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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六章 ...


  •   劫的开端,在于一个王爷为了一个男人自愿入寺庙桎梏。

      皇上严令明申,要让他思过,不是说佛能渡痴儿怨女,那便把他这个儿子好好渡了。

      方丈年少认识的皇上,多年有所扶持,不能相拒,口宣佛号。

      未净便见了被人背进寺庙的王爷,他看他无双容貌,神情虚弱而苍白,更看见他凤眸中隐露轻傲与戾气。

      他贵为佛子,红颜白骨,色即是空,不过口宣一声佛号,并未起波澜。

      可他知道,这王爷不好渡。

      ******

      方丈也闻这王爷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横行霸道,但念一心也曾有功有善,是以倒真想渡他,凭他才干收敛行事未尝不于国于民是好事。

      便让两位长老于午后入房讲经也解他抄经之惑,还望他多听得心有所感。

      可一日一日回复,王爷有伤卧于床,他们说他便听,却不启一言。

      半月有余,方丈问:“可是还为情伤?”

      “非也。闭目冥神,内心抗拒。”

      方丈终于侧头看向未净,你明日随去看看。

      未净应声,想起入寺的一瞥,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

      若依着京城百姓的传言,这王爷定是坐不住的,衣食住行无一不可闹,他们都做好了他闹事的准备。

      可一日日半月有余,王爷深居禅房,穿净衣食素食,静默如竹,立而不言。

      未净曾见高人修不言禅,便如王爷。

      早起而抄经,午后听经,傍晚佛前相对而默,亥时而眠。

      未净早课完后去看,三敲门不见答,遂推门而入,王爷于窗前执笔行书,阳光斑驳,眉眼温润,不似红尘痴儿,反如六根已净的高人。

      “王爷抄的经书,可解其中之意?”未净手执了念珠,看了桌上经文,问。

      执笔有行云流水,眼神凝而不散,不闻不答,窗风袭来,落叶飘散。

      未净于桌侧站立,不气亦不言,光影弥漫,经文字字浮现,恍惚他立而有悟禅,内心宁静。

      王爷写完,搁笔立于窗前,他遂问:“我观王爷不像为情而困,为何不言?”

      又是静默半晌,王爷扭头终于看了他一眼。

      未净在他眼里看见了戏谑冷漠和抗拒,在这里,本王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谁也管不着让他开口,他只想一个人待着,而他们所有人,他都无视了,也没有人会值得他开口。

      他只好看着王爷抄好的经文,字迹精细工整,心静而为,绝非敷衍,而字字独立,未净看到那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

      ******

      下午讲经,王爷趴卧于床上,闭目冥神。

      他们说起经文,言及佛祖故事,虔诚而庄严。

      未净终于拨动念珠,“他睡着了。”

      师兄两人愕然无语,未净摇摇头,一起出去了。

      ******

      做晚课的时候,方丈问,未净答:“他把自己关起来,在自己的一方世界。”

      这种干脆的抗拒谁也无能为力,方丈念一声佛号,不再多言。

      未净问:“佛说,众生平等,无不可渡之人,他能渡吗?”

      方丈沉吟了半晌,“能,但是需要冥冥中的指引,佛说因果机缘,时候不到,便不能。”

      未净又道:“今日我在他那里,悟了禅。我也相信,他可以渡。”

      ******

      晚课之后,未净想着今日之事,如若当日不过匆匆一瞥,今日再见王爷理解更甚,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他是佛子,平日讲经世人听他说,便有所顿悟,去了恶念。

      第一次见一个王爷,不言不语,心那么静,若非明镜透澈,便是极恶,动之倾四海灭天下,极善与极恶,天堂和地狱。

      未净觉察的时候,已经打坐至寅时,王爷的事成了执,大背佛道清心,连忙默念经文,平下心态。

      他忍不住要借这朗风明月,出门转了转,满寺庙静谧一片,唯一点灯光。

      那是王爷的院子,彻夜未眠?

