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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飞将军 ...

  •   18岁的海泠是在新时代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果用鸡蛋做比,她当时的世界观大概就像一个六分熟,嫩生生的流黄糖心蛋——虽然蛋黄尚未全熟,但外壳坚硬,且正在煮熟的途中。
      如果她没有在那年夏天遇到那场台风,没有在台风夜独自留在图书馆里,这个唯物主义的糖心蛋大概会毫无意外地煮到十成熟。
      然而在那个台风夜,海泠的蛋壳上,“咔嚓”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年的最后一场超强台风,被预告将在当天夜里直击小镇。
      防台抗台的准备在两天前就做起来了。海泠忙了两个白天,把一楼的书架全部搬空,书用油纸包好放到高处;二楼破了的窗户也赶在前一天用塑料板暂时封好,虽然漏风,但至少不进水。

      她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三楼。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两扇乌木大门像蚌壳一样紧闭。门扇上原本雕着一幅 “姜子牙登台封神”,嵌金镶贝,精妙绝伦;但那漫长的十年开始之后,什么神仙瑞兽,天才地宝,都被刨子一下一下地锉平了。

      海泠说,当时她对这房间里的书没有任何兴趣——想想也知道,能被她那个冥顽不灵的爷爷当成宝贝的,都是些什么书;但那些书是家里长辈用命保下来的,就算只是叠装订起来的草稿纸,她也得好好看守。
      但她没有开门的钥匙,万一里面进水,她怕是只能抄家伙卸了门板才能进去。

      海泠用手推了推门板——和平常一样,纹丝不动,像被从里面焊死。她又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朝里面使劲望——和平常一样,一片漆黑,像被从里面糊上。
      海泠拿来油纸,爬高摸低地把藏书阁的所有门缝都封好,尽人事听天命。

      她检查完门窗,回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距离台风入境还有不到5个小时,外面的雨势已经渐渐大了起来。图书馆柜台上放着蜡烛、火柴、手电,还有一包饼干,两个苹果,和一床毯子,都是姑姑从家里拿来的。
      今晚海泠要在馆里过夜——毕竟只有一个图书管理员。

      为了这件事,姑姑已经来了三四个电话,叮嘱她一定小心,要是真的害怕,就悄悄回家,反正也没人知道。
      这个姑姑是堂上加堂,表上加表的姑姑,但海泠从小就和她很亲,也喜欢她家里那个8岁的表弟。

      海泠说没事没事,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筒那边“稀里哗啦”一阵响,姑姑说你等等,奶奶要跟你说话。
      海泠赶紧说好好好,然后把话筒换到另一边的耳朵上。

      海泠的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奶奶)好几年前就糊涂了。但她还认得姑姑,也认得海泠,只是不认得8年前才出生的表弟,总把他当成哪个邻居家的孩子。
      海泠觉得,奶奶得了老年痴呆,大概也算是福气——最难熬的那十年,她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每天早上起来,奶奶都是开开心心的,还要姑姑给她梳头打扮,因为“等会儿要跟老爷子去逛集市”。

      电话那头的奶奶“喂”了一声。
      奶奶说,囡囡你等下要去哪儿?听说晚上要下大雨,打雷的,你可别乱跑!
      海泠小时候最怕打雷,一打雷就嗷嗷哭;奶奶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时候。

      海泠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正要挂电话,奶奶又喊住她。
      奶奶说,要是真打雷了,囡囡你也别怕,雷公公只打坏人,再说,飞将军也守着你呢。
      海泠愣了一下才想起“飞将军”是谁来。她赶紧说我知道啦,奶奶你好好吃饭,早点休息,把窗关好。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然后台风就来了。

      当天晚上8点,暴雨已经下了三个小时,外面的风能把眉毛一根根吹跑。这一片的电闸全拉了,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出去,天空无星无月,四下一片漆黑,远远近近的民宅窗口映出几粒烛光,仿佛一艘艘泊在湖面的小船。

