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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滋味 ...


  •   青罗伞遮着人渐行渐远,月色透不进雨幕,连影子都被雨点打散了。

      纪巍低着头,把玩手里的碗盖。
      江陵府是守京重镇,他是太后从朝中直派至江陵的老臣,多年来什么破碎手段没有见过。但说实话,像李祁如此直来直去、不顾后果的行事作风,他是第一次直接遇到。

      奇怪,也不奇怪。
      他只是感叹,也只有老靖国公那种性格的人,能培养出这种的儿子来。

      君子不党,但朝中二府三司的水至深至浑。前有太后推波助澜,后是外敌形势所逼,靖国公府始终无法独善其身。

      但身为太后一党,纪巍清楚地了解流淌在李祁身体里的血脉到底是什么,也深知他和老靖国公都不屑于搬弄朝中是非。此次若非为了杀鸡儆猴,李祁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去动皇上钦点的人。

      杜殷是鸡,章书樾是猴。

      厅中安静了一会儿,眼看面前茶盏里已经冒不出热气,纪巍起身,朝面色阴沉的章书樾笑了笑,抬步直接出去了。

      章书樾盯着纪巍的背影,浓黑冷戾的眼簇着炭火的光,如同燃烧的泥沼。

      李怀安坐在椅子上,安静打量了他一会儿,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

      章书樾和章书皖居然是亲兄弟,可这两人一点也不像。

      他低头看着茶盏中白色的茶水,脑中映出的是章书皖的脸庞。

      章书皖的眼睛,是李怀安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他和章书皖第一次见面是在太兴远郊的盘山行宫,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母亲逝世的早,他由一位乳娘抚养长大。七岁上下,他遇见先生杨鸿祯并拜他为师,自此学文习武。

      行宫依山而建,墙内亭台楼阁,花木水草,随山就势,蜿蜒起伏。每年夏季炎热,宫中每每来人驻跸游玩,那时他一年一次可以见到自己父亲的机会。

      可李怀安并不稀罕。

      那时候的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乳娘和先生,没有事情值得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也没有人值得他交付真心。他虽长在行宫,却是淤泥里被先生拔苗助长的荷,是冷冽秋风里猝然生长的野草。他的血脉连着父亲和兄弟姐妹,却无一人在意他的生死,甚至没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他也许生来薄情,又或许是后天促成,直到遇见章书皖——那个身上闪耀着灼灼光芒,眼中映照着栩栩星辰的人。

      章书皖是跟着章显渊一同去的行宫,遇见时,他手中抓着一把狗尾巴草,见到李怀安便笑着唤他“哥哥”。

      如果说章书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家中幺子,那李怀安就像是他手中的狗尾巴草。他们的对比如此明显,章书皖像是李怀安那抹遥不可及的梦在现实中的真实写照。
      李怀安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羡慕这个少年。

      炎炎夏日,他带着章书皖骑马打猎。章书皖什么都不会,坐在他的马上,装模作样的摆动双臂,喊一声“架!”,再由他夹紧马腹,领略行宫的林深石润、四面云山。
      玩闹的累了,他带着人回那一隅陋屋,喝一碗呈满碎末的冷茶。章书皖丝毫不介意,也不好奇为什么在这遍布楼阁的行宫,他只能住这样一间四方小院。

      他们走过行宫的每处角落,山涧、斋寺、云栈、宫殿,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

      章书皖是如此热烈,又如此通透。连身上若有似无的一抹骄矜都恰到好处。连先生见了,都叹道少年明媚。

      乳娘和先生都希望他和章书皖多待在一起,似乎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是会真心笑的。

      可夏天总有结束的时候。又好在冬去春来,永远还有下一个夏天。

      自此,每年抽枝的蒲柳成了李怀安梦中希冀,章书皖成了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颜色。

      念及此,李怀安抬眼去看章书樾。

      章书皖温润如玉,坚韧如丝,如同冬日里的暖阳,可他大哥章书樾却像冷冽冰泉,靠近就感到通身寒意。

      正好,李怀安一点也不想靠近他。

      他捏着李祁给他的令牌起身,身形挺拔如雪中寒松,勾起一抹笑,说:“章大人,夜里风寒,您湿着衣袍,还是早些回去换下吧。”
      章书樾睨他一眼,神色冷淡:“劳李都尉挂心,我受之有愧。你昨夜里陪杜统领吃了一夜酒,今日倒是清醒的很快。”
      李怀安笑意不变:“是人就会酒意上头,清醒的快不快,也许是不受控的。”