      未净走过去,但深夜里王爷自有守卫,进不去,只见灯火窗影,佛前坐着一个人影。

      他不懂,为何深夜佛前不眠,便站着。

      直到见了一丝晨光,才见那人影动了动,熄灯休息。

      未净又连续看了几天,皆是如此。

      这就无怪午后讲经,他闭目便能睡着。

      ******

      未净察觉到他对王爷的关注或者想了解的心态扰了他的清心,而前去说佛说经,王爷依然如常不言不闻不视,他无奈,遂也听之任之,或许机缘未到。

      寺庙的小沙弥师侄们都说这王爷不会为情入魔障了吧,居然一月不说话,不知道的还当是哑巴。

      未净也很想知道王爷能多久不说话。

      十月初,有南方寺庙的高僧来切磋佛理,算是观云寺一件大事。

      寺庙所有人于堂前坐着,静听辩论和讲解,方丈把王爷也叫来,想着接触一下高深佛法,或有所悟。

      王爷月白纱衣头戴僧帽而来,安静地坐在方丈右下的一角,时而闭目,时而盯着地板。

      未净知道,于他而言,这场辩轮无聊至极,便是说到精彩之处,也未曾见他动了眉眼。

      唇舌交锋,佛机交锋,争执不下,那边大师笑了笑说双方都说双方好,可又不能服众,那我们找个局外之人评论谁更好。

      他的目光看向王爷,说,他知道这便是那个王爷也为何在此,恭敬地行了礼,想请他点评。

      王爷终于抬起头来,说了他来未净听见的第一句话,“我不在听。”

      他问:“为何不听?”

      王爷反问:“为何要听?”

      “凡人都听不到的精论,一言或可顿悟,或可见佛——”

      “关我屁事。”王爷截断他:“我对成佛都没兴趣。”

      而那人反倒没有不悦,笑起来讽刺王爷来了那么久一点佛心都没有,观云寺这有愧圣恩,不若把他交由他们,便看谁能让他信佛,便证了己道比对方好。

      他说得洋洋得意,王爷起身,问:“本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

      这是王爷入了寺第一次摆了架子,平日不言不语安之若素,差点都让人忘记他是个王爷了。

      那人尴尬一闪而逝,反而游说既然是来礼佛,这里佛法欠缺,便换个环境,也好接触佛祖,得他庇佑,忘却痛苦。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皆可渡忘,清心平气。

      王爷默念几个字,未净看唇猜是求不得。

      “你事佛多久?”王爷看了那人一眼,问。

      他说十五岁与佛结缘,入寺庙修行至今,三十余年,自觉小有所成,已渡痛苦。

      王爷突然抽出身后侍卫的剑,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持剑削去那人左肩连衣带肉的血肉下来,那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惨叫。

      “不是有佛消弭痛苦么,为何要喊叫?”王爷看着手里剑在滴血,问。

      那人脸上满是愤怒,身后同行而来的也皆愤怒指责,王爷淡淡又道:“佛门弟子清心平气,不悲不喜不怒不诳,为何你们因此无妄一剑怒了?因为佛没消弭他的痛苦么?不是说古有割肉喂鹰,想渡我,割块肉也不算什么吧?渡我争胜,有了好胜之心,我不念佛,可也知你有违佛祖训斥。”

      众人怔愣,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未净心想,他也不是完全没听,可理解的怎么就如此大相庭径,让人结舌,似是而非辩驳不得。

      “所以说,佛是什么?”王爷剑指那人,“若我在佛前杀了你,血溅佛堂,他又会管么?轮回因果,我杀你,可看见你的轮回?无因而为,无妄之灾,承受得起吗?还是你们只会说着玩玩?”

      那些人怔怔不敢言,方丈口宣佛号。

      “不好意思,搅了你们盛会,我本不想闹,是你们招的。所以说无聊至极的事,下次别找我掺和。”

      王爷还了剑,步入内堂,无人敢拦。

      未净从他的角度,看见了王爷眼中的地狱,他是魔,不信佛。

      阿弥陀佛。

      ******

      这一搅合,盛会乱了,心也散了,王爷的话问得很多人一愣,都在怀疑佛信仰的意义何在。

      有些人能坚定印道,未净便是如此,似是而非的言论迷惑不到他,换而言之会迷惑的,都不得其道。

      所以他们赢了。

      方丈说,每日让王爷跟着他们做早晚课,就在旁边默默听着就好,至于午后讲经,算了吧,他心里有恶有血,只求淡化几分,不求妄渡。

      未净主动说他去跟王爷说。

      ******

      未净晚上去的,敲门道了来意。

      王爷回:“我已就寝,明日再说。”

