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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番外一 ...

  •   1939的冬天,唐山海借着出差的理由到了香港,准备转机去伦敦。在香港逗留的那几天,一时兴起想去证券交易所盯大盘。其实他不愁吃喝,父亲是一等上将,大哥权倾一方,他又是家中的小儿子,从生下来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到这里来无非打发时间罢了。
      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老熟人,有人跟他打招呼,唐山海抬起眼睛找了一圈,才在在大厅的阴影角落里找到那人。他歪着头慢慢踱过去,看了半天,直到那人把帽子摘下来,唐山海拍手一笑,道:“默群先生,你搞什么鬼。”
      李默群也没有办法,他投靠了汪精卫,最近正筹划返沪筹建新政府,军统戴笠不止一次派人刺杀他们这群人,他必须得小心翼翼。
      “山海,有两三年没见了,你父亲大哥还好吗?”
      “好,好得很。只不过我大哥脚伤了之后,就不受重用了,在国防部作战厅,担个高参的闲职。”
      既然已到了国防部作战厅怎么可能是闲职,这是多少军人挤破头都达到的高度。也就唐山海这样的出身才会觉得这是委屈。可相比之前,唐山海大哥盘踞湖南,在湘系名将程颂手底下混得风生水起,做个高参确实是降格了。
      “那你呢?”李默群问,“跑到香港来做什么?要玩应该去澳门啊?”
      唐山海一听,赶紧缩了缩脖子,忙摆手道:“先生莫要乱说,我从不去赌博,这话可不要传到我父亲母亲耳里,不然我可死定了。”
      李默群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唐山海,哈哈大笑,“你还是没变,走吧,我也尽一下地主之谊。”说着周围有四五个人走上来,护着他们二人出了大门,没等唐山海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塞进了一辆车里。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唐山海问:“先生,这么小心?出了什么事?”
      李默群坐在一旁,还没开口,唐山海又道:“算了,你别跟我说,我也不想知道。麻烦。”
      李默群和唐家颇有交情,唐山海他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基本上是只管义气,不管政治,所以李默群在这个关头还敢请他吃饭。
      三辆车保护着李默群的座驾,一路开到了浅水湾饭店。唐山海下车后,一阵海风吹到面前,一湾海水拖起夕阳,嵌在远处的群山之巅,海滨浴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在海边嬉戏,各色皮肤,红男绿女。唐山海勾嘴笑了,带着讥讽之意,海峡之彼的大陆已经沦陷,香港岛上的人还能悠游过活。
      “山海,走吧。”李默群直了直饭店,保镖们护着他们进到了浅水湾饭店的一间包厢。
      李默群八成是熟人了,且不用点菜,保镖只在经理耳边低语了几句,不消片刻,唐山海面前就摆满了佳肴。
      “先生,那我就不客气了?”唐山海拿起刀叉,道:“我起得晚,喝了一杯咖啡就出来了,现在真是很饿。”
      “吃吧,知道你爱吃西餐,这里的大厨是从法国来的。”
      唐山海点了点头,“法国菜还行,英国就不行,我过两天要去伦敦,想到英国的吃食就愁。”
      李默群挑了挑眉毛,探寻着问:“就要走,我还想好好招待你一下,你去英国做什么?”
      唐山海切牛排的手顿了顿,刚扬起脸来,李默群打住他道:“算了,你也别说,我不想知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要谈工作比较好。”
      唐山海砸吧了一下嘴,端起酒杯,咽下口中的牛排,说:“先生,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李默群与他对饮,忽而想到了什么,幽幽道:“伦敦啊,很久没去了。我有个外甥女在那儿念书,想起来你们还是差不多大呢。”
      “是嘛?”唐山海问道:“是在哪所大学念书?”
      “伦敦大学,念美术的。我堂姐的孩子。对了,”李默群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他说:“她前个月还给我寄了一张相片。”
      他微微站起来,保镖眼尖,先一步接过相片递给了唐山海。
      唐山海擦了擦手,接过照片一看:一个女孩,看着年纪极小,二十岁都不到,穿着洋装坐在草坪上,恐是微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一手捂着鬓角,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多可爱的姑娘啊。”唐山海把照片还给李默群,“怎么称呼呢?”
