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冬黎树

1、还乡已断肠

　　“驾！”

　　“哒哒哒！”一匹快马冲破夜色，挟着无数尘土和汗水扑面而来！它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坚韧得好似一名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战士！它有力的铁蹄踏在地上，发出富有节奏的铿锵之声，仿佛是在谱写一曲动人肺腑的乐章。

　　此时此刻，蚊虫噤声，明月静默。

　　然而，飞驰的骏马上，却有一只粗粝厚实的大手正紧紧地牵着缰绳，以一种掌控者的姿势控制着这匹势不可挡的骏马！手的主人是一名身穿藏青色粗布薄衫、体格健朗、肌肉虬结的壮汉。

　　由下往上看，目光依次扫过他宽阔健美的胸膛、性感之极的喉结、轮廓分明的下颌，然后定在他的脸上！只见这人相貌堂堂，神态沉稳，眼神深邃。他嘴唇上微微冒出的胡渣，更是无形中给他增添了一股粗犷豪放之美！这人就是秦烈！

　　“驾！”秦烈再次高呼一声，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臀上，骏马顿时四蹄飞扬，跑得更加飞快！可秦烈的一颗心却比骏马更快，它早已生了一双翅膀，迫不及待地飞进了前面那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

　　秦烈心中激荡不已，他终于回来！历经十年沧桑，他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很快，他便能见到朝思暮想的芸儿！他便能见到内敛的师父、温柔的师娘！他能再次回到那个温暖的家……

　　可是，当他站在街口，一盆冰水却当头泼下来，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火热和期望。这里，一切都变了！所有街道、房屋、柳树，甚至，每一块青石板、每一条划痕，都完全、彻底地改变了！！

　　秦烈的心跌到了谷底，他牵着马慢慢行走。这一刻，他忽然感到无比得茫然。他的芸儿，真的还会在这里吗？那个说永远等着他的女子，真的——还会在这里吗？

　　夜色深沉，冷风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到处穿梭，无情的木楼在黑魆魆的深夜里，露出了无声的冷笑。几只黄狗从暗处窜出来，威胁意味十足地朝他低吼……

　　秦烈慢慢到了一间客栈面前。门前高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风中寂寞地飘摇。门内一灯如豆，窗纸上印着一道道黑色的剪影。秦烈走上前抬手敲门，“叩叩、叩叩”，突兀的敲门声在安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渗人。

　　“谁、谁啊？”门内一人迟疑不决地走到门边，语气发慌地问道。

　　“我要投宿！”秦烈高声答道。

　　“……客官，稍等！”只听“嘎吱”一声，店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然后一个身材瘦削的小二哥，从缝隙里谨慎地看了一眼。接着，他被身躯壮士、目光黑沉的秦烈唬了一大跳。最后，小二哥踟躇了一下，还是将店门打开了。

　　秦烈将缰绳扔到小二哥手里，一边抬脚往里走，一边心烦意乱地吩咐道：“去把我的马安顿好，切记，要喂最好的马料！还有，速速给我弄些吃的。”

　　“好、好嘞，小的这就去。”小二哥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位爷煞气实在太重！

　　“银子，给你！”秦烈走到桌边放下包袱，随手往后扔了一块碎银。站在门口的小二哥连忙伸手接过银子，他忐忑地咬了一下，然后便暗松一口气，急忙把马牵去了马厩……

　　秦烈独自坐在堂中，灯火静静摇曳，四面皆是沉寂的黑影，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真切，无端让人心里发慌。

　　“爷！爷！”

　　小二哥的呼声惊醒了心不在焉的秦烈。他伸手接过小二手中的面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是家乡的味道，秦烈吃着吃着，心中一下子涌出万般滋味。

　　用完之后，秦烈龙行虎步地上了二楼。此时，他身体明明疲惫之极，可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无数念头从他脑子里一晃而过，快得根本抓不住，他整个脑子变得昏昏沉沉，似乎很清醒，又似乎已经完全糊涂了。

　　临近天亮的时候，秦烈慢慢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自从离开了陆含芸，他常常会做这个梦。他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走，留下来了，会不会他们早就已经成亲，有了几个孩子……