      未净有些意外,王爷居然回话了,或许他今日开了口,便也不介意说话,而他今日又于堂前质问,或许他心头期待有人给他答案。

      “王爷时常彻夜未眠,又何必装睡?我不过交代两句事,不敢叨唠太久。”未净笑了笑。

      门开了,王爷看着他,“你怎知我时常彻夜未眠?”

      未净答:“我心有疑问便不得睡时,出门赏月得见王爷房间灯亮,是故明白。也知道王爷夜里睡不着,白天午睡一下午,把讲经当了催眠曲。”

      王爷不置可否,笑笑,“说吧,什么事?”

      未净道:“方丈师兄说,午后就不给你讲了,早晚课你得在旁边听,当然跟我们一起做最好,若有疑问,可以问我。”

      王爷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问:“你二十不到,为何叫方丈师兄?他能做你爷爷了。”

      未净不理他的调笑,以手合十,“未净生而宣佛号,被高僧领入佛门,是今代佛子,高僧轮回而来,通佛理,看因果,知未来,故辈份高称师兄弟。”

      “知未来?”王爷笑问:“那我未来死于何处?”

      未净摇摇头,“知未来不是说能见未来一切事,也不是道外之人理解的知未来。况且我年纪尚小,修为不够。”

      未来死于何处,不问生,却下意识问死,心中果然有伤痛成结不得解。

      王爷看了看月亮微不可觉叹息了一下,未净问:“王爷心中定有困惑,今日佛前质问,是否想求答案?”

      “就算有困惑,也不是你能解得了的,佛子。”

      王爷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未净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回了房间。

      ******

      王爷起得早,未净到了早课殿堂发现王爷早已经安然寻了个角落坐下,然后全程听他们诵经敲木鱼拨念珠,不发一言,也安静得可怕。

      经过昨日一事,谁都知道王爷肯来就是给了面子了,谁也别要求他怎样怎样,故方丈和大家都不多言,权当没这个人,一切如常。

      未净从未放弃关注王爷,佛爱世人,既知他有苦,便想寻机缘,可以渡。

      王爷伤人的事传入皇宫,皇上派人来表示了歉意,加罚王爷每日抄经翻倍,十日一交直接交给寺庙,还可以分发给信徒。

      王爷淡然处之,未有过怨言,时常见他午后开了窗抄经,一页页,安静而祥和。可这种安静祥和不是真正的,他的内心应该常常安宁不了。

      一日未净于院中拐角于王爷相撞,王爷怀抱的经书四散,他连忙整理拾起。

      “久闻观云寺后山风景不错,我来了那么久,也没去走走,待交完经书,可愿领我一游,佛子?”王爷问。

      “哦,好。”未净拾起抄经,递给他,又道:“我法号未净,王爷称我法号吧。”

      王爷哦了一声,“未净未净,为何未净?红尘六根,你哪根未净?”

      “……”未净怎么听着就有种捉弄戏谑,只道:“未净乃明台未净之意,先师想我一生孜孜追求,永远不要觉得净了,那才是障,以未净乃自勉。”

      王爷也不知道听懂没,笑笑自去交了经文,而今日正好礼佛之日信徒挺多,管事的收了看了就交给沙弥分发,据说至此之后知道了王爷手抄,纷纷前来重金相求。

      未净让人留了一份,都说字如其人,他想看看他抄的佛经。

      ******

      冬日的景色其实并不怎么好,不过这观云寺的后山是个清幽的去处,有一处观云峰。

      王爷许是久未远足,兴致不错,他说他想在山峰观云。

      未净自觉地退下,在半山腰凉亭处,弹起放在这的琴,小的时候,先师也曾于此讲道,也以琴音弹佛曲论道。

      他也弹佛曲,望琴音传入那人耳,得以涤尘净心。

      一曲终了,王爷悄然立于身后,他竟未觉。

      未净起身,“王爷不是要观云?”