      海泠也点了蜡烛,点了一支之后觉得大厅空洞洞黑漆漆的有点吓人,于是又点了一支。这是她第一次“抗台”,她在没踝的积水里勾起脚,蹲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就像个孤军作战的守城兵。
      好在没有弹尽粮绝——她看了看桌上的苹果和饼干。

      用腻子刷白的墙面在烛光中显出朦胧的暗黄色,她的影子被蜡烛分成两个,模糊地叠在一起,像化开的墨渍。
      海泠想起她的小时候了。她还没上学的那些年,经常和家里几个堂表兄弟坐在长凳上,抓一把瓜子花生,在自家宅院里看皮影戏。
      眼前被烛光照亮的墙壁就像当时戏台上那帘幔子,只是差了奶奶和“飞将军”。

      奶奶是从北方嫁过来的,把家乡的皮影戏也和嫁妆一起带来了。刚来的时候,她谁都不认识;白天爷爷不在家,她就关起门来,拿出她的小箱子,自己给自己演戏玩。
      爷爷的妈妈比爷爷开明,任这个儿媳玩闹,有时候还去她那里坐坐,喝茶看戏。

      后来,大宅子里的人多了,孩子多了,奶奶的观众也多了。
      奶奶老高兴了,特地在厢房的院子里布置了一个小隔间——幔子一帘,方桌两张,长凳四条,再点上几支蜡烛,就是个皮影戏台。

      奶奶的戏班只有一个人,唱词是她,念白是她,腾出手来敲个小鼓的伴奏还是她。剧目也不多,除了《白蛇传》、《封神榜》这些神神鬼鬼的,就是“飞将军”。
      “飞将军巧设连环阵”“飞将军笑破千机局”“飞将军三别蝴蝶女”……飞将军百战百胜,神勇无匹,进可保家卫国上阵杀敌,退能守家宅平安止小儿夜啼。民间剧目里最不乏这类朴素的超级英雄题材,拿来哄孩子谁用谁知道。

      虽然当事人很不愿意承认,但童年的海泠不是一般的爱哭——怕老鼠,怕打雷,怕毛毛虫,怕关了灯之后黑暗中发出的任何动静,蚊子多咬她一口都能让她扯嗓子开嚎;而她一旦开嗓,非得哭倒一两座长城,不然谁哄都不停,除了奶奶。
      或者说,奶奶的“飞将军”。
      海泠一哭,奶奶就一边拍她,一边从自己的小箱子里取出皮影人儿来,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这句话几乎是海泠的安神咒。奶奶的戏班的“演员”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飞将军——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胯/下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高头大马,比其他所有的皮影人都要威风;飞将军一出来,海泠就不哭了,鼻涕也吸回去了。
      奶奶说,她在飞将军面前请了愿,求他庇佑海泠平安健康,邪祟不侵。

      长大以后,海泠当然不再把这话当真了。她也在书上电视上看到了《白蛇传》《封神榜》的故事,知道了更具体的故事细节,和流传的其他版本;只有“飞将军”,除了奶奶时不时地念叨,她在哪儿都没有再听说过。海泠想,也许“飞将军”是只在奶奶家乡口口相传的小故事,他跟着这个新嫁娘一路跋涉来了南方,她在这里扎根,他也经由她的手,在这里落地开花。

      海泠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哼了一段奶奶过去时常挂在嘴边的曲子,“飞将军奇袭凯旋归”。
      “驾骏马,灭灯火,漏夜袭敌营”;
      “七星剑,斩番兵,东/突又西进——”

      “进”字的尾音还没收起,窗外猛炸下一个雷来,窗户都被余响震动了。
      海泠被这么冷不丁一吓,脑子比刚刚劈落的闪电还白亮,剩下的唱词忘得一干二净。过了几秒,雷声平息了,她才回过神来,拍拍胸口吐了口气。

      她听到大厅角落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海泠打了手电朝那一照,看到天花板上渗出一滩巴掌大的水迹,她又把手电一转,朝二楼楼梯口望去;光柱扫到的地方隐约有些湿漉漉的水光。

      二楼怕是进水了。海泠赶紧跳下椅子,“哗啦”一脚踏进冰凉的积水——这半天工夫,水位已经快要涨到腿肚。
      她朝窗外望去,风大雨大,视野里已经看不到第二扇亮着的窗户。图书馆像在暗海上漂浮的小船,被雨幕隔绝在世界之外。

      我说,那你怕不怕?海泠说,还行吧,是有点吓人。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乖乖,可吓死我了”。
      但是再吓人,她也得上楼去——她不去,还有谁去?

