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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情彀（GL）》第140章

网友：无痕打分：2 [2012-04-15 23:19:59]

光武十一年春。

青衫的女子牵着一头黑驴，走在渠江江畔山间的崎岖小径上。肩上挎着一个药箱，那药箱已有些斑驳落漆，显然已是经年使用。神色淡然平和，虽是衣着简朴，略带着些赶路的疲惫与风尘，却自有一派高贵出尘的气度。
一名侍女模样的女子在前面引着路，在半山腰一处竹林掩映的居所停下了脚步，对早已在门口等候眺望的另一名侍女道：“大夫已到，速去通报。”
女大夫打量着居所，心里暗道：确是一个幽静的所在。
侍女接过那大夫手里的缰绳，把黑驴栓到屋旁的树下，引着大夫进了屋。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躺在床上，圆乎乎的脸蛋象个小包子，因着烧热而显得有些过于红晕，半埋在枕头里昏睡着。
女大夫走到床边，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此时侍女已经把孩子的手从被子里掏了出来，女大夫手探上孩子的脉，凝神听着。须臾，放下孩子的手，从随身带的药箱中取出一枚丸药，低声向侍女吩咐着，侍女点头，接过丸药，便出门去了。早备好了笔墨，那大夫坐下，沉吟一刻，便写起药方来。

正写着，抬起眼来，却见方才昏睡的那小女娃醒了，睁开了眼睛，微微上挑的眼睑象极了狐狸，只是此时这只小狐狸没了往日的活泼灵动，怏怏地嘟着小嘴，眼角还挂着些未干的泪痕。
脸半埋在枕头里，悄悄地瞄着女大夫，小小声地说：“我也会写字……”
那似曾相识的眉眼让女大夫心里一动，温和地笑了，小狐狸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没见到熟悉的人，委屈地嘟了嘟嘴，“你是谁啊？”，大夫放下笔来，走到床边，轻轻摸了摸小女娃的脸，指腹轻柔地帮她擦干眼角的泪，温柔笑道：“我是帮你看病的姨姨啊，你叫什么名字？”
“孝儿……”小女娃半边的脸还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的，略有点沙哑。
“哦，孝儿啊，那孝儿必定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还难受吗？”
“嗯……疼……”小包子扁了扁嘴，眼圈一红，眼泪便在那狐狸眼里打起了转。
女大夫眼里浮上温柔的笑意，轻轻的抚了抚孩子的额头，“不哭，孝儿乖，姨姨给孝儿开了药，吃了就不难受了，明儿就能出去玩了。”
“真的吗？还能带晖儿去玩吗？”小女娃高兴地把脸从枕头里翻了出来，睁大了眼睛，俨然一只出洞的小狐狸。
“晖儿是谁啊？”
“我弟弟啊，他有这么大了呢！”说到小弟弟，小女娃更高兴了，胖胖短短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胸前比划了个尽可能长的距离。
“哦，有这么大了啊，真了不起呢！”女大夫忍俊不禁，笑弯了眼睛。

正说着，侍女端了药碗进来，轻声唤道：“孝儿乖，来把药喝了。”小女娃喝了药，眼皮渐渐耷拉下来，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大夫，请这边用茶，我家夫人马上就到。”侍女轻声道。
女大夫微微点头，轻轻放下孩子的手，往被子里掖了掖，站起身来。

“孝儿如何？大夫怎么说？”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正奉茶的侍女忙转身去打起门帘，没注意到那女大夫猛然变了脸色，手里的茶洒了半盅。
“夫人。”门帘开启，一袭红衣的女主人迈步进来，一边侧着头向那侍女问话，一边径直向床边走来，那叫春棠的侍女低声回着话，两人俱没注意到那女大夫已放下了茶杯，转过身去，似是不想让人看见她。