      王爷看着他笑:“云什么时候都能观,有如此琴音在此自然不可错过。”

      “王爷想听未净随时能弹。”未净道:“不知王爷听完感觉如何?”

      “一般吧,曲子一般,手法一般,但是这幽深山谷禅寺在望,别有一番味道。”王爷于案前坐下,手拨琴弦,“听我弹一首?”

      未净垂头执礼,“未净荣幸。”

      王爷拨第一个音,未净便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拨动,忽而生悲。

      琴音几起,江山非是江山,那绿水江南细雨如悲,孤烟大漠尘让人醉,皑皑白雪冷寒至心,万家楼台灯火说孤……又见琴音转急,化为烟粉,见铁蹄铮铮碎了烟雨,鲜血断臂红过残阳,白雪盖住尸身,楼台起火……琴音寥寥,仿见那日王爷执剑,遥指万里高处……

      “你又听完如何?”王爷摸着这朴素的琴弦,问。

      “阿弥陀佛。”未净只觉冷寒,拨动念珠,“你的悲痛如山,心有杀伐,恐成魔。”

      王爷起身,笑笑,“错,我已成魔。”

      未净跟他四目相对,他自小伴佛,少又悲喜,可此刻,他忽然有心痛的感觉。

      王爷的琴很好,他从未听过如此真真切切若见实物的琴,他知道王爷是想以曲让他看大恶警示他,不要再试图感化他。

      ******

      自那日归来,未净读他抄经,字里行间,便见悲。

      他仍然保持着他的关注,一日于院中得见王爷突然于阶前停步,蹲下来看地上蚂蚁爬过,约小半时辰,方才迈步回房。

      未净自觉王爷并未成魔,有善心,可以一渡。

      这是他人生遇的第一个弹一曲琴声会让他知道心痛味道的人,未净觉得若弃之不顾,他于佛道之路必然有了障。

      ******

      焚香沐浴,三日念经,不吃不喝。

      未净终于看见一面未来,王爷虔诚跪于佛前。

      知未来,这是佛给他看的未来,也坚定他的决心。

      未净对方丈说:“我想渡他。”

      方丈看着他,“佛子,你道行不够,他是魔。”

      未净说:“我看见了他于佛前跪拜。”

      方丈目光中有隐忧,双手合十,“去吧。”

      ******

      未净去见王爷,王爷问:“几日不见,你气色不太好,哪去了?”

      “佛前听道。”未净看着他,“王爷,未净从今日起会跟你讲经读经。”

      王爷笑笑,不置可否,继续抄他的经书。

      未净便从他所抄佛经讲起,王爷不言不闻,给他一个眼神,你说你的,我不会理。

      ******

      早课晚课,未净坐在他身边,午后抄经,就在旁边解说,夜里敲门前去,问他今日何想,王爷不答,他便说他今日所悟,或说佛家故事。

      差不多十来天,他见抄经的字迹终于有了偏差,王爷恼了,让侍卫不放他进来。

      未净便于庭院外摆琴而弹,朗朗诵经。

      ******

      那一日晨间,正是拜佛日,寺庙外人满为患,寺院内僧侣多去招呼。

      未净想去邀王爷看世人拜佛百态,却见院子中铿铿锵锵打斗声,几名黑衣人围着王爷和两名侍卫,他敲响警钟,召唤寺庙武僧前来。

      院内的打斗依然继续,两名侍卫已经倒地,王爷独支五名黑衣人,眼见一刀过去,未净不及细想,已经挡了过去。

      王爷踢开那黑衣人,又斗得两招,武僧赶来,黑衣人见势不好悉数自杀。

      未净躺在地上,血液从胸口流出,染红了他的白色僧衣。

      王爷扶起他,问:“为什么?”

