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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左宫商发越，贵乎清绮
初读此书，只觉文字清绮，从细节看来，似乎也是丝丝入扣，如写钱昭帮多铎处理国政的心理：
“虽然这是鞑子的朝廷，可手中握着的，是实实在在的权柄。如果不是清军入关，她只怕还是乡间待嫁的小女儿吧。”
从情节与史料的契合程度来看，历史人物无论着墨浓淡，掩卷思之，都令人会心一笑：
“被人盯得久了，自然会生出感应来，多尔衮转过头来看她，两人四目相接，却也不见她羞惧，那灼灼的目光还在他脸上打转。多尔衮挑了挑眉，生出些兴味来，这女娃真格大胆。他却不知她心里正想着，瞧他麻杆儿似的瘦高，脸色白中带青，分桃断袖之说可不可信暂且不提，亏了身子倒似有谱。只是多铎这般荒淫也不见如何，难道这人行事比他兄弟更甚？不过细观面容，倒觉其五官在三兄弟中最为秀气。”
用笔较简，无刻头画脚之繁褥。多尔衮瘦弱、精细而暗藏锐气的形象跃然纸上，不需穿戴浪费丝毫笔墨。
写古人之心，端得是入木三分，如冯铨与多尔衮谈漕运：
“依你之见，金之俊所奏可取否？”多尔衮把折本递下去，端起茶盏皱眉问。弘文院大学士冯铨躬身接过，翻开早已读过的折子，装模作样地浏览了几眼，笑回道：“岂凡曾主理漕运，又是江南人，对此等事很是熟稔。臣以为其上疏所言可用，王上当纳之。”多尔衮笑着吹茶道：“哦，金之俊可是个南人，你竟心无芥蒂？”
冯铨只得硬着头皮答：“我们都是前明万历四十七年进士。”
“哦。”多尔衮只笑着啜了口茶，转而道，“关于漕务，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正好问一问你。”
冯铨如蒙大赦，忙往外挪了挪如坐针毡的屁股，打起十二分精神，拱手道：“下官知无不言。”多尔衮道：“按前明旧例，漕粮应征四百万石。但为什么最后征派总额要超过五百万石？”冯铨答：“回王上，其中有兑运、支运、改折，加上耗米，故而总额其实要多加一百二十万石上下。”
多尔衮点了点，又问：“漕粮之外，所谓白粮又是什么？”
冯铨察言观色，觉得他是真的不知，并非存心试探，心里便轻松起来，欣然答道：“回王上，这是前朝规矩，苏、松、常、嘉、湖五府要缴纳白熟糯米十七万石以供皇家，另糙粳米四万四千石供各府部，统称为白粮。”
多尔衮正想往下问，却有亲卫兴冲冲进来，报漠北大捷，并奉上多铎亲笔信。冯铨跪地磕头道：“恭喜王上，大军得捷！”
多尔衮喜形于色，虚扶一把，便展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信里说，行军二十日，才终于追上腾机思部，打了几场小仗，斩敌百余。不过更可喜的是，外藩蒙古兵已将叛逃的吴班代、多尔济思喀布等五个台吉杀了。他折好信，向冯铨笑道：“信中道，豫亲王率部一路追击，小胜数仗。不过腾机思等还未伏诛，说大捷为时尚早。”
饶是如此，冯铨也能觉出他得信后的欣喜，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告退。
多尔衮渴求生财之道而戒备党争，冯铨察言观色而暗藏私心，心理、语言描写准确到位，至于性情口气，更是栩栩如生，虽脱胎自《摄政王起居注》，却有作者之洞见，故深刻简洁。
书中刻画历史人物之生动，如叶昼伪托之书《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所言：“文字逼真，化工肖物……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且能画意外。”
作者行文老练，白描虽不多却精炼，有些段落，难以增删一字一句；作者的知识也颇为丰富，除了历史外，对诗文、金石、生活、经济也有较深的了解，如：钱昭给兄弟讲海上贸易之利。
此段声情并茂，节奏感、触感、色彩感、动感十分丰富，几乎可出声诵读。