那红衣的少妇的注意力只在床上的孩子身上，却并未注意到屋内其他人的动静，快步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俯下身子，用脸轻轻的去探女娃额头的热度，感受到热度似乎已退，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似乎是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孩子有些委屈的皱起了脸，微微抽噎了几下，发出一声含糊的“娘”。当娘的笑了，抽出手绢轻轻擦拭着女娃脸上的泪痕，一手轻抚着孩子的脊背，神色慈爱安详。

许久，待得孩子呼吸平稳了，站起身来，方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女大夫，似乎在看着窗外的景色，她一愣，眼光随着那背影看向窗外，却自是天天看熟了的竹林，并无异样，只那背对着她的身影，却如此熟悉。心下一滞，眼未挪开，嘴里却带上了几分试探：“我来晚了，雍大夫请莫见怪……春棠，怎不请大夫坐？”
那女大夫深吸口气，缓缓转过身来——“惜琴，别来无恙？”
正正对上了眼神，看清了那大夫的容貌，窦惜琴一愣，睁大了眼睛，随即便弯起了嘴角：“别来无恙，怜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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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请坐，春棠，看茶。”惜琴一边让着座，一边款款坐下，自是一派大方得体的雍容气度。
怜筝神色自若，微微欠头，也落了座。
两人各自端起了茶杯，各自喝了一口，又端起，俱在沉吟，又似乎在揣测，惜琴轻轻吹着茶叶沫子，忽的莞尔一笑，“你就是那雍大夫？雍伊？啧啧……真是好名字……”
怜筝笑笑，把玩着茶碗，淡淡道：“名字，不重要。

“怜……雍大夫，我那孩儿的病，可要紧？”
“不妨，只是感了些风寒。我开几剂药，每日早晚煎服便可。”
“哦，如此甚好。”惜琴慢慢地掀着盖碗，半是抱怨半是自言自语道：“若是有什么，我非扒了姓杨的皮不可！前夜风那么大，非得带孩子去山顶观什么星象，回来就发起热来，她倒好，跑个无影无踪……”
怜筝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露声色，抿了口茶，微微一笑。

“惜琴……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雍大夫真是说笑了，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能，跟十年前一样么？”惜琴抿了口茶，放下杯子，笑得眉眼弯弯，仍是大方得体。
“这是，你的孩子？”想起那相似的眉眼，怜筝心下疑惑，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自然。”惜琴神色自若。
“她……姓杨？”怜筝觉得声音似乎不是自己发出的，吐字有些艰难。
“嗯。”
“是……”
“嗯。”
“哦……”
“你想问什么？”惜琴眉毛一挑，似笑非笑。
怜筝却神色平缓下来，淡淡道：“不想问什么。”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我该告辞了。”
“天色已晚，你孤身一人，不如住下来，明日再走不迟。”
“不妨，我习惯了。山脚便有客栈，我便不打扰了。”

待要起身，千回百转，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们，没有在一起么？”
“我们，自然是在一起。”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告诉她，我还未死的，不正是怜筝你么？”
“那……那孩子……”怜筝艰难的从牙缝吐出不连贯的词句，干涩得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自然是我们的孩儿。”惜琴盈盈地笑着，眼神清亮，纵是在已经昏黄下来的夜幕中也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这……怎么可能……”怜筝顿时觉得脑子一片混乱，无法抽出一丝完整的思绪来。
“怎么不可能？死了，都能再活过来，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惜琴笑得更欢畅了，脚下挪动，俯身贴近，“要不——”细不可闻的气声，带着暖暖的气息缓缓喷在耳廓颈边，“我给你生一个？”
怜筝呆若木鸡，涨得脸通红，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应对。

“哎呀，雍大夫呀雍大夫，看来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真是个庸医呢……”看着怜筝面红耳赤的样子，惜琴不禁莞尔，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伸出手刮了怜筝的鼻子一下，退开半步，脸上即恢复了如常神色，“孝儿和晖儿，是苏诺和晴儿夫妇的孩子，是我们收养的。”
“哦……”怜筝虽然四方行医，不问世事，却也从市井间听说了那惊动全国的两浙市舶司提举苏诺夫妇上任途中遭流寇双双殒命之事，却未知还留下了这么两个孩子，心下唏嘘，只是此时，便也不想过多的去谈及此事。