      “你说,要有割肉的觉悟,这算吗?”未净在他怀里,手里捏着念珠,“我想渡你,让佛消弭你内心的黑暗,悲痛以及杀伐。”

      ******

      王爷遇刺一事惊动了皇上,派人前来慰问,他因为救驾有功还被赏赐了些许补药,未净没事抽出染血的经书,他其实伤得不太重,有他怀里王爷的抄书挡着。

      这书是那日乱了字迹的那卷,王爷写了会交,他就去找来,揣在怀里想问王爷,乱了字迹是否心里有些动摇,愿意听他说佛。

      没想冥冥之中是有指引的,他不死,他就信他真的能渡他。

      王爷从未来看他,自从他在他怀里说要渡他,王爷便甩手而去,不想理他。

      未净躺了几天依然去找王爷,这次没有被拦着,王爷还是在抄经,他把怀里的那本抄经递过去,“其实你有疑问,佛能解答,听我说说吧。”

      “佛子,我郑重地告诉你,我是不会信佛的,你别白费力气。”王爷停了笔,凝重地看着他。

      “你是在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信么?”未净说,“不然你何必这么跟我说,你只管跟以前一样不闻不问不就好了么?”

      王爷看着他笑了笑,“你这样整日跟我一起,不是很妥当。”

      未净奇道:“为何?”

      “你十八,眉清目秀。”王爷上下看他一眼,语带暧昧,“我是因何入这寺庙,你知道的吧。”

      “阿弥陀佛。”未净用手拨佛珠,“难道王爷会欺我年幼强迫于我?”

      “不会。”

      “那我为何要怕?”未净明台清静,他拨念珠,宣佛语,只要不是强,他不会为之所扰。

      王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未净开始跟他对视,后来忍不住垂头。

      尽管自幼多读佛经,知道红颜白骨,镜花水月,可于王爷倾世容貌面前,他还是想说一句,美。

      “行吧,你既然执迷,我便让你看个清楚。”

      王爷这句话说出来,未净心里那个奇怪,这种话不是应该他来说吗,王爷才是那个执迷于红尘的人啊。

      ******

      那日之后,他说佛经,王爷心情好会跟他辩论几句。

      未净通读佛经,自然不怕,可王爷每次博古论今,旁征博引,让他惊叹于王爷所学,又无语于王爷在佛经外乱七八糟的辩驳,似是而非,有时候让他都要愣一愣,要想上几个时辰才能以佛理论证解释清楚。

      可王爷总会说,“想要想半天,你怎么赢我?”

      未净道:“王爷欺我读书读史少,例子刁钻古怪,但心中坚信佛,总能明悟理解。”

      王爷摇头笑笑,喝起凉茶。

      ******

      十月快月底的时候,传来西疆战报,沙荻卷土来犯,举国皆惊,皇上派了当朝李将军前去迎战。

      未净那日念经祈祷,又弹起琴音。

      王爷似乎心情不错,见他弹琴,上前指导他指法,他本是先师所教,自然谈不上高明,他虚心接受。最后,他看着王爷,把琴推过去:“李将军此去,又是战火纷飞,我弹琴祈福,愿大景战士大捷,之后百姓安然。王爷也弹一曲佛音吧?”

      “你想借此弹琴,让我祈福,开启善心,然后教导入佛?”王爷笑着看他。

      未净被拆穿,也不在意,“边疆安危,我辈应忧,居在后方,朝暮祈祷也是应该。”

      王爷笑了笑,接过琴,“可惜我从未颂佛,不学一曲佛音。”

      “我说商角音律,王爷可随弹,相信以王爷的琴艺,定能跟上。”

      “好。”王爷抹琴,“今日我便弹一曲为李将军送行。”

      未净觉得这个送行怎么有点其他的意思,不过也不细想,念起熟悉的宫羽商徽音律,王爷指尖轻拈,佛音倾泻而出。

      王爷的佛曲有悲音,不过未净也满意了,他肯弹,就很不错了,于是问:“王爷觉得如何?”

      “这曲子当镇魂曲不太好。”王爷扭头轻笑。

      未净愣住,“镇魂曲?”

      王爷抬头看着西面,枯枝漏下的光影在他身上斑驳,侧脸隐在隐影里。

      “是啊,镇魂,你以为谁都跟卓侯爷一样能挡沙荻啊?”