      “碧城,”李默群说,“徐碧城。”

      唐山海吃了饭预备回维多利亚大酒店,他知道背后有人在跟踪,李默群这老狐狸明面上不想知道他此行目的,暗地里不可能不调查他,更何况他现在还是重庆军统总局机要处上校。
      可他并不惊慌。他与李默群相遇,吃饭,聊天都在戴笠的计划之类,连他有意无意提起要去伦敦,李默群向他推介自己在伦敦读书的外甥女,也都在意料之中。
      汪精卫筹备新政府,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唐山海的身份背景是一个绝好的拉拢人选,李默群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那年轻的外甥女也不过是个诱饵罢了。
      唐山海任由特务跟着自己,大摇大摆地回到房间,站在房间门口,叫了走廊尽头一个服务生过来打扫房间。
      唐山海坐在房中看报纸,服务生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走廊两端,确认无人之后进了房间。
      “今天见面的情况如何?”
      唐山海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声音压得很低,可情绪很悠哉,他道:“还不错,鱼儿上钩了。”
      那服务生松了口气,瘫在沙发上松了松领结,端起茶几上的一杯茶水,道:“那女孩长得怎么样啊?”
      唐山海翻了一页报纸,道:“挺好的。比李默群秀气。”
      那服务生一口水喷出来,吐在自己衣服裤子上,他手忙脚乱地擦嘴,“你这是什么话?”
      唐山海站起来,点了点报纸,自己去换衣服,声音从里面飘出来,道:“跟这个人有点像。”
      那服务生拿起报纸,一张电影海报引入眼帘,那是《路柳墙花》的宣传照,女主角是如今顶红演员徐来。
      “喲。”那服务生啧啧道:“你小子有福气,你不是最喜欢看徐来的电影了吗?”
      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唐山海板着脸走出来,抽回报纸,冷冷道:“你走吧,有情况我会再汇报。”
      “好吧。”那服务生抻抻外套,站起来轻声道:“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也不必脸红嘛。”
      唐山海猛转头瞪着这位同仁,后者吐吐舌头赶紧窜了出去。
      唐山海把报纸摊开来,海报上的女明星慢慢和照片上的女学生重影在一起,他晃了晃头,把报纸叠叠好收进床头抽屉里。
      过了几天,唐山海准备去伦敦了,临行前主动打电话给李默群,李默群也就坡下驴给了他徐碧城的联系方式,还让他代自己去看看外甥女。
      果然到了伦敦,唐山海稍作休息就给徐碧城的公寓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房东,房东说徐碧城还在上课,有什么时候可以转达。
      唐山海便说明了来意,约了第二天的中午去学校找她。
      徐碧城中午下了课,从阶梯教室里面走出来,迎面走来一个交好的女同学,她似笑非笑地把徐碧城拉到一边,说:“有人找你呢?在画室那边,你不去看看?”
      徐碧城有些迷糊,她点点头,匆匆走下台阶穿过花园到了画室附近。
      她远远地看到,一个男子拿着一只玫瑰站在弗拉戈纳尔那副著名的《秋千》风俗画前,大理石门廊把他也框成了一幅画。
      路过的学生都捂嘴偷笑,徐碧城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她慌乱回头一看,几个留学生哄笑道:“还不去啊,都追到学校来了?”说着又尖叫一声,徐碧城再看向那个男子,他已经转过头往自己这边走来。
      徐碧城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接好,扭头就跑,飞快地跑向学校外的那个小山坡。
      唐山海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从没有女性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逃跑的。他走到那群女留学生跟前,一个女生大着胆子调笑道:“先生,你可追了我们碧城好久了,不过是联谊的时候的一面之缘,让你又写信又送礼物的,现在都到学校来了?”
      唐山海挠挠头,知道是误会了,他笑着冲众人颔首,拔腿往徐碧城的方向跑去。
      徐碧城到底只是个女孩,再加上她脚程不快,在小山坡被唐山海一抓,她吓得捂着脑袋尖叫,“哎哟,你别缠着我了,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
      唐山海百般无奈,使劲晃了晃徐碧城的肩头,沉声道:“徐小姐,我是唐山海!”
