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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朝变 ...


  •   皇宫寝殿,宣德帝躺在病床上,周边服侍的人已经全部撤换成陌生的面孔。他闭着眼睛,脏腑中的每一处都在发疼,好似这一生的酸甜苦辣都郁结于此,折磨着他最后的神智。

      宣德帝熬过那么多次旧病,独这一次,他知晓自己是要撑不过去了,全身沉得已经不听使唤,渐至麻木,连意识也变得时而清楚时而不清楚。

      李念拖着长长的凤袍走进寝殿内,美丽的眉眼如水一样温柔,也如水一般坚韧。宫人行礼跪拜,她淡淡扫过一眼,美眸中多了往常不曾有的威严和凌厉。

      她走进寝殿,到宣德帝面前懒懒地看了一眼。

      宣德帝口干舌燥,已近油尽灯枯之际,却还是唤住李念:“雪浓……”

      李念意兴阑珊地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轻声说:“皇上,歇一会儿罢。”她嗓音温柔,款款好似情深。

      “雪浓……”

      李念低头打量着自己不染丹蔻的手指,问:“怎么了?”

      “你恨朕,你还恨着朕……!”

      他自是知道能将他架空在寝殿当中的,宫中唯皇后李念一人尔。黑鹫已经不再听从他的命令,他大概能料到夺走獠牙令的人是谁,京城当中能让黑鹫易主的,除却了已亡故的李文骞,只有李檀了。

      现在他连一道圣旨都传不出去,再大的权力在生命面前都脆弱不堪,心中悲恸却不在于此,而是在于眼前的女人。

      宣德帝喘息着,断断续续道:“朕……雪浓,朕是真的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你、你就不曾爱过朕么?”

      李念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爱,爱的,换了哪个女人,都很容易爱上皇上。”

      她当初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宣德帝,他不年轻,却有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温柔。没了年少莽撞,这么多年,他们俩都很少有急红脸的时候。

      李念偶尔耍一些小女人的性子,宣德帝也总能包容她;若见九五至尊都放低了身段,再大的脾气都发作不来。

      李念很爱他,奉他为夫君,还给他怀了孩子。

      可宣德帝却不这么认为:“你恨朕,恨朕没能救得了你的父亲和兄弟……”

      “臣妾不恨皇上。恨比爱还要深刻一些,恨了您,臣妾才是真的输了。”

      “朕待李檀不好?还是待你和清儿不好?!”他执着地问。

      “好。可是要得到皇上的好,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臣妾的那个傻弟弟为了您的这份好,撑着一身伤痛,对新政念念不忘,为了整顿兵务、吏治,日劳夜思……可皇上真得待他好么?”李念冷笑了几声,“外人看着意桓加官进爵、位极人臣,但他们不知你是为了削弱内阁,才抬了他做宰相;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让他去做你都不敢做的事。”

      “此‘君臣相得’……”

      李念打断他的话:“君臣相得?皇上是在说笑么?”

      李念当真笑了几声,再道:“鹿州闹旱灾、洪灾,时疫不断,国库里腾不出钱来,是意桓前前后后奔走,促成南北商会的联合,没了他,哪里来那么一大笔的粮草和药材?皇上蒙心多年,无意间养大了商帅这头豺狼,连自个儿都不敢招惹,只有意桓愿意帮您从他手里夺回财权。他因着这些事患上瘾症,意南香这脏东西折磨起人来可厉害……可回京之后,皇上是怎么待他的?”

      宣德帝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盯着明晃晃的帷帐,反复叹息着。

      “意桓与我父亲同心同志,为改变大祈国干兵弱的局面付上两代人的心血,不辞辛苦,日以夜继为皇上谋划江山社稷;皇上自以为高枕无忧、大权在握,洋洋得意地制衡这个、削弱那个,整日就想着如何牢牢坐稳龙椅,却不想着如何勤政忧民,移除朝政痹病……君臣相得?未免可笑。”

      前面的话,宣德帝姑且认为是李念心怀不满,胸中积怨,尚能理解,毕竟他有他自己的难处,多年来,他给的不能填补亏欠的,李念有所怨怼,也是人之常情;可现在听着她对自己治国方略的指责,宣德帝不禁恼羞成怒。

      “妇人之见!”

