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蒋姿

5、茧 玩偶01

　　路过一个小店时，季洁习惯性的看向玻璃橱窗中自己的影像，却见橱窗后的的小格子里，一个小男孩模样的人偶正对着她。

　　短发利索的小男孩，像极了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模样，季节站在橱窗外，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流，纵然伤痛却偏偏是无声哽咽，好在今天头上戴了顶帽子，将帽檐压下挡住眼睛，不想让路过的人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这世间，早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好不容易按捺住情绪，季洁压低了帽檐走进店子里拿下那个人偶，也不开口，只是沉默地付了钱将玩偶拿在手中塞进背包里，行色匆匆地离开。

　　打车前往约定的地点，季洁抬头看了看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酒店，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着，皱了皱眉头，有些踟蹰不前。

　　眼睛望向一旁的镜子，镜子里面，站着一个人，长久旅途让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满是风霜，身上的衣着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更何况，季洁流浪几年，即使努力接收资讯，但是脱离人群太久，只要一遇见人，便会发现自己已经与社会脱节，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好在她并没有迟疑太久，身后便响起了个声音：“大师？”

　　季洁回头，因为还没有从之前的心绪里回过神来，鼻子还有些发酸，故而只是点了点头。

　　“我是魏总派过来接应大师的司机，我姓吴，叫我老吴便行——”中年男子的声音里，似乎对于“大师”这个称呼表示深切怀疑，因此对季洁的冷淡并不以为意，上前想要帮季洁提身后的大背包：“我帮大师拿行李吧——”

　　季洁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避开老吴的动作，轻轻咳了一声：“去哪里？”

　　“哦——”老吴并不尴尬，只是拿出一张房卡递给季洁：“这是魏总让我们帮大师订下的房间……不过魏总说了，大师其实也可以住到魏总家里——”

　　“不用了，”季洁摇头：“就这里吧。”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反正那个所谓的“魏总”也不缺这些钱。

　　说着看了看房卡上的信息，点了点头：“魏总什么时候有时间？”

　　老吴连忙道：“魏总说了看大师的时间——当然，越快越好。”

　　季洁点头表示明白：“明天早上九点钟，你们派人过来接我吧。”

　　拿过老吴手中的房卡，拒绝其帮忙的好意，季洁看了看房卡上的信息，背着背包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并且再度拒绝老吴带路的殷勤，许是她神色突然十分冷淡，老吴也预料到季洁可能生气了，因此讪讪地在电梯外告别，季洁面色冷漠，看着电梯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此刻空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季洁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肩膀一垮，便觉得再也负担不了肩上的重量，背包从背上掉落，引来电梯一阵震响。

　　楼层太高，季洁不耐烦的等着，一行上来，好在没有遇到其他人。

　　终于到了，季洁再度紧绷起身子，将背包一丝不苟地背起，找到了房卡上的房号。

　　进去了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套间，即使早就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客户并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季洁却并不怎么开心，观察了一下发现房内并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的东西，季洁将背包打开，本来是打算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然而一看到自己之前买的那个玩偶，突然便失却了全身的力气，完全不想动弹。

　　手中那个玩偶，模样像极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

　　她的……弟弟。

　　*

　　就算是孤儿，就算从小便被送到福利院，可是季洁知道，她有一个弟弟。

　　那个与她出生时间只差了半小时的弟弟，在他们出生后不久，便分别被丢弃在不同福利院的门口，不同的是，弟弟很快就被人领养，而她在福利院呆到了九岁。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在她那些不安的睡梦里，见过他的模样，她仿佛一个不能见光的窥探者，在暗中窥视他的生活，他的喜怒哀乐哪怕只是在梦中都能牵动她的心绪，可是这些事情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曾经对福利院的阿姨说过，可是却被人认为是想得到关注而撒谎的孩子，他们觉得她很可怕，虽然并不至于苛待，可是他们的确有意无意地忽略她，就连同龄的孩子，也不愿意和她玩耍。

　　从小，她就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她出生那一刻，她甚至记得自己母亲生他们姐弟时的呼痛声，唯一的遗憾是那时候她还没睁开眼睛，即使如此，她的双眼也是始终被捂住的，她的母亲，似乎意识到她可能会记得，所以在送走他们的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她有任何机会看到他们的模样，除了母亲痛到撕心裂肺、几近失声的哭喊，季洁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听过。

　　关于他们的身世，关于他们为何被遗弃，没有任何线索。

　　她想要追寻过，可是不管是当年的她还是现在的她，一旦想要去探寻自己的身世，所能看到的，皆是一片迷茫。

　　事关己身，则生屏障，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后来便尽量不让自己与别人有太多的牵扯，她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自己的前路越发的迷茫。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从小就能梦到另外一个人的生活，那个与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孩子，这种事情说出去谁都不信，可是她就是知道，那个人是她的弟弟，可是即使是梦见，她也无法得知他的所在，可是她知道他的生活同样不普通，他被当成一个异类教导学习训练，季洁后来的那些手段，都是从那些梦见中窥探所得。