      “……不,不至于吧。”

      “你不信,那便看吧。”

      *******

      不过半月,闻得惨败,孟辉城被占。

      未净复杂地看着王爷,“你早知如此。”

      王爷从容抄经,“他有多少斤两,我自然知道。”

      “可你不说,不谏言。”

      “我被关在这,怎么谏言?”

      未净盯着他:“你若想,总是有法子的。”

      “不错。”王爷写过一页,漫不经心吹着墨,“可你知道李将军是谁的人吗?上次的刺客又是谁的人?我为何要费力去谏?”

      未净合十,闭上眼睛,“朝中的势力争斗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一败就是万千生灵成白骨,怎么忍心因此就不谏?”

      王爷搁下笔,看着他,“我突然发现你像一个人。”

      未净拨动念珠,默念心经,并无心理会他像谁。

      王爷一手抢过他的念珠,“你是不是在怨我?”

      未净平静地看着他,不言,可目光中就是责备,为了一己私怨而置士兵百姓于不顾。

      王爷笑了笑,大笑,随手拨动念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念了十几年的佛,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佛能做什么?两国交战,万千生灵,若有佛祖,怎忍目睹?两国皆有佛,可哪个佛也不管。你跟他都一样,会怪我不谏言,可是为什么都不会为我想想。他们谋算我的时候,佛在哪,你的佛能不能救我?我来此受罚,谏言不易,没职没权,我说什么没人在意。昕王的人,他一力推荐,谏言又如何,他容得下吗?仗还未打,我说要败,这是与人为敌,没人会承认他不行,以为沙狄不过尔尔。问我为何要败,我能不能儿戏地说看你斤两不如沙荻太子,所以会败?所以这谏言,你让我怎么去谏?你们什么都不懂,但是喜欢妄加指责,这是你的佛教你的吗?你要渡我,为何不先去渡了他们?没有他们的自私内斗,盲目争权,仗也不会败。佛为什么不管他们,不去指引他们?”说完,念珠在他手上四散,一颗颗砸落在地。

      未净又一次感觉到心痛,也感觉愧疚,“对不起,是我的错。”朝堂的复杂超乎他想象,佛看着世人,笑着叹息。

      “卓家为大景守护了边疆二十多年,可你知道落了个什么下场。你的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报在哪?若使卓家儿郎在,不教沙狄过西河。不是讲究因果吗,这就是因果,所以死了,活该。”

      未净又在王爷的眸中,看到激烈的情绪和杀伐。

      阿弥陀佛。

      ******

      自那次的事后,王爷不怎么搭理他,他依然在他面前讲经,讲因果,就拿卓家的事说,可王爷完全不信服。

      王爷的灯这几日彻夜未熄,未净在院子外面看着,他想王爷应该是经历大悲大痛的人,至今心里有伤,所以有怨,不肯信佛。

      佛子本该无喜无悲,可未净毫无觉察,他的悲喜已经被王爷牵动。

      他依然日日跟着王爷,过得几天,又听得前线战败,死伤惨重。

      未净对佛祷告,王爷笑了笑,说:“你求他不如求我,我能平沙荻,信么?”

      “那王爷请命前去,定是大无上功德。”

      “卓家守了那么多年,也早是无上功德了,为何死那么惨?”

      王爷转身就走,未净跪在佛前,佛祖,如何才能渡他?他心有恨仇世人,必不得安宁,不得欢喜,苦海无涯,我该如何渡他?

      ******

      晚间未净念完经,照例去看看王爷。

      王爷坐于佛前,摩挲着一串白玉念珠,见他来了,把念珠递给他,“那日弄坏你念珠,赔你一串,玉本温润,于你正好。”

      未净连忙推让,“我那不过普通黄花梨木珠子,不见贵重,王爷这个未净承受不起。”

      王爷笑笑,“亏你念佛的,佛子啊,你看见它是玉珠,便想到它珍贵。可它还是个念珠,你用以念经,只此而已,与木珠没什么不同。执着于价值,可不是落了俗相?再说我送的,佛祖教你去计较价值?”

      未净红着脸接过,有些惭愧,“王爷说得是,未净一时起了他想,谢过王爷。”

      王爷勾起唇角,“别谢我,我是希望你赶紧找别人渡去,法器在手,想必更加得心应手渡一个成一个。”

      未净拨动念珠,“我渡不过你,怎么去渡其他人?”

