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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6 ...

  •   到底没等我辗转反侧出该明白什么,次日军令就到。

      烈鬃冰消,天兵南下,世子陈昉已称越王,命栖鹤义军北上仰接。沈霄悬清扫周边郡县,还余几座孤城没拿下,如今要一鼓荡破,派我和向曲领一千人驰援薛鲲。

      我们披星戴月,奔至薛师弟所在的三圆城下,见城门早破,但薛鲲形容狼狈,乱须横刺,不知多久没顾得上刮脸了。
      三圆是座古城,承好几朝前的旧制,分坊而建。我军虽进了城,但守军和余下的真皋城民退入坊内巷战,陷薛鲲于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快一个月了。

      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我问:“破得了城,破不了坊?”
      薛鲲道:“破城不过两三日功夫,但坊内却守得固若金汤。三圆守将早死在城头,坊内别有高人主事。”
      向曲道:“巧了!瞧见了么?”他笑嘻嘻一指,是随我而来的大旗。“临走师父替我们起了一卦,说此行攻无不克,摧服敌首。正好替秦师兄这支劲旅取名‘折首’。要有什么高人,不正撞在我们手心里?”

      我们出发得火急,来不及开动员大会。但沈霄悬授旗三面,亲书“折首”,我手下这五百人登时便与旁人不同,莫说兵卒士气冲霄,连我也蠢蠢欲动。

      说话间已近坊前,为防万一,大家隔了个板门店的距离看着。遥望坊内死气沉沉,似无人烟,坊墙外满地都是灰瓶金汁的残迹。
      向曲道:“这才几尺的墙?不用梯子都能过。等歇息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一物呼啸飞来。还好我们三人都练过,四散避开,等烟尘散去,见地上土坑中是一个石狮脑袋。

      我们对视一眼,扭头就跑,够远方停。

      向曲喘着气问:“能,能,能,能打这么远?”
      我也有点结巴:“他,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来探阵?”
      薛鲲一向神色严峻,此刻也忍不住苦笑:“我说了,坊内有高人,这一仗绝不容易。”

      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容易。

      接下来这数日,无论击其何处,坊内都各有应对,金钟罩般没有破绽。佯攻他们绝不上当,等晚上偷袭,墙内投石如雨却早恭候着我们。越王不日南下,形势火烧屁股,幸而得着消息,说占领邻城的友军缴获了数架铁炮。我带着薛鲲连讹带抢地要了来,大炮开兮轰他娘,炸垮了一段坊墙。不等坊内人修葺,我这支“折首旅”终于派上用场,各携刀斧,一拥而入。
      虽只有两月短训,但折首旅的单兵作战能力已强过寻常兵卒一截,遑论坊内守兵缺粮多日,手足无力,如何能当。敌人抵抗一触即溃,唯恐还有机关,我命众人把坊墙推到,放穿甲的马军进来。

      这一仗我们屡攻屡败,颇有伤亡,如今终于掏开了这只刺猬的柔嫩腹部,全军上下都长出了口憋着的恶气。
      薛鲲带队清剿巷户,我和向曲自往坊中一户大宅去。早先我们在城墙上看得明白,这处大宅便是坊内最大的堡垒,若那高人在,十有八九在此坐阵中枢。
      那大宅高墙巨楹,圈得住酒肉臭,隔得开冻死骨,但奈何不了铁炮轰隆。大门一倒,我带头跃入喧腾的尘埃木屑中,看清院中布置,倒叫我一愣。

      我本提着十二分精神提放机关暗箭,却不见刀兵气,院南垒着一座高台,结满彩缯,绕台环布矮几。
      几上食具精洁,皿中热气尚还缭绕。围坐的人去得仓促,满地散落的杂物,一架真皋人喜欢的黑月琴倚在几旁,好像琴声笑语也尚还袅袅缭绕。

      向曲跟着我进来,哈哈大笑,一脚踢翻一张矮几:“这帮鞑子心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娶媳妇儿!”
      几上银盆滚到我脚边,菜肴泼了一地,我低头一看,却见是煮熟的树皮。

      我道还要找那山穷水尽处还闹得我们灰头土脸的高人,命众将士切莫滥杀。
      等进了后宅,却发现并没有什么让我陷入道德困境的机会。
      这婚宴来宾中的男子,大多都拔刀出门,决一死战了。剩下的妇孺不是自戕便是悬梁,早没几个活人。
      我如今虽见够了尸首,但还是不想看见死在墙角的孩子,颈上是一圈自己亲人扼出的乌青。刚走到空旷处定定心,就听见兵卒喧哗,只得往发声出去。

      进了花园中一个偏僻角落,我见向曲正拦着山石洞,把什么人堵在里面,跟着他兵卒笑骂不休,似有十二分趣味。我排开人群,走到向曲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向曲猛一回头,咧嘴笑道:“嘿,秦师兄,还真是娶媳妇儿呢!”