      少年手中的令牌十分刺眼。
      章书樾清楚,杜殷的酒就是李怀安灌的,那么今夜李祁唱的这出戏,这人又贡献了多少?此人武艺不凡,似乎还颇有心计。此前他不确定李怀安心向哪里,但今夜过后,李怀安势必不会是他的人。

      他看着少年身上披着的貂裘,在脸上混淆出一个模糊的笑意,语气不辨道:“徐将军重伤未愈,今后你身上担的职责更是要紧,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或是需要人搭把手,随时可以来找我。”
      李怀安笑意更深了些:“那我就先承了大人的情,此后若真有要您帮忙的地方,我就腆着脸来求。”

      -

      天色漆黑,外面仍下着雨,马车顺着青石板街道一路往前。

      赵仪坐在前面驾车。他戴着斗笠,神色被掩下面,手里的绳子“啪”的甩在马屁股上。
      马吃了疼,撒了两下蹄。车厢里传来“咚”的一声,不知是什么撞在了车木板上,伴着李祁惫懒的声音,悠悠的:“生了气也不问,忍了一晚上,你是吃黄连长大的?”

      “……世子爷的事我自然不敢过问。”赵仪粗着嗓子。

      一只手探过来,车帘被唰的拉开,露出李祁半张脸。他勾着淡笑,总结道:“不敢问,但是敢生气。”

      几个时辰前在医馆看到的那一幕在脑中回闪。赵仪憋着一口气,又使劲撂了一下缰绳。

      李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里,意料到了似的,笑一声,说:“想问就问吧,没人封你的嘴。”

      赵仪捏着手,用劲到青筋直冒。雨急急地下,他也急需一个发泄口。
      酝酿片刻,他终于开口:“章书皖到底——”

      他刚张开嘴,可话还没说完,李祁就轻描淡写般撂下三个字:
      “我的人。”

      唰——车帘再次被利落地拉上,将赵仪怔然的脸挡在外面。

      纵然在廊下站的那小半个时辰里,赵仪已经排除所有不可能……但此刻听到李祁的话,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什么叫章书皖是世子爷的人?

      他也是世子爷的人,是世子爷的亲卫。但以常理推测,世子爷不可能和他同塌而眠。就算情势所逼,必须如此,世子爷也势必不可能和他互相搂着睡觉……、

      “我的人”这三个字,就只有另一种意思可以解释。

      手不自觉地在抖,赵仪分不清是惊吓还是气恼。

      男风在禹朝并不罕见,太兴城世家子弟多有在府里养男宠的。可他从小长在靖国公府,跟在世子爷屁股后面,看他习弓舞剑,陪他读书训马,从来没觉出世子爷也是这样……他甚至没见过世子爷多看任何人一眼。

      可就算他看走了眼,那章书皖是当朝中书令家的三公子,并不是能被世子爷养在府里的人。而且,他也并不觉得世子爷和章书皖是那种不平等的关系……
      那种相处,反而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夫妻。

      这个想法入脑,赵仪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算怎么回事?他反而成了个外人!

      也许是他和他们太过于亲近,反而蔽了眼!

      那夜在鄞州刺史府,他明明看见了章书皖和世子爷的拥抱。
      后来夜袭应池府,他明明目睹了世子爷策马一路狂奔,不要命似的从蚩孓的刀下救下章书皖。
      再后来,他明明知晓章书皖每一次和他调职,清楚他每一次的守夜……

      可他统统都忽视了。

      雨从斗笠上滑下来,混在冷汗里。在惊骇之余,赵仪莫名生出另一种情绪。
      不安。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靖国公府看似势大,却逐渐变得岌岌可危。他看着世子爷临深履薄,步步为营,自己和刘钰他们也是丝毫不敢懈怠……
      可章书皖一跃成为了世子爷最大的弱点和把柄。