      徐碧城被他晃得头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好久过后才反应过来,唐山海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熟悉是因为几个月前她接到军统的密令,要与唐山海假扮情侣,潜伏到她那个汉奸舅舅李默群身边。
      陌生的是她从来没见过唐山海,更谈不上了解。
      “你是...”徐碧城吞了吞口水,“你是唐先生?”
      唐山海送来徐碧城,退后两步保持着绅士的距离,道:“正是鄙人。”
      徐碧城上下打量着唐山海,唐山海微微皱眉,“你应该有我照片吧?”
      徐碧城这才想起来,从书包里的日记本里翻出一张照片,她捏着相片细细比对,突然红了脸低着头,道:“对不起,唐先生。”
      她刚刚确实没有看清楚,再加上别人起哄,还以为是那个一直在追求自己的无赖公子。
      唐山海到也不在乎,可惜那朵玫瑰,早就被他们两拉扯之间踩碎,他信步往山坡上走,徐碧城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计划戴老板都跟你说了?”
      “...说了。”
      徐碧城在黄埔十六期学习过,并且秘密加入了军统,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李默群在把徐碧城介绍给唐山海,打着以姻亲拉拢唐山海的美梦算盘时,徐碧城已经接到了和唐山海顺水推舟,假扮情侣的任务。
      这个任务,在唐山海和李默群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启动了。
      唐山海寻了一片干净的草坪坐在地上,他拍拍身旁的位子,徐碧城却紧捏着书包走到他不远处,坐在一边。
      “你害怕吗?”唐山海问她。
      徐碧城埋着头,嗯了一声,“我在黄埔时的功课并不好,说来不怕您笑话,我几乎科科倒数第一。我不知道戴老板为什么找我来做这个事。”
      唐山海遥望远方,在这山坡上能看到半个伦敦大学,冬日正午阳光也并不刺眼,反而十分舒适,一层金黄色的光晕笼罩在尖顶钟楼上,他眯着眼睛,犹豫着要怎么说。
      可徐碧城这时自己点破道:“因为我是李默群的侄女,我带你去接近他,不会被怀疑是吧?”
      “是。”唐山海说:“从业务素质上面来说,你不是很好的人选,但从背景关系上来说,你很适合。”
      “可我...”徐碧城说:“我没什么政治概念,同学怂恿着,糊里糊涂地加入了黄埔,我,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徐碧城放低了声音,“我,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和信仰,不过想找个祥和安静的地方,跟家人爱人平平淡淡生活就好了。”
      她看着唐山海,越说越心虚,“唐先生,我不想,不想和你搭档。”
      唐山海愣住了,他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到了这里,结果就这么一句不愿意。
      徐碧城有些不安,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可怜地像只白兔,唐山海苦笑一声,纵然心里有不满,但仍能柔声安慰问她:“你一开始怎么不跟戴老板说?”
      “戴老板,他很强势。”徐碧城说:“容不得我拒绝。他的手段您是知道的,我怕他为难我的家人,所以只能先答应下来。”
      唐山海无奈摇头,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往山坡下走,“罢了,你不愿意,我也不能拿枪逼着你。”
      徐碧城从草坪上站起来,这时起风了,她的长发被吹乱,唐山海走的很快,她小跑着追在身后,道:“对不起,唐先生,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唐山海深吸一口气,忽然站定,徐碧城几乎要撞到他怀里,她仰着头又说了句对不起。
      “我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大学门口拉了中文横幅,写着反对歧视,怎么回事?”
      “那个啊...”徐碧城说:“上个星期法学院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跟教授起了争执,结果学校决定开除他的学籍。”
      “在课堂上有争论是很正常的事,怎么会这么严重?”
      徐碧城摇头,道:“唐先生,您恐怕不知道,我们中国留学生,特别是勤工俭学生,在外国一直很受歧视。”
      “留学生还分派别吗?”唐山海询问道:“不都是中国人?”