叹了口气，正待转身，却被惜琴拉住了衣角，“她，就回来了……既来了，不见一面么？”
“不必了。”怜筝轻轻抽出被惜琴攥住的衣角，“就此别过吧，惜琴，珍重。”

说话间，门帘一掀，白衣白袍的人一边迈步一边急急问道：“惜琴，我听田谦说孝儿生病了……”
待看清屋内之人，顿时愣住了，胸口尚在起伏，人却呆在原地，手足无措。
惜琴自然而然的举起手，想要帮她擦拭额头的汗水，举到一半，迟疑了一下，却又放下。
怜筝已转过脸去，颇专注的打量着窗外的竹林风光，日影西斜，余晕笼罩着竹林，周遭一片静谧。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落日余晖在怜筝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暗金的光芒，在初现的晚霞里，显得是那么的恬静、安详、庄严，美好得枫灵不敢直视，近在咫尺，却是她此生穷尽，也无法企及的距离。
杨枫灵百感交集，踌躇了许久，却终是开不了口。

“我，便告辞了。”怜筝转过头来，神色自若，历经岁月打磨的眼眸，如深潭般幽深。“我送你。”惜琴点点头，看了枫灵一眼，却没有说话，接过怜筝手里的披风，帮她披上。怜筝浅浅一笑，并未拒绝。

枫灵跟出门来，踌躇良久，却没敢继续跟下去，立在昏黄的夕照里，天色渐渐昏暗，那并肩而行的两个身影，哦，不，两个人影一只驴影，沿着下山的路，半隐到地平线之下。她心里一空，脚一点地，跃上了枝干，翘首看去，又看见了那想见的身影，只是，终也是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了。心下苦涩，无力地倚在树干上，手指在枝干上紧抠得指节发白，许久，从怀里缓缓掏出玉笛，送到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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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筝，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一路行来，默然无语，还是惜琴打破了沉默。
“嗯，好。”怜筝淡淡，笑意平和。
“还是……嗯，一个人么？”
“当然不——”
“噢？”惜琴停下了脚步，侧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怜筝也偏着头看她，嫣然一笑，拍拍身边的驴：“有小疯陪我啊。”
“啊……驴都不是那头驴了，名字怎么还是那个名？”
“叫惯了而已……名字，不重要……”夜色中，看不清神情，怜筝嘴里含糊地应着，自嘲般地咧了咧嘴，摇摇头，一手把披风往身上紧了一下，脚步加快起来。

谁家玉笛暗飞声。
夜色中，有轻悠的笛声传来，在静谧的夜里，如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怜筝微微侧头，似乎在仔细分辨着那低沉的笛声飘来的方向。低沉的笛音，在如水的夜里有一种清冷的感觉，象不断往复的吟哦，像是带着倒钩的箭，已经狠狠的扎到心底，却又缓缓的向外拉扯，心口于是便一下又一下的抽痛。

惜琴呆站在原地，看着怜筝执拗往前的身影，青色的披风随着脚步的移动微微摆动，在夜色中更显得单薄清冷，突然开口唤道：“怜筝，别走了，好么？”

青衫的女子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惜琴，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光洁的脸庞沉静如水。

惜琴几步跑到怜筝跟前，一把抓住怜筝的手，眉心紧锁，眼神却是如火般炽烈，蕴藏着几分伤痛和决绝，还有……怜惜。

温和的笑意在眼角浮起，带出几丝浅浅的细纹，惜琴一时恍惚，方觉着岁月的流逝。怜筝低头，看着那紧攥着手，抽出一只手，轻轻盖在那攥着自己的手上，却蹙起了眉，道：“寒疾应早就退了，怎么手还是这么凉，你该多穿些……”本是相似的年纪和气度，却因着风尘的疲惫和眼中的沉静，便显出了几分稳重老成。

