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定前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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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闺阁时光最好消磨，这句话许是有几分歪理的。贾惜春白日里描描花样，绣绣帕子，闲暇时与得了空在家躲懒的贾瑄叙叙话，十几日的时光竟是眨眼便度过了。
荣府前些时日生了不少事儿，上头几个主事的太太夫人均歪在病榻上，只李纨并邢夫人出来挑了大梁，李纨寡居多年威信不再，邢夫人又是个贪得无厌眼高手低的。底下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得有空子可钻，愈发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很是闹腾了一番，生生惊动了养病的贾母。老太太狠狠发落了几个人，又发卖了几户人家，到底把这场躁动压了下去。
惜春早年借贾母的手把宁府放来的彩屏打发走了，身边只有入画并扶钗伺候着，底下的丫鬟婆子又是贾瑄下死力气整治过的，因而少了搅风搅雨的人，日子倒也安安稳稳地过着。
不知是宫里的太医颇有能耐，亦或是中风不过是底下人的误传，贾母虽是缠绵病榻大半月，中风之症却是消了，也未添什么眼歪嘴斜的病症。阖府上下俱道是祖宗保佑，贾母念及春日里生的不少事儿，愈发感慨时运不济，难免生了祈福消灾的心思，因而命下人备了车轿备上香烛果品等物，于五月初一亲去清虚观拈香。
黛玉之疾虽有起色，但缠绵病榻许久，到底伤了根本，因而只于潇湘馆静养，并未前去。王夫人虽因王子腾之死很是伤怀了一段时日，眼下缓了过来，此番却是强撑着一道去了，到底怀了几分于贾母面前争脸，好拉扯娘家子侄一把的心思。
当日一早，惜春便跟着贾母一行往清虚观去了，先游了一趟山门，惜春见得明日当空，暑气升腾，因而歇了游玩的心思，也不耐烦往贾母处奉承，便早早地往先头安排下的厢房处去歇了。
歇了约有半个时辰，入画挑了帘子进来，向着靠在软垫上的惜春道：“老太太于佛前拈了戏，同来的姑娘们正亲亲热热地看着，探春姑娘着人来邀姑娘，姑娘可要同去？”
“都有什么戏？”惜春懒懒应道。
“说是《白蛇记》、《满床笏》并《南柯梦》这三场。”入画道，眉眼里颇有些意动：“藕香榭惯是清净的，姑娘何不前去热闹一番，也好与旁的姑娘叙叙话。”
惜春想来不耐烦戏曲，只觉满耳咿咿呀呀的吵得人头疼，还不若看剧本来得清净，此番听了这曲目，愈发失了兴味，因道：“你且去同三姐姐说，只道我昨日里走了觉，偏今日日头颇烈，恐要中暑，却是要负了姐姐的一腔美意了。”
惜春扭头见入画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耐烦应付她，只道：“我也不拘着你们，扶钗也是，你们若想去看戏，便随了三姐姐一道去罢。”
“瑄哥儿吩咐过，姑娘身边万万离不得人，姑娘……”入画迟疑道，眼神却飘向一旁打扇的扶钗。
扶钗却也知趣，低声道：“我与这府里的人也不相熟，任是再热闹的戏看着也没什么趣味，不若在此守着姑娘，也好躲躲日头。”
入画眼神亮了亮，面上却还做出一副踟蹰的模样。
“行了，左右有扶钗候着，又有粗使婆子把这门，总是出不了事儿的，你且去罢。”惜春懒怠与她歪缠，也不愿见她惺惺作态的模样，却是闭了眼只作看不见她。
入画见惜春不搭理自己，扶钗又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厢房里静得只听得轻轻的呼吸声，倒显得自己如外人一般，入画觉得尴尬得很，又拉不下脸说几句亲热话，只抿了抿唇往门外看戏去了。
待她走了，惜春才睁了眼，讽笑道：“那劳什子戏有什么好看的，这贾府上上下下的，可不是一天一出大戏，她竟是没看腻味么？”
扶钗依然是低眉敛目的恭顺模样，惜春也不指望她回答，起了身，也往门外去了。
许是看着贾瑄的面子，惜春的厢房颇为清净，一圈矮矮竹篱围着院子，地上铺着的石子大大小小，却是磨得极为平整，一行窄窄的石子路蜿蜒着铺向园子里的一方池塘，青碧的池水于闷热里散逸着丝丝清凉，诱得惜春往池边慢慢踱去。
待得走近了，惜春方见亭亭的荷叶密密地铺了大半池面，山上毕竟比山下阴凉几分，盛开的荷花没有几朵，稀稀疏疏的荷花半闭着藏在莲叶后，花瓣尖尖上的一点红晕胜过这世上最好的胭脂。惜春望着这半池新荷，无端想起少时自己拿胭脂点在茶盏里，彼时胭脂在水里丝丝缕缕地晕开，浅淡的红晕映着莹白如玉的杯壁，却是与这荷花有几分相似。
这般想着，惜春又惬意了几分，顺手折了一扇荷叶，递与扶钗玩笑道：“这个好，你也摘几片，带回去好让孙婆子熬粥喝。”
扶钗笑道：“何必这么麻烦，瑄哥儿早早地命人在藕香榭前的小湖里栽了不少荷花，姑娘尽日闷在屋子里，却没见前面开得大片的荷花么？”
“那可不一样。”惜春笑道，背地里想着“家花不若野花香”之类的话，口里却转移话题道：“我还当哥哥只放了几条鱼了，难为他还想着栽荷花，莫不是念着莲乃君子之花的意思？”