      海泠握着手电,踮着脚尖小步小步地蹚水上楼。二楼的地板被水浸湿了,她每迈出一步,都听到一声涩哑的声响。所幸眼前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只有几扇窗户被吹大了漏缝,地板上积了点水,插座没事,书架没事,书也没事。海泠把漏缝重新堵上,又把地板擦干,举着手电筒上下左右照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问题之后,准备下楼继续坐着。

      “滴答——”
      这一滴水直接落在了她的额头,顺着鼻梁流下。

      海泠抬起头,发现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正悬着一串水珠,正对上的位置似乎是三楼藏书阁。
      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朝下是一团融融的烛光,朝上是阴暗潮湿的洞穴……海泠又拿手电筒照了照,那一点点昏黄的光亮几乎瞬间就融进黑暗,就像撒在咖啡里的一勺砂糖。
      所有能想到的潜伏于黑暗的恐怖,都在这一刻涌入她的脑海。

      海泠在二楼平台上站了一会儿,脚尖左左右右地挪动。她想要不今晚就算了吧,等明天天亮,台风离境了,再一次性整理收拾一下;反正三楼的情况应该也和二楼差不多,就是漏了点水,没什么——
      又一个响雷炸落,窗户、瓦片、房梁……这房子的每块老骨头都在雷声中哆嗦。

      海泠听到一声 “喀拉”,夹在雷声里,清清楚楚,从她头顶之上的三楼传来。
      这是什么声音?什么东西裂了?破了?摔了?三楼只有一条走廊,一个房间,走廊上也没有什么能摔的摆设……
      所以这声“喀拉”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海泠望望楼下烛火摇曳的大厅,又望望头顶漆黑一片的藏书阁,吸了一口气,用手按下快要跳出胸膛的小心脏,踏上去三楼的台阶。

      三楼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着新鲜的青苔和草根的气息。但这里高出地面十几米,窗台上也没有花盆,又是哪来的泥巴?
      电筒的光束缓慢地扫过每一扇窗,然后贴着地面移动。窗口没有进水,墙面一片整洁,地板也是干燥——
      不对,地板几乎是干燥的。
      淡黄色的光芒落在海泠面前六七步远处,那里有几点水渍浅浅反光。

      海泠朝前走了一步,两步,手电投在地板上的光圈也跟着移动,更多的水渍在照射下泛出光来。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这些亮晶晶的小点就指向那个房间。
      海泠抬头望去,一大片湿润的痕迹在天花板上洇出,像有条巨大的蛞蝓从这里爬过——爬进了那扇乌木大门后面。

      她赶紧跑上去用手推了推门板——和白天一样,一动不动。她又举起手电,照遍乌木大门的每一道缝隙,另一只手的手指跟着贴上门板,仔细地移动,触摸。
      她摸到一些起伏不平的刀痕,都是旧日留下的印记,锉刀,砂纸和油漆都没能把它们盖过。木纹里嵌着一些细碎的光亮,像沉在河底的金砂。

      “喀拉”,和刚才一样的声音,这一次离她很近。
      也许就来自这两扇乌木大门之后。

      反应过来的时候,海泠已经在冲下楼梯的途中。她的脚几乎是自己动了起来,连跨两阶三阶地朝下跑,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她又跑进那团暖黄色的烛光里了。大厅的水位已经过了腿肚,正在漫向膝盖。海泠一脚一脚趟着水,大步走到柜台旁,来不及放下手电筒,直接扑身抓起电话机,抓起话筒,手指扣上拨号盘——
      一秒的迟疑后,海泠拨出了一个呼机号码。