      便这一句,登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怎么个都是不停。

      李念看着他,平淡的面容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她走过来扶着宣德帝坐起来,让他倚着自己,等他顺好气,又喂了些参汤进去。

      李念口吻温和平淡,说:“皇上歇一会儿罢。”这话听着真挚。

      宣德帝倚在她的怀中,捉到李念的凤袍,喘着气说:“李檀留不得……你就是为了清儿,日后也绝不能留他。外戚专权,历朝屡见不鲜,朕养了陈卓这一头豺狼,察觉时,也为时已晚,此前车之鉴,你要谨记。若让李檀再成气候,他日独揽朝权,就算是清儿登基,亦不过是龙椅上的傀儡之物。”

      李念莫名恼怒起来:“你与我讲这些做甚么!”

      “你要扶持清儿,日后也该看清这些。”

      李念变了变脸色。

      宣德帝则笑起来,因着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发出洪亮的声音了,只能似耳语般,低声说着:“雪浓的那些小把戏,真以为能瞒得过朕么?从孟昭仪到皇后,你做得很聪明……”

      “你知道?”

      宣德帝不答,继续道:“这龙椅好似个牢笼,朕这一辈子都被锁在上面,到头来,也不过是非成败转头空。朕选老四登基,是知他断然做不出残害手足之事,日后也必定会让你们母子安享一生。可是你……”

      他声音有些发颤:“你着实对朕更无情些。”

      “你少以此来愚弄我!……我还不知道你是甚么人?!”

      虽然嘴上硬得很,可她终是水做成的女儿,眼泪不断地往外淌,愈发得恨起来:“你偏心景王,一直念着他已故的母妃,甚至不惜利用我们李家给他铺路。可我偏不,偏不教你得逞!……你恨我,也是应该,不必说这些话来骗我。”

      犹不觉过瘾,她继续斥道:“你说过真话么?这么多年,我听着你说得每一句话里都是算计,你连你的妻子都算计在内。甚么牢笼、甚么锁不锁的,你为了你的权力筹谋各方,机关算尽!坐在皇位上的时候,何曾见你有过甚么怨言?”

      “朕只是逃不脱了,一直逃不脱的……”

      谢清还小,只是被皇宫困住了身,可他身居高位多年,连心都被困住了。

      宣德帝眼皮沉得紧,只觉得李念的身子实在柔软,教他倚着,就好像傍着仙云一样。

      宣德帝说:“……雪浓,朕想歇一会儿。”

      她将宣德帝抱得更紧,抽泣起来,红着眼睛喝道:“不许!”

      宣德帝轻微地呼吸着,外面也不知哪个宫里传来的笛声,幽幽怨怨,如泣如诉,将人的神思一缕一缕地抽出来,引到很远很远的从前。

      他好像看到了李念很年轻的时候。

      那时的李念还是个闺阁佳人,不曾目睹过龙颜。宣德帝来府上做客,她只以为这位是父亲的门客,矜持又不失礼地称他为“先生”,邀请他到楼阁当中去,学着文人的样子客待宣德帝。

      李念还在学习棋艺,一时棋瘾大发,竟也拉着宣德帝对上了弈。

      李念棋技青涩,自不如宣德帝。

      他那日也偏兴了欺负小孩儿的心思,一招不肯相让地将李念逼得节节败退;李念素日里与兄弟下棋,也惯会玩赖,见不能赢,便嚷着要悔棋。

      李府业大,李文骞寻了好一会儿才从李念这里找到宣德帝,却见圣上正与自家小女下棋,生怕李念冲撞了龙驾,连忙拉着她跪下请罪。

      宣德帝盘腿坐在棋盘旁哈哈大笑,连连夸赞李念天性活泼、才思敏捷;一旁的太监也附和着说李念貌比姑射,乃是难见的倾城佳人。

      这一句,让宣德帝春心大动,一时起了将李念纳为妃子的念头。他也的确这样做了,既冲动又莽撞,像个年轻人一样;可他这一辈子,都从未后悔过这样的决定。

      ……

      宣德帝侧头歪到李念的臂弯间,轻轻笑了声:“那时候你在将军府,趴在楼台的阑干上好奇地打量着人,我一眼就瞧见了你,眼睛像个小鸟一样鲜活,好似下一刻就能飞到我面前来……”

