到七八分,估摸着就是这窦家的小郡主和霍家小姑两女争一夫的老套戏码,心里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正待饭局结束以后各家私下好好聊一番,但脸上都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大家继续寒暄热聊,花厅里又一派和睦气象。

      连刚刚失落的钟萦都重新恢复了笑意,反正冷王孙和霍氏女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在这觥筹交错的愉快光景里,却有一个女人,淡定自若地敬酒,她举起错金线镶边的石青大袖遮面,仰头一饮而尽的瞬间,眼泪从朱红的眼影下飞快低落——

      沛国夫人放下青铜酒爵,那红唇仿佛还残余微笑,指甲却狠狠攥进掌心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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