　　他梦到那天，芸儿站在村头，她倔强地睁着泪眼看他。她那双眼睛早已经肿的不成样子了，但她一直在流眼泪。然后，她的嘴唇轻轻颤抖。

　　秦烈依稀听见她说：“秦大哥……你……快点回来……我等你……永远等……”然后，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秦烈心口一痛，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沉默着起身打开窗一看，天已经大亮了，街上人来人往。秦烈关上窗，开始慢慢地净面、漱口，然后下楼。

　　客栈老板是个精明能干的寡妇，人称徐四娘。徐四娘在堂内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她一抬头，就见秦烈走了下来，她放下算盘，笑道：“爷，您有什么吩咐没有？要不要给您准备早点？”

　　“来一笼包子，一碟小菜。”秦烈面色冷峻地应道。

　　“好勒，您稍等。”徐四娘回过头便冲一个伙计说道：“小顺，快去给爷准备一笼包子、一碟小菜、一壶热茶。”

　　“好嘞。”小顺连忙应道。

　　“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秦烈略一迟疑，开口道：“我想打听点事，”顿了片刻，他问道：“这儿是叫永川村吗？怎么，如今变作这副模样了？”

　　“爷，您有所不知啊，这儿的确是永川村，只是，七年前，这儿地龙翻身，永川村就改名叫凤宁村啦。”徐四娘脸上露出唏嘘惋惜之意，她不等秦烈开口，便接着说道：“爷，您可不知道啊，当年那叫一个山崩地裂、地动山摇！”

　　“那时房屋瞬间倒了一大半，许多人被活活砸死了！还有的，被埋在土里再也没有出来……真是造孽呦！”徐四娘连连摇头，“还好，过了这么多年，咱们这个村总算是恢复了几分元气。”

　　秦烈脸上的血色早就褪得一干二净，他耳中轰鸣不止，心口亦绞痛异常。他竭力让自己没有表露出来。沉默良久，他勉强问道：“凤宁村……可有一位叫陆含芸的女子？”

　　“陆含芸？”徐四娘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噢！你说的是李秀才的夫人吧，这李夫人呐，也真是个坚强的女子，她正是从那场大难中走过来的！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这李夫人极有福分，这十里八乡谁不说她嫁得好啊。她相公李秀才生得相貌堂堂，又是学识渊博，在咱们村备受尊敬，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那李秀才，家在何处？”秦烈紧皱起眉头说道。

　　徐四娘看出秦烈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她也没有必要隐瞒，她说道：“他家很好找。出了这条街，沿着大路直走，大概两里路就能到了。他家门前正好种着一丛翠竹……”

　　后面的话，秦烈已经完全听不清了。他眼前发黑、脑子发胀，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高大的身子忍不住晃了晃。

　　徐四娘顿时惊叫起来，“爷！爷！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这就去给你叫个大夫！”

　　“不用。”秦烈抬手阻止，他皱起眉头，竭力保持镇定，他说道：“我先回房了，你让小二把早点送上来吧。”

　　“好，好。”徐四娘连忙答应。

　　秦烈脚步虚浮地转身上楼。好不容易撑着回到房间，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栽倒在地！过了很久，房间里响起了悲戚的低吼声，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次日上午，秦烈按照客栈老板的指点出了青石街，他牵着马，沿着大路一直走。大路两边风景极好，只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错落分布。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农人往来种作，稚儿自由嬉戏……

　　看着此情此景，秦烈心中翻涌的悲痛忽然宁静下来。这是他的故乡，这里是他的家，无论如何，他活着回到这里，便已是莫大的福气！不要贪心，不要强求……

　　正想得出神，秦烈忽然听到山峰传来一名女子的呼声：“小杰，别爬这么高，快下来。”那声音温柔动听，却又带着让人怜惜的焦急。

　　“娘，别担心！我很快就摘到了。”一道稚气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

　　秦烈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前方大路边，平旷的草地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梨树，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正站在枝桠上。

　　他一手紧紧拽着枝条，一手拼命去够不远处的一颗大梨。树下站着一名温婉美丽的妇人，她姿容不凡，杏脸桃腮，端得动人心弦。此刻，她双手张开，神色紧张地望着树上的孩童。

　　秦烈的心顿时被狠狠地擂了一拳：是她！是她！芸儿！……秦烈的眼中忽然涌起了泪花，他握紧双拳地站在那里，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女子。