      这把柄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世子爷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赵仪不敢细想下去,一抬眼,猛地发现医馆已近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擦掉脸上的水珠,回身对车厢内道:“世子爷,到了。”

      李祁利落地掀袍下车,车帘在身后落下。

      这一方四合院拢着几株梅树,将雨帘挡住一半,月亮隐在墨色云层里,在地上撇下一撮长短变换的影子。

      章书皖沐浴过,一身干干净净,披着氅衣撑伞倚在梅花树下,带笑看着他们走来。

      赵仪下意识就想避开眼,章书皖扫李祁一眼,却开口先叫他:“大哥。”

      大你个头的哥。

      赵仪心中百般滋味,抬眼却对上李祁警告似的目光——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行吧。

      赵仪认栽了,他孙子似的老实回应:“嗯……你感觉好些了?”
      章书皖又觑李祁一眼,还是回答赵仪:“喝过药,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赵仪不吭声了,他骤然得知这么令人崩溃的消息,此刻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人。红梅多漂亮,他就多落寞。

      好在一阵风打散了他的沉默,雨点钻到伞下,袭上章书皖的衣袍。李祁上前两步将人裹紧,背朝赵仪道:“事已办妥,你先回去休息吧。”

      赵仪被扎了眼,也不应声了,头也不回地走。

      章书皖盯着他的背影,聪慧如他,几下就弄明白了赵仪为何是这般反应。他抬眸看向李祁,哭笑不得道:“他发现了,还是你告诉他了?”
      李祁捏他的脸:“你还问他?能不能看看我?”
      章书皖转身往屋里走,挡住脸上的笑意,扔出一句:“不看了,看腻了。”

      院中传来一道惊呼,李祁从后面把人拦腰截起,大步往屋里走,怀中人手中的伞差点歪了。

      侧屋传来一声重重的“咚”,也不知道是谁看到了什么,又拿了什么泄愤。

      炭烧的火热,外面风雨不歇,屋内温暖如春。大夫和小丫头都睡得早,此刻只有屋里的两人知道彼此还醒着。

      铺好的被褥又一次乱七八糟,温存过后的余热被炭气烤化。绵密嘈急的雨点起着哄,伴上鼓点般的心跳。

      一阵胡闹过后,章书皖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团子似的窝在塌上。
      炭火被挪到他身边,他睡了一天一夜,病气褪了大半,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润,连唇边都是红的。

      枕边躺了一株他等待人归来时随手摘下的红梅,这季节,梅花已经落了大半,就这一株还盛开着,和他的颜色一样。

      李祁坐在他身侧,随他捏着自己的发丝绕圈打结。这一缕发像是缠绕在两人中间的情思,没有源头,拨不开,却也不用理清。

      分开数十日,写好的信被雨打湿,但不消退的是人的情潮。李祁想把能给他的都给他,章书皖何尝不是一样。
      他们面对外人都满身防备,面对彼此却能赤诚相见。相隔千年的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李祁不知道这些,章书皖也感觉不出距离。

      一晚上,李祁不在的时间挺长,章书皖一个人病着也闲着,躺在屋里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此刻更是思路清晰。他问李祁:“今晚办的是什么事?我猜是办的应该是个人吧。”

      李祁实在无奈,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总能在独处的时候,保持一份聊正事的闲心。他问:“你觉得办的是谁?”

      章书皖捻着他头发,向床榻背板一靠:“我猜是杜统领。”

      李祁瞧着他的手指:“猜的挺准。”

      章书皖拉了拉他的发梢,像是对他勾了勾手指:“但也只能到这儿了。是因为什么事?”

      李祁说:“鄞州爆炸案。”

      章书皖毫不意外,“哦”了一声。他问了细节,倏地又想起什么来,拽住手里的墨发问:“那个道士,现在还关在羽侦司?”

      “放了。”李祁说,“问不出任何东西,没有罪名,不合适一直关着。”

      章书皖沉吟片刻,说:“江陵被围城多日,他此前一直被关着,乍一放出来,不知有没有找机会逃出城去。李祁,你明日陪我去他的观里看看?”

      李祁盯着他:“你找他做什么?”

      章书皖倾身向前,在李祁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就是好奇,我这颗‘灾星’,到底对你这颗‘将星’做了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话说,嘿哈两声给你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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