“妹妹却是高看我了，君子之花之类我却是全然没想到。”清朗的男声传来，“莲藕可食，莲叶可熬粥煲汤，莲子可入药，莲心可泡茶，便是最无用的荷花也生的一副清丽模样，却是再实用不过了。不然你当前几日你席上冰糖荷叶粥的材料是怎么来的？”
惜春回头，却见贾瑄笑着立在竹篱外边，一袭青色滚边的墨绿长袍，腰间缀着墨玉的貔貅，手握一乌檀木的折扇，他长身玉立的模样很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清俊意味。她原打算取笑他金玉其外，却在瞥见他身旁立着的人影后失了声，稍顿了顿方福身行礼，浅笑道：“见过泽广哥哥。”
贾瑄领着段衍绕过竹篱，进了厢房，惜春将段衍让至上座，自己与贾瑄分左右坐了，安置停当后，贾瑄轻咳了一声，干笑道：“前头戏唱得好不热闹，妹妹怎么在这里躲着？”
“我可不爱看戏，吵吵嚷嚷的，没的闹得我头疼。”惜春抿了口茶水，“哥哥今日可不是休沐，这道观里也没什么招人的东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今日得了闲，便与深流出来走走。”上首的段衍温言道，“况且，我也几件事要询问于你。”
“可是船图的事？”惜春瞥见贾瑄面上的僵硬，因道：“若是船图之事，您尽可询问哥哥。”
“你与我的那几张船图已经交付船厂，不日便可见实物。”段衍漫不经心道，眼神里却添了几分锋锐：“只那几艘船功用未免单一了些，贾姑娘可有什么该进的法子？”
“法子么……”惜春微垂了眼，细密的睫毛掩住了她眼底的波澜，她依旧是浅笑着，连唇角的弧度都未有改变：“天下船图何其多，您何必非要改良那几艘呢？”
“哦？”段衍挑了眉，声音里也添了几分威势：“朕却是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这世上有还有那么多种船图。”
“些微小技，自然入不得圣上的眼。”惜春低声道，“若是圣上等得，民女愿为圣上寻觅船图。”
段衍“朕”字既出了口，自然是存了以势压人的意思，那贾惜春却泰然处之，甚至还有胆子与自己谈条件，段衍眼里添了几分兴味，声音却是不辨喜怒：“你却是要朕等多久？”
“等到……”惜春顿了顿，抬眼直直地望进段衍的眼里，她微笑着，眼里却一派沉静坚毅：“来年春末。”
“你倒是打得好算盘。”段衍似笑非笑，“不过大半年，朕还等得起。”
“谢圣上体谅。”惜春平静道。
“那些船图朕虽不急着要，但若有旁人拖沓行事，亦或是藏私牟利，那朕亦是容不得的。”段衍温和道，“明日朕便派人协助与你，你可有异议？”
面对段衍如此明显的敲打，惜春依然不卑不亢：“谢皇上赐人。”
“呵……”段衍意味不明地笑了。
一旁听着二人交锋的贾瑄苦笑着咽下盏中的残茶，微凉的茶水愈发的涩口，却是应了他此时的心境。今日他们出宫走的却是宫里地下交错复杂的地道，段衍原就是冲着惜春来得，偏他引段衍离了戏台子，生怕他们遇上。只未料得弄巧成拙，竟是亲手促成了他们的交易，眼下更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往火坑里跳，心里翻腾的苦意让他连打岔的气力都生不出。
那厢段衍与惜春又打了几句机锋，方起身道：“天色不早，贾瑄你且送送我。”
惜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独自摩挲着掌中的茶盏，面上的笑影慢慢淡了下去，她一片平静地令扶钗收拾了案几上的残茶，半晌才低声问道：“扶钗，你说我这是何苦呢？忘了从前的事儿，与他对付过一辈子也就是了，何必非把自己逼到这么危险的境地？这条命来得殊为不易，我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扶钗只无声地立在一旁，不敢接话，更不敢去探知惜春话里的“他”是谁。
好在惜春说着话原也不是问她，扶钗只听得她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微嘲：“我真是傻了，问你这东西做什么。”
“我只是不甘心啊，我怎么能、甘、心呢。”话里的凄苦恨意让扶钗怔了怔，她不自主地抬眼看向惜春，却见面上一片平静，那充满怨恨的话仿佛只是她的一个幻觉，扶钗默然垂了首，能对自己的神态控制到这个地步，想来她要在宫里生存也不是难事吧。
惜春的指甲在瓷白的茶盏上一寸寸地滑过，只觉得这白瓷的色泽竟与前生的那只白玉茶盏一般无二，这让她愈加清晰地回想起那死前的感觉：如蜜粘稠的甜香、蜂拥而上的黑暗、纠缠不休的绝望、骤然降临的死寂……以及那漫长的，煎熬的窒息感。时间仿佛被拖曳成永恒，死亡的痛苦深深烙在她灵魂的每个角落里。
她用一条命和一生的阴影将所有前缘斩断，又怎么甘心再重蹈覆辙，粉饰太平？！
哪怕注定以后要在刀锋上起舞，惜春也甘之如饴。
况且，段衍此人藏得如此之深，倒是难得让她生出几分探究的心思，看来宫里的日子似乎也不会如想象中一般无望空虚吧。
作者有话说第19章 定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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