      山石洞里瑟缩坐着一对少年男女,只得十四五岁,披金挂银,身着吉服,披着黑貂。
      原来真皋人也和汉人一样,结婚时要着红。
      更红更烫的东西从那少年胸上的血洞中淌出,烛泪一般,腻满绿苔。

      向曲这一枪透胸而过,还刺伤了被这少年护在身后的少女。向曲想拔出枪来,那已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尖叫一声,握住枪尖,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向曲奇了一声:“小娘们还挺烈!”终于拔出枪来,让两具尸体倒卧在一起,他转头对我说:“秦师兄,高人找着了。都到这里了,还坏了我们几个人!”

      说话时,早有士兵呼呼喝喝赶着个反拧双手的人过来,甫一打眼,我和那人都愣住了。

      他道:“是你?”
      他虽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勉强还能认出模样,我也跟着道:“是你?”

      肇先生一身汉人衣袍早撕破了,发髻也被扯散,破烂的发冠挂在脖子上晃荡。
      看见我们脚边那两具血淋淋的尸首,他的嘴唇发起抖来,突然哀乞道:“能不能放开我?”

      向曲攘臂上前:“鞑子说话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我一把抓住他,苦笑道:“还真不是外人……这是你三师兄的朋友。”向曲嗤道:“在栖鹤免不了和鞑子打点交道,算什么朋友……”
      我现在不想理他,叫押着肇先生的军汉放手。
      他活动了下酸痛的手臂,向我们蹒跚而来,走到跟前,他撩起下摆,在满地血污中跪下去了。

      我还记得栖鹤城里他睥睨众生的模样。不由一惊:“哎,你……”
      却见这一拜不是献给胜利者,这真皋人在我的小腿边探长手臂,替那年轻的新郎合上了双眼。他还想把那少女翻过身来躺平。但鲜血打滑,试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只能由她就这么偎依在丈夫背上。
      肇先生呆呆地看了看,终于抬起头来,对我道:“今天是我徒弟娶妻。”

      我不知该说什么,伸手去拉他肘弯。他没反抗,任我把他拉起来。
      肇先生不自觉地轻轻摇晃着,连同脖子上的破冠也在左右摆动,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决然:“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死……走吧,带我去见沈公子。”

      鞭敲金蹬响,齐奏凯歌还。

      我们临时拼凑了辆囚车,带着肇先生一起上路。他恍惚了大概半日,就从容做楚囚,不仅能吃能喝,还愿意和我聊天。
      肇先生自言早就看出濯秀异动,想提醒栖鹤州府。但他虽是风雅名人,但毕竟一介白身,加上栖鹤被渗透得连塘报也要先过沈家的眼,谁肯理他?他只来得及在城陷之前逃脱。
      三圆有他一位旧识,他便投三圆而来。薛鲲初围三圆时,他请缨守城,但县令看他不肯换下一身儒服冠带,反叱他居心叵测,差点没被当细作斩了。等县令战死,他才由那位旧识作保,组织残军百姓与薛鲲周旋。他算得到的是三圆并非要冲,义军又必要北伐,咬咬牙,能熬到我们自己退兵的那一天;但算不到我、向曲、还要折首旅,也算不到我们强拉来的铁炮。而坊破之日,杀进的汉兵又喝骂他不配穿汉家服色,把他一顿好打,差点他扒个精光。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低头去看自己血迹干涸的手,在衣摆上搓了又搓。

      向曲像记起日内瓦公约了似的,对肇先生突然宽待了不少,酒肉管饱,和颜悦色。摇着尾巴送去床毯子,肇先生拿屁股对他,他还笑嘻嘻替他盖上。回到队伍里,对我道:“车里真有点凉。”
      我实在忍不住:“怎么?你之前还说打断他两条腿就行,不用造囚车了。现在还怕他冷?”
      向曲诧道:“你不是说他替我三师兄看过场大病?帮过我三师兄的人,当然要对他好点。”

      我哭笑不得:“你就这么喜欢沈识微?”
      向曲更诧异了:“你难道不喜欢?除了沐老八这帮疯子,还有谁不喜欢我三师兄?”

      我和向曲不是能互剖心迹的那种朋友,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谈及私事。他望着天边的红霞,嘴角噙着笑:“我小时候家里穷,不是师父收我做徒弟,我连饱饭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才到濯秀时我不会说拓南话,别人笑我,我就揍人,薛鲲和卢峥都挨过我的打。三师兄是师父的亲儿子,反倒没架子,是他送我吃的用的,带我去栖鹤玩,还不许别人笑话我。这世上我只对两种人好,一种是我瞧得起的,一种是对我也好的。三师兄是除了师父外我最佩服的人,为人又这么仗义,他就是那种该豁出命交的兄弟!”

      这个流程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彼时沈识微不过十二三岁,沽恩市义这套就玩得溜溜熟,当真值得佩服。也不知为什么就非要区别对待秦湛。
      向曲沉思了片刻,又再想起什么,捏着指节道:“沐老八再和三师兄作对,总有一天我要捏死他!”

      远处霞光渐渐降下,霞光下是缓缓的枇杷山,枇杷山后就是浩浩的栖鹤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更太慢,估计大家都忘记肇先生是谁了……参看第四章01。
    注:沈霄悬课的一卦是离卦之丰卦。爻辞: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故特种部队曰“折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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