　　芸儿似乎更美了，比记忆中还要美，但她却瘦了，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这些年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为什么，她说永远等他，可是却又嫁了别人？她有没有想过他？她还爱他吗……

　　秦烈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魔怔之中，他心房的最深处有一道声音在咆哮，他想上前，他想告诉她！他要告诉她一切！可是，他所有的思绪都被打断了——

　　“娘，我摘到啦！我摘到啦！”只见树上的孩子兴奋地叫着，手拿着摘到的大梨挥舞，向树下的妇人邀功。

　　然而，乐极生悲，只听“咔嚓”一声，孩子脚下的枝桠不堪负重，从树干处断了一个裂口。孩子的面色瞬间变得惊惶起来！

　　“小杰！”树下的妇人面无人色。

　　“啊！”孩子大叫一声，从树上往下飞快地掉落！

　　见此情景，秦烈心中一惊，他立刻拔腿狂奔过去，然后他右腿一蹬，从坡上一跃而起，抬手抱住了半空中吓得脸色青白、双眼紧闭的孩子！秦烈冲势不减，他直冲到梨树面前，然后迅速在树干上蹬了一脚，借势折身落下地来。秦烈抱着孩子站在地上，毫发未损。

　　妇人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惊恐万状地仰头看着这一幕，直到两人平安落地，她才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见她倒地，秦烈连忙焦急地上前一步。

　　妇人连忙略显狼狈地起身，她急忙走过去，说道：“愚妇无事，多谢壮士出手搭救！”妇人眼中流下泪来，她焦急地从秦烈手中接过了孩子。秦烈悲哀地想：她真的，已经忘记他了……

　　“娘，我没事……”小杰脸色煞白，依然十分害怕，但却懂事地安慰着自己的娘亲。

　　“小杰！小杰！我的儿！”妇人紧紧地抱住孩子，眼中流下热泪。

　　秦烈心里亦不好受，他心爱的女子当着他的面哭成这样，而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多想上前擦去她的泪水，可她……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过了片刻，妇人低头抬袖，很快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愚妇失礼，让壮士见笑了，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无妨，情之所至……我怎会怪你。”秦烈忍着痛楚，面色如常地说道：“我姓杨，单名一个飞字。”

　　杨飞？直到此时，陆含芸才抬头认真看着这位壮士。只见他相貌堂堂，神态沉稳，一身悍勇之气，十分迫人。陆含芸心中一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她强自按下了心中的惊疑，说道：“杨壮士，多谢你救下我儿。请受我们一拜。”说着，陆含芸就要拉着小杰磕头行礼。

　　秦烈连忙阻止她，“不必了，我只是举手之劳，当不得你们如此！”

　　秦烈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两人下跪。陆含芸心有愧疚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壮士入寒舍吃一顿酒饭，不然愚妇于心不安。”

　　她真的、完全忘记他了！

　　秦烈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眸色愈加黯然。沉吟良久之后，他开口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陆含芸脸色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

　　随后，秦烈牵上马，跟着陆含芸往前走。走着走着，年幼的小杰便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了，他好奇无比地看着秦烈和他的骏马。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杨叔叔，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看着小杰好奇的模样，秦烈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说道：“是啊。叔叔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杨叔叔，你会在我们村子住下来吗？”

　　秦烈很快一怔，他想了想，说道：“叔叔会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哦。”小杰的情绪依然有些低落，但不知他想到什么，眼睛立刻变得晶亮起来，“杨叔叔，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叔叔好厉害！小杰可以和你学吗？”

　　秦烈再次一怔，他问道：“刚刚那个叫武功，小杰想和我学吗？”

　　“是啊。小杰好想变得和叔叔一样厉害！”小杰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

　　陆含芸拉着小杰的手，温柔一笑，她说道：“杨壮士若是愿意，愚妇愿备一份拜师礼，请求您教导小杰。”

　　“这……你相公他，会同意吗？”秦烈试探地问道。

　　“我家相公开明大方，他定会同意的。”陆含芸脸上露出了一丝信任和笃定。秦烈心中顿时一苦：她的芸儿……

　　“是啊，我爹爹对我可好了，他一定会同意的。”小杰欢快地说道。

　　“……容我考虑一番吧。”秦烈竭力保持神色不变。

　　“愚妇在此谢过杨壮士。”陆含芸温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