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皇后总干政》尺白笺

36、036. 凯旋

　　五月初七夏至那天，珺姚终于将南卿军重领回了天衢城。

　　那日天气不是太好，清早起了厚厚的一层浓雾，其时帝王亲领着百官在恺阳门外等候，一候便是许久。

　　珺姚到时，雾气仍是将散未散，她乘着千里驹缓缓而行，走得近了，才看见帝王的身影，在雾中朦胧隐现。她停了马，单手止了身后头众人的脚步，立在原处眺望。隔着这样浓的雾，其实看不大清那人的脸，只隐隐有个轮廓，被描画地格外柔和。

　　她望了良久，乍然莞尔——倘若天气朗晴，想会看见她如今一脸的笑意，温和而柔软，连眼底，也透着深深的情意。

　　可惜这日有雾，他们所看见的对方，都不过是一个不甚明朗的影子，浅淡的、模糊着，却那样忽视不去，以至于这袤袤之处那么多的人都被略去，剩下的，唯有彼此。

　　她跳下马去，将马缰随便递给了身侧的人，而后走向帝王。雾里带着淡不可闻的腥味，若非如此，犹似云端。帝王的容颜逐渐清晰，那如玉的脸，一颦一笑都似工笔轻描浅画，于她梦中思中百转千回。

　　她走到他面前，他带着笑凝她，轻道：“你长大了。”他离开战场时，她仍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可如今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已然出落地亭亭玉立，眼波流转之间，竟也有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轻笑，回他：“我长大了。”前度见面，他还能轻易将她抱在怀中，可如今，她的个头已及他的下巴，她看他时，再也不需仰头。她回望他，又道了声：“你抱不动我了。”

　　“真可惜。”他目光柔柔的，落在她的颊边，北方的阳光热烈，晒得她黑了许多，倒真真像个将军了。他伸手撩开她遮在眼前的碎发，叹道，“早知当初便多抱抱你……你怎么，长得这样快呢？”

　　“呵。”她垂头低低地笑，“你总把我当孩子。司靳，我十四岁了，已经可以嫁人了。”

　　司靳置在她额边的手一顿，转而在她脸上一拧，问道：“你想嫁给谁，嗯？”

　　珺姚但笑不语。

　　两个人相互望着，如入无人之境。许是那样的眼神实在太过于缠绵悱恻，不该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显露，围观之人纷纷将头扭去了一旁。随后便不知是谁人轻咳了声，他们反应过来，忙分开几步，再看去，才知出声的原是右丞相林肃。司靳转望向他，便闻他拱了手道：“陛下，承光殿已备下了接风宴，请公主及诸位将军回宫去说话吧！”

　　司靳压着唇角干笑声，随即顺着他道：“是朕疏忽了，烦请右相安排罢。”

　　林肃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忙答应着上前去招呼众将。司靳将珺姚的手牵了，两个人抢在众人前头先往恺阳门内去。百官大抵知道他们俩许久未见，如今有的是话要说，谁也不敢去打搅，便待他们二人走远了，方才慢悠悠随过去。

　　恺阳门是为紫鸾皇城的正门，司靳同珺姚走了没多久便入了皇宫之内。长久未曾相见，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两个人只牵了手，缓着步在宫中的青石古道上行走。四处都安静着，半点声音也无，他们的脚步踏在石上发出的极轻微的响动，此时竟也听得清晰。

　　入中宫时，迎面来了队巡查的侍卫，至他们身前，一径下了拜，顿首朗道：“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殿下！”

　　司靳道了起，遣了他们离开，珺姚侧着脑袋望他，突然便笑了。司靳微微偏过头，视线对上她的，问她：“笑什么？”

　　“见到你，就忍不住想笑。”她弯了眸子，喃喃道，“好多时候，我都以为我回不来了，那时总想，若你在身边该多好。可如今，你真在身边，我反倒觉得不那么真实了。”她把头垂下去，盯着自己穿着鹿皮小靴的脚看，“司靳，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读到范成大的《吴船录下》，他那句恍然若隔世，我总不太理解，可现在，却像是懂了。”

　　他停下来，俯身过去在她额上轻吻。他的唇是一贯的清凉，印在她额上，几乎将仲夏的暑气驱散。珺姚抬眸凝他，他的眼幽深而明亮，几乎将她溺于其中。

　　“真好，你回来了，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她的脸蓦地一烫，忙转开目光，而后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薛家那老头？”司靳轻哂，复与她前行，答她，“老狐狸告病了，如今在他自己府中休养。”

　　“稀奇！”珺姚哼笑了声，道，“他也有告假的时候，真真是稀奇！”

　　司靳摇了摇头，笑道：“你杀了他的心腹，可这哑巴亏他还不得不咽下去，就不许他怄几天气么？”

　　“若能气死他便省了事了！”她勾着唇角，道，“不来正好，省的扫我的兴致。在北牧看那群废物的脸已经够我恼了，好不容易回了自己家，我可不想再让那老头来给我添些晦气！”

　　司靳略显无奈地伸手敲敲她的后脑，嗔道：“心里想想便也罢了，这么大声说出来作甚？”

　　珺姚冲他扮个丑脸，驳道：“旁人怕他，我可不怕，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他哭笑不得，却又知道她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一时也没法子，只好随她去了。