      这是她那个下海捞金的爸爸唯一留下的联系方式。海泠以前也打过,那一次,半个月后她才等来回电。
      她知道这一次也许也是一样,但藏书阁的钥匙传男不传女,只能是在爷爷的独生子手里。

      最后一个数字拨出,拨号盘“咔咔咔”地转回原点,话筒里却没有传来“嘟——嘟——”的脉冲音。
      海泠把话筒放回座机,又拿起来重拨了一遍。那一头还是安安静静,像埋在雪里。

      海泠想也许是传呼信息台临时停工,她转而打了姑姑家的电话。“咔咔咔”地拨完号码后,话筒里依然毫无声息。
      ——电话信号也被切断了,就像这片区域全体停电一样?
      一道闪电从天际劈落,窗外行道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这一瞬间闪闪发亮。

      墙上的挂钟快走到10点,雨势越来越大,像有开山的炮火从云端轰下石子来。海泠紧紧握着话筒,一遍又一遍地转动拨号盘,把那两个号码轮流拨出。
      没有信号,没有回音,没有她想要的帮助。

      海泠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张着嘴一下一下地换气,喉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在当时的当下,她存在的意义是图书馆,图书馆存在的意义是藏书阁,而藏书阁存在的意义——是那些她素昧平生的书。

      海泠抬头朝天花板望去,那里渗出的水迹越来越大,“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漏下的积水直接顺着墙壁流淌。
      海泠眼眶里的水也要蓄不住地淌下了。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雷雨夜,火亮的闪电,炸响的惊雷,灯影重重的房间,黑暗中汩汩的水声……拨号盘“咔咔咔”地又转出一个号码,话筒那一头的积雪还没有化开。

      海泠眼里的水光越来越沉。她想奶奶,想奶奶的小戏台。那帘幔子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暖融融的浅黄色,上面演出过白娘子的爱恨情仇,周武王的生离死别,还有飞将军历经千战,未尝一败的赫赫功勋。
      那时候多好。像这样的雷雨夜,她房间的小桌上也会点一支蜡烛,奶奶坐在窗边,举着飞将军对她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落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敲打,“哒哒——哒——”,是留在童年记忆中的拍子。海泠想起“飞将军”后面的唱词了。她恍惚地唱,声音好像一团被揉皱的棉布。
      “驾骏马,灭灯火,漏夜袭敌营”;
      “七星剑,斩番兵,东/突又西进”;
      “举火石,烧了他,粮草与辎重”;
      “众儿郎,齐听令——”
      海泠的歌声停下了。

      她看到烛火一丝不乱地燃烧,照得那一方墙壁荧荧如玉。
      墙上映出一个皮影小人,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威风凛凛;□□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骏马。
      然后,英姿飒爽的将领挥起手里的七星剑。
      ——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飞将军用戏腔朗声诵道。

      几乎同一时间,话筒里传来“嘟——”的脉冲音。
      电话接通了。

      ——海泠说,就是从那一天起,她的生活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已知的未知的,神灵。
      她又强调了一下,神灵,字面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陆x5 、狗腿子、一生浮华照九重门、啃臜飧傻纳窨、斋藤一一的地雷,新戏刚开不知道买啥好就给海泠买俩苹果吧
    感谢 容卿 的手榴弹,新戏刚开不知道买啥好就给海泠买包饼干吧
    感谢 杏无仁 和某位看不见名字的数字哥的营养液,新戏刚开不知道给谁好就先给凡凡吧
    (凡凡是谁呀,凡凡是“我”呀)
    自以为是地选了一个有点大大大大大的题材_(:з」∠)_真的上手之后才发现真是难写,事到如今只能找个小的切入点做微创手术了_(:з」∠)_希望手术成功
    最后,感谢我西皮(18岁,腿长10米)为我写的皮影戏唱词!一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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