      “我这一辈子的确说过很多的谎话,唯独喜欢你,是真的。”

      李念哑了好久好久,才沉郁地哭出声,紧紧地抱着他。宣德帝看见她哭,想帮她擦泪,可怎么都抬不起手,终是径自闭上了眼睛。

      李念也不知哭了多久,直至哭昏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晨光落在阴暗的寝殿当中,晦明不定,空气中泛着些许木头发霉的味道,怀中的人已经冷僵了。

      她颤着唇,眼里蓦地掉下一颗泪珠,却没掉更多。李念亲了亲宣德帝的额头,眼里迷茫了一会儿,又复清明起来,低声唤人入殿。

      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声音近乎无澜:“皇上,殁了。”

      宫里宫外的所有人都齐齐跪下,仰对青天,伏拜长号。

      京城的风声都放紧了,顾守豫连夜来到神威侯府找到李檀。

      神威侯府已经挂上了白绫,李檀戴孝,看上去神情有些憔悴。

      顾守豫将宫中的情况一并说了,李檀听后,将破军营、神机营两大军营的帅印一并交给顾守豫,令他明日在新皇登基之时去镇住宫中的朝臣。

      顾守豫担忧道:“听闻景王的士兵已经秘密近京,现如今就驻扎在京城周边。”

      “商帅养了私兵,你去请他出手,无需真动用干戈,只要别让他们进京即可。”

      顾守豫说:“已经跟商帅提过此事,他的意思是……要你亲自去跟他谈。”

      李檀冷笑了声:“阁老,要是你没手段压住他,明儿一早就告老还乡,如何?”

      顾守豫瞪他一眼,不禁觉得李檀近日来的戾气当真越来越重了。他说:“行,我会去说服商帅,只是景王……”

      “有我。”李檀说,“你放心。”

      皇帝驾崩的第二日,皇后李念奉圣旨,由皇上近侍亲自宣读后,李念领着七皇子谢清一步一步踏上皇位。支持的臣子自然伏地高呼万岁,不支持的臣子眼见着将朝殿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也不甘不愿地屈膝跪拜。

      而在清晨就要进宫的景王在出府门的那一刻就被黑鹫的人拦住了去路。

      毒牙说:“王爷,相国大人有请。”

      那刀恨不得直接架到谢容的脖子上才好。

      谢容一身隆重的黑色长袍,裹着白衫,愈发衬得他这个人清傲不凡;面对黑鹫,相比于他身后那些惊慌的侍卫,谢容尤为镇定。

      黑鹫以为这请景王一行会很难,毕竟宫中已经有人准备登基事宜,景王的属官都等待着他的出现,期待着他来朝廷上博弈,登基为皇。
      而现在一干人群龙无首,纵然个个有翻天的厉害,也都无济于事了。

      毒牙出发前,李檀说“你去请,他肯定来”;本来毒牙还不信,没想到谢容果真点了点头。

      随着黑鹫一起来到李家城外的别业,一行人停在房门前。

      错乱的脚步声,让正在煮茶的李檀回神,径直迎了出去。

      毒牙按例搜身,他才刚刚触及到谢容的袍角,谢容掌中不知何时擒上一枚薄刀片,一下抵到毒牙的颈间,顷刻就见了血。

      其余黑鹫倒吸一口冷气,刀出半截儿,恶狠狠地瞪向谢容。

      谢容声音比寒冬还要冷:“你算甚么东西!也配碰本王?”

      李檀见状皱了皱眉,拱手鞠躬,礼节郑重:“奴才不懂事,本相代他向王爷道歉。”

      谢容看见李檀,目光更冷,收了刀,走到他的面前。

      “啪”地一声,清脆又响亮,狠狠地打在李檀的脸上。

      众人见状惊怒万分,欲抽刀上前,全被李檀抬手喝止。

      李檀抿了抿唇,再拜。

      谢容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这个毫无波澜的人,心中的熊熊怒火烧得他冷静全无。他扑上去,揪住李檀的领子,将他拉进去。

      门“咣当”合上,谢容猛地反手将李檀压到门上。随之而来的是尖硬下的一片疼痛,李檀向来能忍,可面对这样的谢容,不免轻蹙了一下眉头。

      谢容越来越怒,怒极时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明知你已经不是当初的你,可本王还是来了。……李檀,你有本事,可本王又岂能轻易饶过你们李家?”

