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红颜录》谜子越

226、疏狂图一醉

　　重夕一直清澈无比的眼神突然恍惚了下。
　　她还是在笑，只是这笑容越来越虚弱。
　　“看破不说破，哥哥这是何必呢。”水光在重夕眼中一闪而过。
　　她突然举起酒杯，向大家敬酒，一仰头，大杯烈酒入喉，开怀大笑，连说数声“好”。
　　公主作此举动，众人自然无比雀跃，一时又是跳舞又是高歌，气氛热烈得让人都忽略了此刻正值寒冬。
　　“公主好酒量，言书过去竟不知。”王言书讶异道。
　　重夕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脸一下子滚烫滚烫的，她转头看看王言书，发现自己眼睛已经开始花了，王言书清脆脆的声音听起来像茫远的音符，而清秀的面庞，看着竟似有两个影子，便忍不住笑到：“来到这里，方知何为今朝有酒今朝醉。妹妹，这酒够烈，你也来试试。”
　　“明日乌雅那边的使节过来，公主还要接待接呢。”王言书有些担忧。
　　“有什么好接待的，无非就是说些到那边后的礼仪问题，交换什么礼品，再加一堆官话。”陆重夕握着酒杯笑道，“我总归就是要嫁那边去的，流程走不走都一样……一样无聊。你说是不是，妹妹？”
　　“可是公主，再无聊，你也得露个面呀。”王言书看重夕有些不对劲了，劝道，“今日也是见过将士们了，言书陪公主回去休息下可好？”
　　重夕“哈哈”一笑：“妹妹，累了才要休息，姐姐现在又不累。不过你是怎么回事，来这么久还滴酒不沾，姐姐记得你是能喝的。来……”
　　她说着，便过去给王言书斟酒。
　　却是拿着酒壶的手被另一个人轻却坚决地握住了。
　　“哥哥，你做什么呢？”陆重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昭衍。
　　陆昭衍将酒壶从她手中拿下，又让她把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酒杯也放下，重夕不肯，陆昭衍便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把酒杯放下了。
　　“哥哥，你做什么呢？”重夕看着眼前两个影子的陆昭衍，眉头微颦。
　　“喝太多了，明天会难受的。”陆昭衍道。
　　重夕笑道：“哥哥方才还道，要试着让每一个当下都过得快乐些，妹妹现在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陆昭衍静默片刻，突然道：“你强颜欢笑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
　　重夕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笑容慢慢褪去。
　　她瞥了眼热烈的人群，转身离去。
　　陆昭衍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也跟着出去了。
　　玉墨看起来也是喝多了，满脸绯红，巴巴地看公主跑出去也不拦着，还和卫芸一起抢羊羔肉吃。
　　王言书愣愣地站了会儿，方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她原本有些热，已经把斗篷脱下了，这会儿又觉得冷了，便让侍女重新将斗篷取来披上了。
　　有士兵女眷见到陪嫁小姐也觉得新鲜，过来敬酒，王言书一一都喝了，越喝越清醒，越喝目光越清冽，往酒杯中一照，美酒映着美人脸，真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灵动。
　　她想自己的酒量果真是比重夕好多了。

　　重夕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
　　冰天雪地的，这地方也没什么人家，出了军营，入眼便是清冷月光和地上的雪光。
　　重夕穿着的大红羽缎披风的身影在白雪中像一团火，陆昭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并不阻拦，也不出声，只看着那团红色兀自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移动着。
　　真是任性。他想。
　　真羡慕啊，换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把戏演完，演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自己。
　　恍惚又想起江南的无边繁华与无尽缠绵，珠帘翠幕，丝罗红帐，倦怠的女子倚在朦胧的锦绣纱幔后对自己轻轻叹息：“昭衍，让自己开心些。”
　　突然间眼前那红色一顿，重夕把披风一脱，像是发泄般狠狠甩开，而后身子一晃，倒在了雪地里。
　　陆昭衍赶紧跑了过去。