　　她曾经想过要去找他，可是连她都还只是个孩子，他到底在哪里她从来都不知道，无从知道，有时候明明知道他听不到看不到她，她也还是会坐在他身边，摸着他被鞭打出来的伤痕，跟他说——

　　“你要等我，你要等我来救你，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他们的父母早已经不在，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只是他没有等到她去救她的那一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在他们九岁那年的夏天。

　　他死了。

　　季洁唯一记得的是梦中的大火，仿佛她就身在火中，她就在他的身边，她看着他哭喊求救，可是无人来救他，即使是季洁就在那里，可是却也是无能为力，然后她自梦中惊醒，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她永远失去了能感知到他的能力。

　　他应该是……死了吧。

　　可是她却觉得那之后的自己与以前更不一样了，她看到一个人，就能知晓一个人的所有事，发生过的，还没有发生的，她全都知晓。

　　她原本只是怀疑自己是一个怪物，然后她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怪物。

　　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恐怖，她想逃离福利院的生活，然后她遇到了她的养父母。

　　那是两个十分善良的人，也是十分清白的人，同样是孤儿，从季洁所在的福利院出去的，没有其他的亲眷，也没有子女，季洁看到他们往后的人生顺遂平和无波无澜，她向往这样的生活，所以她使了手段，让他们收养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能力来达成自己的愿望，只因为她向往一个家庭，可是从他们决定收养她的那一刻起，季洁便感觉到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却不再是她所能勘破的了。

　　他们的确对她很好，可是原本应该长寿一生平和喜乐的两人，在收养她之后的第五年，双双死于意外。

　　她再度沦为孤儿，比以前好的是，她不必再度回到福利院，可是季洁却也知道，她欠下了两条命。

　　那两人因她而死，因为她期盼家庭的温暖，所以介入了他们本与她无关的生活，也因此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没有子女，可是原本却可以彼此扶持到老，却因为她这个变数，过早的死亡。

　　她是罪人。

　　那之后她便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随心所欲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人，既然看不透自己的命运，那么便尽量不要与别人有太多的牵扯。

　　即使后来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有一个前提她却始终坚守，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会与自己的客人有更多的来往，她要时时警醒，不可再让自己越雷池一步，她不可再介入别人的人生。

　　她的养父母，以及闻奕，是她年少时不懂事的代价，她不会再有养父母，那么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成为闻奕。

　　*

　　老吴口中的魏总什么来头季洁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之于她只不过只是一个客户而已，解决完他的委托，收了钱离开，这个人便不会再与她有任何的交集。

　　十六岁从学校退学，季洁的确曾经试图活得与别的正常人一样。

　　别的如她一般没有学历的女孩子，会找什么样的工作，她也曾试过去去兼职打零工，可是她无法坚持下去，或者说，因为她的存在，使得别人无法坚持下去。

　　她工作之前都会偷偷查看自己将要工作的地方或者人的命运，选择那些长久的、稳定的工作，可是连着三次工作的经历，都没能坚持过三个月。

　　莫名其妙的大火，莫名其妙的破产，莫名其妙的事故，每当她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明明，她在做一份工作之前，已经已经事先窥探过，以为自己能一辈子做下去，可最后都垮了。

　　而等她离职之后，呆过的那些地方，后来都东山再起了。

　　她渐渐明白，或许是她的原因。

　　她无法胜任任何正常的工作，不管多么稳定的场合，因为她的加入也许也会变得不稳定，她渐渐接受了自己可能是灾星体质的事实，再也不妄想去做一个正常人。

　　成年后拿到养父母的遗产与保险赔偿，一场意外的大火将最后栖身的房子也烧毁，那个城市似乎再也没了让她留恋的理由，将房子变卖，她开始四处游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让她长久停留的地方。

　　意外遇到一些奇异事件，坐吃山空的季洁发现自己接受自己所帮助的人的钱财的话，虽然还是有些阻滞，但是对于自己查看对方的命运并无太大影响，于是发现把所有相遇变成交易，银货两讫对于双方的影响都是最小的，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工作”。

　　她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预期，更没有找到可以长久住下的地方，所以去哪里都行，她最初的客户便是在不断的行走中遇到的，再接着便是最早的那一批介绍来的客户，这些年下来，似乎也有了自己的人脉网络，以前是她漫无目的的寻找事情做，最近几年开始，渐渐转向了别人通过以前的客户知道她的存在而来寻她。

　　而这所谓的魏总，也是通过别人找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