      李檀说:“王爷的兵,怕是进不了城了。”

      谢容:“没有兵,本王还有天命。只要拿出真正的遗旨,李念和谢清篡位一事昭然天下,他们还能活得了!?”

      李檀却没想到宣德帝还会留下真正的遗旨,心思千转百回,他一挑眉,淡淡地移过眼睛,看向谢容。

      “在王爷交出真正的遗旨前,您大概没有机会再见到旁人了。”

      “你是要软禁本王?”

      李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色如冰。

      谢容逼近他的脸庞,说:“岳渊死之后,你就像只疯狗一样,谁忤逆了你,你便要咬谁……不,岳渊活着的时候,你就如此满腹残忍。在灵州城的城楼上挂满人头,这样的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出。”

      李檀说:“我一直如此。”

      “不……”谢容勾了一下嘴角,“不……本王的意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这一声中夹杂着的叹息,仿佛将他所有的力气都叹走了。

      他抵在李檀的肩上,说:“你甚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权欲熏心,当真如此可怕?

      “谢容……”

      “只要你愿意跟本王回涉川,本王可以不争皇位。”
      涉川是谢容的封地。

      李檀想到,陈列在京郊的士兵手持尖锐,直耸云霄;若谢容下令执意入城,不免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谢容生怕他不答应,急切切的声音中像是在压抑着甚么,说:“别留在京城……李檀,本王只有这一个要求,谢清登基,你放下相印,然后跟本王回涉川。”

      半晌,李檀终于点头,说:“好。”

      这笔交易,谢容吃了大亏,可当他听到李檀说这个字,仍是无意识地笑了一笑。

      他低头,吻住李檀的唇。像多年前一样,他的唇是冰凉的,像雪;而李檀的唇是暖的,像是羽毛。

      ……

      新皇登基,帝号“文昭”。先皇出殡后,文昭帝守孝三月。

      因康峥海的案子大白于天下,吴王谢庸曾在私下筹划篡夺皇位一事也被查了出来,文昭帝除其王位,流放远疆;神机营、天枢营、破军营三大营地的帅印全都收回文昭帝掌管。

      景王自请回涉川,文昭帝允;景王离京当日,文昭帝还曾亲送至城门外。

      谢容从来都无心于皇位,得也是,不得也是。面对这个曾被父皇疼爱过的七弟,他虽算不上喜爱,却也没甚么憎恨。

      终归还是个孩子,在还没弄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是甚么的时候,就已经被确定好了未来。

      谢容和李檀约好,待他请辞之后,他们就在京郊外见面,一同去涉川;如今久等不来,谢容不急着启程,便令人在野亭中摆了些茶水,将一些话说给谢清听。

      谢清虽然年轻,但知道谢容言得都是些朝堂格局,于他之后有益无害,故而听得十分认真;两人一言两语交谈着,气氛有一种莫名状的和谐。

      宫中有人附在谢清耳旁耳语了几句,声音和面容都很焦急。

      也不知说了甚么,谢清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连拜辞都忘了,自个儿牵了一匹马往城内飞奔而去。

      谢容疑惑了半晌,又觉大约是朝政之事,与他无甚关系,不足挂心。

      他只等着李檀快来。
      却不想等到的却是一个噩耗,传信的人是他派去催促李檀的士兵,擦着脸上的泪,泣不成声地跪在他面前直磕头。

      “侯爷府对外说是,李相……李相他留下遗书,愿以己身为先皇殉葬,自、自缢了——!”

      谢容一下僵直了身,轰鸣在脑海中炸成空白,喉咙当中瞬时涌上一股腥甜。

      士兵再磕着头说:“可属下明明看见,他喝了太后命人送来的酒,才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口号是“搞事!搞事!搞事!”
    岳渊的口号是“见面!见面!见面!”
    李檀的口号是“不要!不要!不要!”
    谢容的口号是“滚!”
    ————
    时隔多日的更新,捂着胸口表示最近真得忙到吐血,还是尽力更新,预计两章内李糖和月圆就会重逢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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