　　重夕大张双臂，深深地陷在积雪中。
　　雪的光微微泛着青白色，重夕妆容精致的面庞在这青白色中宛若一副诡艳的画，她的头发很黑，发髻上的首饰在雪中隐隐闪光，看起来又奢华又颓废。
　　陆昭衍走到她身边，半跪着俯视她。
　　“哈哈。”重夕笑了两声，看到陆昭衍俯视自己的脸，觉得那双眼睛就是两颗星星，可星星又怎么会这么近呢？
　　“笑什么呢？”陆昭衍问，“快起来。”
　　“我好热，这样才痛快。”
　　“起来吧。”陆昭衍道，直接伸出手，把重夕从积雪里拉起来。
　　肌肤是温热的，重夕爬起来后狼狈不堪，白雪挂在发髻上，首饰上，白花花的倒是好看。但是贴在脸上的那些雪，被皮肤的温度融化，化成水后把面上的妆糊得粉粉白白的，乍一看倒不知是人是鬼了。
　　“过几天就要去乌雅那边了，要是把自己折腾坏了，乾真看到，得心疼死。”陆昭衍道。
　　“我觉得我已经坏了。”陆重夕道，“在看到谢子绍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好了。”
　　天气很冷，又在雪堆里躺过，但是重夕看起来不仅不冷，好像还越来越热一样。
　　“你还想着他？”
　　“我不知道他还活着。”
　　陆昭衍看到重夕的唇紧紧抿着，抿得毫无血色，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如此短的时间忘记一个人，或者说放下一个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你都是被选中的和亲公主。”他道，俊美的面容在冰天雪地里毫无表情，像那些满口大义的朝官一样冷漠。
　　重夕抬眼看了看陆昭衍，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这个一路小心翼翼又野心勃勃被母妃利用也利用母妃的大哥，他的利益和极乐宫紧紧地缠在一起，怕是想分也分不开了。
　　真可悲啊，长得再好看，也逃不脱对权力的渴慕，行事再端庄，也是身在漩涡随时会被吞没。
　　和母妃真像。
　　“不管我是否被选中和亲，你们都不该瞒着我他还活着的事实！还要让我再大婚之日见到他娶了我姐姐，这是在嘲讽我，还是嘲讽他？”重夕冷笑了下，继而愤怒异常，“一口一个宁国公主，一口一个女儿，一口一个妹妹，我听着倒比笑话还好笑！”
　　陆昭衍微微咬了咬牙：“是的，我们都知道，但是如果告诉你了，又会如何？我曾助你离开过紫寰城，但是他能护你多久？他甚至需要你来保护。”
　　“住口！”重夕扬了扬下巴，她第一声说得重，而后声音便颤抖起来了，“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回去吧。”陆昭衍道，“人所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作为皇室的子女，本就没有太多任性的权力。”
　　月光清冷冷地照下来，没有温度的光，让天地更添一份凄清。
　　可人的心是热的，一下一下地跃动，心脏内的血那么丰沛温暖，随着心跳将温度传遍全身。
　　宁国公主所有的伪装，终于在烈酒入喉后卸下，她站在冰天雪地里泣不成声。
　　可她看上去并不柔弱，虽然眼泪滚滚而下，但那双眼睛，陆昭衍从未见过如此明亮却憎恨的眼睛，红唇下雪白的贝齿也咬得那么紧，紧得……竟让陆昭衍生出几分裂金烁铁般的铿锵之感。
　　他对她的怜悯陡然间消失，于心底深处竟生出几分共鸣般的激情。
　　他很想问她，愿不愿意试着去打破一次，这一次，跟着我，为了自己，去打破这些桎梏。
　　去追逐你心里想追逐的，无论是自由还是权力。
　　去抛开你心里想抛开的，无论是功名利禄还是那些见鬼的感情。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他看着她哭，却感觉到自己体内战栗的激情。
　　“我恨你们。”重夕突然重重低吐出四个字。
　　“还有吗？”陆昭衍问道。
　　“我恨你们。”重夕的声音轻了下去，眼泪又流了出来。
　　“说出来吧，有多少恨都说出来，说出来会让你好很多。”陆昭衍道。
　　“你们每天说谎，每天每天都在说谎，你们不累吗？”重夕泪如雨下。
　　“累不累你还不知道吗？”陆昭衍微笑道，“你自己就每天都在说谎呀。”
　　重夕看着眼前男人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讽刺，就和自己一生中遇到的那么多人一样，高贵典雅，冰冷无情。
　　“公主，公主！”远远传来王言书的声音，二人皆愣了下，转身看过去，王言书和卫芸一道朝这边走过来。她娇俏的身子裹在华丽的服饰中，好像还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看，有人来了。”陆昭衍笑道，“要让她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重夕勉强道：“她知道我很难过。”
　　都是陆昭衍递过手帕的时候，她还是接了过来，对着随身携带的小铜镜把脸上糊成一团的妆稍微擦干净些。
　　陆昭衍伸手拂去她发髻上，肩膀上的积雪。
　　重夕抬起头，方才眸中那些激越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清清秀秀一张脸，脂粉擦去后的皮肤像初雪般白皙晶莹，只是这捧雪是有温度的，触一下都能烫到人。
　　“我刚才是不是像个疯子。”重夕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陆昭衍。
　　“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像个疯子。”陆昭衍笑了笑。
　　“我无意冒犯你。”陆重夕叹了口气，“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