      “我是你渡不了的人。”王爷背身往床上走去,“你回吧。”

      未净觉得手上玉珠颗颗拨动起来有所感悟,看着堂前佛祖,问:“你怎样才会信佛,王爷?”

      王爷看着他,未净并未回避,目光坚定而执着。

      似乎好久好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风过庭院,沙沙作响。

      ******

      “把我想要的给我,我就信。”

      未净毫不怀疑这句话,王爷的苦于求不得,给他想要的,他会信的。

      他问:“王爷所想是什么?”

      王爷笑了,指着他,“你啊。”

      未净拨动玉珠的手停下,王爷继续道:“不是有什么割肉喂鹰么,你有这觉悟就来,给我睡啊,我就信你了你的决心,信了你,也信佛。如果没有,你不用想来渡我。”

      未净垂着头,拨快念珠,口宣佛号。

      “我挺喜欢你的,不愧是佛子,纯净透彻。不过我一点都不信你每日给我讲解的那些,你随口谈地狱说天堂,可你自己根本见都未见,你说佛祖普渡众生舍己为人,故事一个又一个,可你要想渡我,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吧?”王爷坐在床沿,拍了拍身侧,“话我已经说到这了,你没那觉悟日后也不用来说了,光用嘴巴我是不会信的,要想渡我,舍弃你重要的东西,不然没门。”

      这么些日子,未净第一次看到可以渡他的法子,而佛祖渡人,确实都有牺牲舍弃的大无畏精神,他要渡这人,这快入魔半点不信佛之人,是不是也只有这样的法子?

      能渡吗?

      未净抬起头,无声问佛祖。

      他看见了那日于佛祖面前苦求,未来的一天王爷跪于佛前虔诚祈祷。

      *******

      未净于佛前跪下,取下念珠,脱下僧衣,放于佛前,然后双手合十来到床前坐下。

      “是不是跟你睡一夜,你就让我渡?”未净闭目问。

      “是。”王爷手抚上他的头顶,“你会后悔的,佛子。”

      未净摇头,王爷笑了笑:“那你可就真是未净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王爷的笑,真的是他见过最美的斑斓景。

      那一夜初尝情欲的滋味,他不住念佛,又觉得不该念佛,矛盾着,不敢多看身上的痕迹也不敢多摸王爷的身子。

      有一点疼也有一些其他让他羞愧的感觉……晕乎乎,他还同意在他身边睡着了。

      ******

      天还未亮。

      未净一位师兄带着僧人推门而入,“未净,你枉为佛子,居然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事!”

      未净从梦中惊醒,赤身裸体坐起来,有些惶恐看着佛前的衣物,他又平静下来。

      王爷抓起枕头砸过去,“滚出去,本王的身体是你们看得的么?是不是想死?”

      “哼,你的账有人跟你算,我们在外面等!”说着一行人出去。

      王爷坐起来,侧头看他,并未在意,“哎呀,被捉奸在床了,真是好巧他们发现了。”

      未净以手合十,“你说了从此给我渡,我便不在意。”

      王爷似笑非笑看着他,“佛子,你已犯戒未净,谈何渡我?”

      未净瞬间脸色惨白,双手颤抖。

      “我说了,我是你渡不了的人。”王爷手按在他肩膀,“我并不算骗你,可你要渡我之心成了执念还生了他心,破了戒污了佛心,现在的你我让你渡,你也渡不了。”

      未净不说话,他知道他错了,也没理由去怪王爷。

      “小和尚,你道行不够再去修几年。”王爷已经起身穿起了衣服,“我给你下了个计,你怎样选择都渡不了,恨我吗?”

      是啊,他选择离开,今日再无颜面说出要渡人的话;而他选择答应,便是今日局面,他没资格渡,他清楚他昨夜曾动了凡心。

      道行不够,他该苦修了,未净想着,摇头,“我不恨你。”

      “很好,你要再恨我,就彻底失了佛心了。”王爷系着衣带,又问:“未净,你看我说的吧,你是不是要后悔?”