作者笔墨精妙、精通文史，然而，许多读者认为，本书千好万好，若是万花丛中一棵枯木，再好的景致也如一匹蜀锦：光华再盛，被生生撕烂就不值钱了。
作者文笔精湛、美名久扬，赵翼评袁枚“其人其笔两风流”，我看她亦如是。又是什么，撕烂了这吴绫蜀锦般的才女文章？且听下节分解。
二、撕裂：斯嘉丽的东移和异化
小说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本书的情节跌宕起伏，如多铎欲娶钱昭，读者本以为马上便是花好月圆，谁料钱昭被秦氏兄妹掳作为从清军手中换回掌门的人质，并参加了反清起义，横生一段曲折笔墨；起义筹划正酣，多铎横空出现，她半推半就同他回了王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时代背景作者也把握得不错，清军屠杀是为了震慑，贵族内部貌合神离，“弊政”是多尔衮为维护稳定的国家统治，向贵族妥协居多，钱昭由想刺杀多铎到认识的民族平等、明朝主要亡于腐败……
那么，本文的瑕疵，主要在人物。不是历史人物，而是钱昭的的刻画，使才女文章中，透出几分书生意气，让原本精致入微的文字宫殿，横添“烂翡翠窗棂少”（孔尚任《桃花扇》），美中不足。
斯嘉丽，《飘》女主角，骄傲自私、强悍不羁又具风情，在美国南北战争的乱世中，凭借着雄心和才干，收获了绚丽如火的事业和爱情。
钱昭，被清军俘虏的汉女，（作者写她）器识出众，言谈、相貌俱是出类拔萃，行事极有主见，书中英俄尔岱认为她“国士无双”。追求者也接踵而至：多铎、多尔衮、伊将军、孙可忘、秦大哥……作者用尽心力、笔墨，似乎想让读者赞叹，“好个光彩夺目的‘中国斯嘉丽’”！
细读，读者又有迟疑：钱昭真的这般美好，值得这么多财富、情爱、权势么？
美人在骨不在皮，不妨从钱昭的“皮相”说起。
作者写钱昭对多铎诸子五六岁才开蒙不以为然，想起自己三岁识字，智力与文明的优越感更加深入。而作为一只历史小白的我，虽无“十岁观百家”之才，也是一岁识字，在《诗刊》等杂志上发表了一些诗文。
又写多尔衮、多铎为增加财政收入，问钱昭良策。钱昭讲了古时、国外贸易生财，看似颇具学识才干，兜了一大圈回答：短期可以向贵族借钱、卖官鬻爵；长期可以开放贸易，用增印纸币来增加收入……似乎有理，却经不起推敲：向贵族借钱阻力重重；开放贸易，国家江山未定，边防薄弱，如果开放海禁，倭患重重的晚明便是例子。变金属为纸币，在社会经济不发达，政府执政能力有待提高的古代，放弃金属货币，会纵容贪污搜刮，甚至造成津巴布韦式恶性通货膨胀。这样的才干，小聪明还有，“国士无双”担待得起？历史人物之所以能成为历史人物，他们的思维能力强过大多数人。不要为了突出中心人物的才能，而矮化其他人物，模糊历史发展规律和真实度。只有真实的情节、人物才可爱，能让人产生同理心和审美快感。
康德《判断力批判》：“美是不涉及概念而普遍地使人愉快的。”刻意突出钱昭，不仅让人想起“□□”文学的“三突出”创作原则，而且人物形象易流于概念化、才能方面理想化，更是撕裂了“中国斯嘉丽”绮丽却苍白的皮相――好一派理想化、概念化的“书生意气”！大多所谓“权谋文”，都是“言情以上，权谋未满”。
钱昭作为知识分子，逐渐丧失独立思考和独立人格、知识分子的话语权――针砭时弊，提出超越时代的洞见。知识分子逐渐沦为统治工具甚至国家机器，是自我实现、精神人格双重悲剧。如果写好，会使小说复杂而深刻。可是只有混乱的“复杂”丧失真实性。
钱昭之骨，一品丰富美好，二品自私真实，三品分崩离析。
斯嘉丽之骨，一品粗糙凌厉，二品香辣灼舌，三品香风涌流、淹然百媚。
为什么？
莎士比亚化是马克思提出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
针对人物塑造的席勒化而言，席勒人物性格单一，主题概念先行，具有教育意义，但艺术价值不高。莎士比亚化人物塑造性格丰满，既具有逻辑性、又有戏剧性性格复杂多样，充满发展变化。有普遍性又有独特性。