笛声反复，辗转回旋，萦绕不散。在混沌不清的昏暗里，似情人的低语，缠绵悱恻，却又暧昧不清，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心中已然惊涛拍岸，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雍大夫，哦，不，齐怜筝连睫毛似乎都没眨一下，温和的笑容在嘴角的弧度也纹丝未乱。她站在那里，乌黑的长发和单薄的衣摆随着夜风一起轻轻地飘扬着，乌黑长发映衬得她如雪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一双眼眸如天际寒星般深沉而宁静，无论何时，辗转流动的都是温和沉静的光芒。
满天的星辰闪烁，月色如水般倾泻在她身上。
并非她善于掩饰，只是，岁月太善于把一切的情绪沉底。
于是便炼成了一块暖玉。

“怜筝，我说，别走了，留下来，好么？”惜琴心下着急，似乎生怕对方没有听清楚，急急的重复。月色清寒，被那温润的手拢住，便顿觉夜风入骨的寒意，那掌心传来的温暖的气息是如此令人贪恋。

“别走？那你让我，以什么身份，留下来？”
仍是带着笑，怜筝十分平和地问，甚至唇角还弯起了一个温和的弧度，温和得惜琴仿佛觉得这月色的清冷已然消退，自己正沐浴在午后的暖阳之下。

“身份……重要么？” 惜琴往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如水的馨香。轻轻把玩着怜筝的发梢，让那丝绸般柔滑的发丝在自己纤长的指间缠绕，一圈又一圈，松开，又缠上，缠上，再松开……

“我已经下了休书，今生今世，永不相见。”怜筝收起了情绪，语调恢复了平和。
“那又如何，你休的是杨悟民，与她杨枫灵何干。休了，再娶回来便是。”惜琴云淡风轻。
“你！……”瞠目结舌。
“我？好啊，那我娶你。”依旧是云淡风轻。
“你到底想干什么？！”纵是再古井无波修身养性，终还是怒了。
而那人却不恼不怒，妖媚的眼眸似笑非笑：“你从未放下过，不是么？”

慌乱中，却猛然发现笛声不知何时已停息，四下霎时陷入沉寂，任是再仔细的辨认，也确是没了那如泣似诉，辗转回旋的低沉笛声。
心里一沉。
是暗示么？还是巧合？能陪你一段，终是不能陪你一生。不正如那撩动了自己心弦的人？

可叹。可笑。
以为已忘掉的，却总会在不经意间突然想起。
以为能放下的，却不知早已在心上枝生藤绕，扯一下，便揪心裂肺。
原来，早已入了心的，是忘不掉也放不下的，过得再久，也只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拼了命的去堵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终有一天，不是岩浆迸发，就是自己坠落无底深渊，终是万劫不复。
酸涩之意弥漫，脸上神色便清冷起来。

忽的，一道白影腾挪跳跃，转瞬间便落在两人面前，带着尚未平复的沉重喘息，显是一路奔赶过来，胸口起伏，额头上冒着一层细密的汗滴。
追来了，在眼前了，却，又无措了。
杨枫灵百感交集，踌躇了许久，开口，却只道：“我，我，送送你吧……”

怜筝低垂了睫毛，再抬起，便是如天际寒星般深静而遥远，闪着冷漠的光芒。
“就此别过吧。”恢复了平静，语调清冷，转身之际，那在指间流连的如丝秀发便决绝滑开，落回怜筝肩头，仍带着方才纠缠的弧度，轻轻弹跃。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连沉默都显得如此的尴尬。那因着一路奔跑而略粗重的气息，是如此的突兀。只有那黑驴睁大了圆溜溜的驴眼，不安地撂着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