　　珺姚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偷偷拽了他的衣袖，轻道：“司靳，如今帅印在我手中，你正好寻个由头把我和子龙往朝里放。我看薛家老头那安分不了几年了，咱计划的事儿也该办了！”

　　他脸上的笑容不知缘何便有些不大自然，珺姚勾勾他的指头，压低了声音道：“司靳，我知道你在计较什么，可若要成事，这是最安稳的法子了。”

　　司靳默了好一阵，才叹道：“也好，趁着老狐狸这几日罢朝，朕替你俩寻个差事做。至于那事……”他又是一顿，黯然续道，“我会安排的。”

　　她安抚似的晃晃他的胳膊，又像是故意要哄他般，笑道：“司靳，我回来时听到不少人骂我，说我拿杀人当乐子、说我们南卿不仁义呢！以后你统领那些个北牧人，只怕是不容易了！”

　　这话从她嘴里讲出来，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司靳却知道她心里其实不好受，她原本是那样个天真良善的姑娘，而如今却已然杀戮无数。司靳揉揉她的脑袋，回她：“斩草除根，姚姚并未做错。至于使民心归服这样的事，往后该由皇帝去做。”

　　“嗯。”珺姚点点头，突然又说问了句，“我杀了那么多人，死后怕是要下地狱了。”

　　司靳捏捏她肉嘟嘟的掌心，轻道：“不怕，你杀的每一个人里都有我那份，以后你去哪我便去哪，纵使下地狱，你我也定是一起的。”

　　她便只顾笑，也不再说什么，只将五指与他的紧扣，仍同他慢步走着。

　　在承光殿外正见司靳身边那个名唤青衣的小太监支使着宫人们干活，见他们回来，青衣忙将手头的事放了，急迎上来，拜道：“奴才见过陛下、见过公主！”

　　司靳没作声，珺姚做了个起的手势，淡道：“平身罢。”青衣谢过恩方起了身，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便侯立去了一旁。珺姚指指他，吩咐道：“孤看你方才有事在忙，尽管去吧，百官稍后便至，莫要疏忽了，皇上这用不着你伺候。”

　　青衣不敢不从，忙道了是，先将前路让与他二人，随后才继续忙去了。

　　两个人进了大殿，里头的宴席该布置的早已有人精心布置下了，如今也没多少人看顾，只有个小宫女垂着头站在主位宝座边，正往龙案上摆象牙箸。珺姚看不大清她的脸，只觉着甚是眼熟，遂试探着唤了句：“侍黛？”

　　那小宫女的手猛地一顿，手中的象牙箸落去了地上，她一时也顾不上捡，忙抬头来看，珺姚漾着一脸笑睇着她。她望着珺姚发怔，眼圈霎时泛了些红色，久久不曾回答，直到珺姚又道了句：“愣什么？不认识你家主子了吗？”她才似乍然回神，直从玉阶上小跑下来，至珺姚面前，道，“主子，您怎么这样久才回来？”声音里已然含了哭腔。

　　珺姚同侍黛年岁相差不大，从来就是玩得好的。她打小没有什么女儿伴，只有侍黛这个她精心选出来的掌殿宫女算得上是玩伴。去岁珺姚离宫北征，一去就是这整整一年多，两个人心里难免都思念地紧。

　　珺姚松开了同司靳相牵的手，上前半步去拉侍黛，哄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别哭，嗯？”

　　司靳这个帝王被这二人彻底无视了去，好在他因着爱屋及乌，待珺姚身边的人也贯是亲厚，此刻也不觉有甚不妥，遂越过二人走去了龙座上，俯身将落在地上的象牙箸拾起，又换上了新的，而后便自在座上坐了由着她们说话。

　　侍黛拉着珺姚上上下下看了好一番，才切切问道：“主子，皇上说您在外头受了伤，还中过毒，如今可都好了吗？有没有留下什么病根？晚些回素皎殿便传御医来替您再看看吧？”

　　珺姚看着好笑，嗤了声，拦道：“侍黛你莫急，我好得很，也用不着再传御医了，那些人都爱小题大做，若真教他们看，没事只怕也要被折腾出事来了！”她说完，连忙换开了话题，问道，“倒是你这个素皎殿的掌殿大宫女，怎么今日往承光殿做事来了？莫不是我不在宫里这些时日，他们欺负你、让你干粗活不成？”

　　“奴婢是素皎殿的人，有主子您压着，还有皇上护着，哪个不要命的敢欺负？”侍黛忍不住嗔怪了句，解释道，“知道您今日回宫，先便要赴这接风宴，一时还回不得后宫。奴婢想见您，所以求了青衣，教他安排奴婢来承光殿侍候酒菜。”

　　珺姚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扬了嘴角，神色亦柔和下来：“你有心了。”

　　百官陆陆续续前来，也不好再站在这处，珺姚牵了侍黛往殿前头走，直走到司靳左下首的位置方停，而后自然地在左首第一位坐了下去，再向侍黛嘱咐道：“你今日便在我身边侍酒，旁的话，等回宫了我们再慢慢说。”

　　侍黛忙点头应答，珺姚遂不再多言，垂了眸静坐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