斯嘉丽人物形象是莎士比亚化创作的产物。作者米切尔像斯嘉丽一样桀骜不驯、意志坚定，凭借自己的才能闯出一番天地。最可贵的，莫过于她在创作中从个别到一般，从现实的人出发，不虚美不隱恶，创作初栩栩如生的人物：斯嘉丽美好能干，但不避讳她的虚荣、自私和幼稚，更不为人物“复杂性”硬加自相矛盾的缺点、优点，使得斯嘉丽这个十分复杂的人物形象，她的性格发展虽出人意料，但因保卫家园和美兰化敌为友，富于真实性，作者喜欢跌宕的情节，但不沉迷于此而沦为游戏笔墨……种种妙处，使鲜活饱满的斯嘉丽跃然纸上，读者能够理解她的成长。
反观钱昭，作者也许把斯嘉丽作为她的原型之一，但缺乏相关生活体验，使得人物前后转变流于生硬、跳跃，人物价值观出现矛盾、混乱。钱昭原本自傲又势利，《征服》中，多尔衮待她远比多铎细致温柔，多铎因兄长无后，把她送给哥哥，但她在二人之间犹豫不定。多铎与她上床不给钱反而感激，多尔衮与她上床后赏赐，她反而翻脸――重点是，钱昭当时想刺杀二人，对清廷和满人满怀偏见，却真心帮多铎处理公务！也许有人要说，是因为她作为“征服者”的天性决定的。然而征服也要合情合理。帮多铎处理完政务之后积极参加起义，即使是自私的征服者，也要掂量帮助清廷还是农民军对自己好处更多！何况作者说帮多铎是为了生存，帮义军是为了理想和华夷之辩，但是一个市侩突变为理想主义者。多铎再爱她，也不能对她参加义军视而不见吧！
为什么作者写出的钱昭形象分崩离析、人物价值观混乱呢？
一是作者缺乏相关生活经验，思维能力也有待提高。钱昭作为虚构人物，比史书记载的历史人物更难写好，她可能是作者审美理想（可能是斯嘉丽）、作者人格、时代背景结合的产物――典型的“人造人”。因而斯嘉丽在世俗中有一份率真，三观虽有变化、矛盾，能维持符合逻辑的统一整体，自然比钱昭生动。
二是，斯嘉丽的桀骜不驯的率真野性，即使自私，依旧真实可爱，在礼教盛行的封建社会，纵有薄弱的资本主义萌芽，这样的人物难出现。黄梨洲虽言“是非决于学校”，但他的言论，左右不出开明君主专制。钱昭的民主思想和西学意识，缺乏时代土壤。“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
第三，作者的人格和思维方式，与审美理想，自我实现目标有差异。钱昭渴望自我实现，却难以摆脱父母灌输的儒学、夷夏观控制，故只能成为一个不甚高明又不甚鲜活的政客。
因而钱昭的骨骼，也被书生意气和种种矛盾搞得分崩离析。“中国斯嘉丽”也只能异化、苍白，在中国深厚的封建土地难以绽放。
第四，钱昭不符合时代背景，作者也缺乏生活经历，因此只能使用“席勒化”创造，从个别到一般，人物流于公式化造成的“复杂丰满”。叶昼认为，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作者信笔拈出。现实主义文学中，艺术只有源于生活，才能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和自由的合目的性”，真正打动读者。
钱昭清秀的眉眼里，半含恨意，半含笑意，娇好的面目扭曲而模糊。我想起李商隐《无题》中女子：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
当时真实的女子，便如风中花，荣华贫贱都身不由己。“簪尽秦关蜀岭花”的豪阔背后，也是无助。
钱昭，像是斯嘉丽的东移和异化，细思似乎不是。个中原因值得深思。
文字里的钱昭，几次想从纸上冲出，然而她挣扎不动了。书生意气，生生撕毁了这才女锦字，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书页中，依稀听见钱昭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后记：
这本书在明末清初背景的言情文中，称得上上乘之作。书评是热爱文学理论的某小白吹毛求疵。我佩服才气横溢的大大，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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