      “不。”未净起身捡起衣服,“这是我的佛劫,正如你下的计,我怎么选,都有障,我怎样都不能全身过去。我放弃你便是道心不满,我选择留下是动了凡心,红尘三万障,我想我还未懂。”

      他终于知道师父为何取法号未净,高僧圆寂之时,便预知了今日此劫。

      “你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惊讶。”王爷看着他叹了一声,“不过这是我给你的教训,佛是什么,我真的不信,你让一个魔去信佛,可能吗?”

      未净于佛前跪下,穿好衣物,“可是我看见了你跪于佛前虔诚祈祷,我以为我是渡你的人,但应该另有其人。”

      王爷笑了笑,摸了摸他光滑的头,“你太天真了,很多事情不如你想的简单美好。正如我,正如这寺庙的和尚可不都是清心寡欲,一样有争斗,佛洗不了他们的内心,所以今日他们来了,就为了将被我污了的你踩于脚下,身败名裂。”

      “我做错了事,就受罚,不敢怪他们。”未净执起那串白玉珠,珠珠沁凉入人心。

      ******

      王爷于寺院思过勾搭佛子,风流成性玷污佛门。

      丑闻传出,轩然大波。

      正值战事兵败,皇上心情不好撞上这事,大怒之下将王爷交由寺院处罚。

      未净于戒律院受罚藤鞭一百,面壁苦思三年。王爷跪于佛祖前,因为是皇子,只折半抽了五十,不敢罚面壁苦寒,只让他于院中禁足思过。

      藤鞭打在身上,他喊不出疼,旁边王爷也不哼声,表情平静。

      未净从未受过重罚,八十几鞭的时候,他撑不住倒在地上。

      王爷扶起几欲昏迷的他,“剩下的抽我身上,你们还真想打死他不成?他受不住,再说是我勾搭他的。”

      未净晕了过去,只知道后来他没被打。

      ******

      未净被送入后山面壁时,王爷来送他,师兄们都不悦,可他摆起王爷的架子,谁也不敢多说。

      王爷一路送他上去,却也没说什么话。

      未净想可能这辈子也见不着了,问:“王爷,你为何宁愿跟我受这场责罚也败了自己名声也要那么做?”

      王爷笑笑观云。

      未净执起玉念珠,“是不是我说的动了你一点点心?”

      王爷还是不说话。

      有时候不说话,就大概是默认了。

      未净想着算了,他看的未来不会错,王爷有信佛的一天,只是渡他的人却不是他。不管怎样,有一天他能消去杀伐,忘却悲痛,一如初见但却又是真的宁静祥和,他也就安心了。

      最后分别的时候,王爷摸着他的头,凑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心忧西疆战事,很快我将去平了沙荻,那一天还望你多为我祈祷势如破竹连连战捷。”

      “阿弥陀佛。”未净抬头看着他,自那日来第一次笑了,“多谢王爷。”

      “我不信佛,真的,也不是我好心。”王爷还是那样似笑非笑,道:“我就是那个领旨灭了卓家满门的恶人,所以我此去不过还西疆一个太平。”

      未净瞪大眼睛,王爷已经转身下山。

      ******

      未净于佛前为王爷点了灯,日夜不忘祈福祈平安。

      所有业债,他愿长侍古佛,消弭一二。

      这是他的劫。

      若要避劫,唯不曾遇见。

      王爷说不信,可是他算计他的手段,都很有佛理,不然他怎么能破了戒。

      可是他真的一点也不怨。

      若一生未遇悲苦挫折,无大悲无大喜,不能亲身体会,又如何渡得了世人?

      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的一刹那,舍弃的时候,他有佛心。

      反而是他最净的时候。

      未净跪于佛前,闭目喃喃,手上白玉念珠颗颗温润泛着珠光点点。

      *******

      有些东西,灿若极光之美,是黑夜是人世间最耀眼的光,此生尝过,余生不悔。

      红尘大道,佛家三千功业,以我道归禅,记一人拈花一笑,便是我的禅。

      不是不忘,也不是忘,记即是忘,忘也是记。

      我来渡你,你却渡了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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