      “当然了,只要有人地方就有派别。就拿我来说,我是自费生,还能自己租公寓,这样的学生家庭情况是很殷实的。公费生一般是官员的孩子或者亲戚,吃穿用度也是不愁,勤工俭学生都很聪明,他们功课很好也很努力,但没有关系也没有背景,中国领事馆给他们的补贴很少,他们只能自食其力。可有些餐馆或者组织都不接受中国留学生勤工俭学,他们认为中国人懒惰身体不好,品行也不端正。”
      唐山海抿着嘴想了想,道:“那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学生中应该也有不少人有关系有门路,申诉没有用,可以私底下调节啊。”
      说到这里徐碧城涨红了脸,似乎十分气愤,道:“我也呼吁有门路的自费生帮帮忙,可他们都不愿意蹚浑水,毕竟现在国内在打仗,能出来读书都是不容易的。”
      唐山海听了这番话,一个劲摇头,他往前走着,忽而说道:“我有个朋友在伦敦大学教书,说不定能帮上忙。”
      徐碧城跟在他身后,兴奋道:“真的吗?那就太感谢您了。”
      唐山海满不在意,于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不帮中国人,那还有什么出路。
      正在徐碧城高兴地时候,唐山海却说:“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今天的事我可以帮忙,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说:“军事和经济上做不到的事情,别指望外交上能做到。一切只是权宜之策,改变不了根本。”
      徐碧城被他的严肃神情吓到了,弱弱地说:“唐先生,您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民国七年,我们以十四万华工的性命取得了一战战胜国的称号,可结果如何呢?”
      这个徐碧城知道,她吞了口唾沫说:“在,在巴黎和会上,他们还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让给日本。”
      “顾维钧大使说,中国人不应该忘记这沉痛的一天,我们明明是战胜国,却因为国家积贫积弱,没有一点话语权。”
      唐山海说:“你不做,我不逼你,还有其他的人选。我们还可以从头布棋。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英国平淡生活,如果战火烧到英国呢?你去哪里?你若不是家底殷实,你能去哪里?”
      唐山海拍拍徐碧城的肩头,看到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他低声说:“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尊重你。”
      说罢收回手,自己走了,徐碧城定在原地轻声啜泣。唐山海明白徐碧城的犹豫,她还这么年轻,如此单纯,要她去当卧底,背负汉奸的罪名,受着亲人朋友的指责和唾骂,这非坚定心智不能做到的。
      与其日后后悔,倒不如一开始不要踏入这个火坑。
      这个坐在草坪的女孩恐怕注定做不了他的搭档了,唐山海如此想着,突然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他转过身,徐碧城红着眼睛,红着鼻子,抽搭着断断续续对他说:“唐先生,您说的对。”
      她说:“若我家里没有钱,我就只能如许多同胞一般,在大陆当亡国奴。若每个人都要逃跑,都要退缩,那就真的完了。徐碧城舔了舔嘴巴,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们的家不能就这样被人歧视,为人觊觎。”
      唐山海停了好久,他望着徐碧城,风一阵一阵在吹,她弱小的身板似乎随时都会被吹倒,可此时此刻,她的话却也能给自己力量。他开口问道:“你不害怕了?”
      “怕。”徐碧城说,“可您是我的搭档,我相信你,在你身边就能好些。”
      唐山海笑了。确实,他们是搭档,在一起就不会害怕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校园里面走,树林里还有几颗银杏树在掉叶子,片片树叶落下来,唐山海与徐碧城一前一后往回走,两人都没有说话,他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叫住徐碧城。
      女孩转过身来,一脸担忧,唐山海略笑了笑,\"没事,只是要提醒你,你刚刚对戴老板的看法,对军统的看法,不要再跟其他人说。\"
      “对不住啊,唐先生。\"徐碧城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不过,\"唐山海仰着头温柔地说,\"我们要尽快熟悉起来。你对我可以知无不言,但在外面要小心谨慎,言多必失。”
      “我知道了。”她带着些许轻松,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眼中满是笑意,跟个孩子一样,谁能想到她刚才还在哭鼻子。
      唐山海不会知道,下次约会徐碧城就会带着无尽的思念来到他身边。
      也不会知道,徐碧城在之后很多年,时常会忆起两人的初遇。在梦中她幻化成弗拉戈纳尔的秋千那幅画中的少女,穿着粉色的洋装,坐在秋千上荡向蔚蓝的天空,而唐山海就站在树下,握着玫瑰花,微笑着等着她。
      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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