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女冠》山伏大宝

1、冤家开会

　　《霸道女冠》
　　山伏大宝\著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长安人都知道，城南崇业坊的玄都观，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进便进的。

　　柴氏女及笄那年，生了一场重病，梦中尽说妄语。
　　慌乱的柴氏一家将各方菩萨求完，各路真君拜遍，最终托了平阳柴氏祖先的光，从大宁坊的太清宫请来紫衣袁天师。
　　袁天师掐指一算，一指符箓纸放于草药中，煮沸，连饮三日，宝贝女儿这才清醒过来。
　　一家人隆重谢过袁天师，对方只道：“此女命格奇异，怪哉怪哉。”

　　病愈之后，柴氏女布施愿念，为家人祈福，拜入玄都观门下，受了箓牒，于大唐宗正寺录入道籍，道号“三妙”。

　　柴三妙天资聪慧，深得玄都观法主李太真看重，两年间学习主持观内常住事务（道观财产），已是监斋副手。①
　　玄门中人热议，谁又不知道呢，那位的先祖可是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人物，大唐开国元勋的后裔。
　　平阳柴氏，便是她的资本。

　　————

　　立秋刚过，监斋吩咐将十六王院夏天新赠的物资清点造册，柴三妙领着十几位年长的女冠，闷头在凤栖原上的庄子里，盘点半月有余。
　　一众女冠办完差事，才敢安心歇口气，于回廊下席地而坐，剥婆淡果（巴旦木）。

　　婆淡果是庄子的管事托人过碎叶路送来的。
　　管事的儿子有出息，在北庭大都护府下的沙钵城做守捉副将，逢人便要请他尝一尝碎叶的特产。

　　日光透过枝叶，漏在录册内页，柴三妙将细项检查再三，旁听着女冠们聊到近日的一则轶事。

　　“太常寺卿（正三品）高家大娘子在玄都观小住多日，据说是离家出走。”
　　众人不信，高氏夫妇感情深厚，长安尽知。
　　“难道太常寺卿要纳妾？”

　　“倒不是这个原因。”女冠哄笑。

　　柴三妙竖着一只耳朵，玄都观的女冠多为氏族女子，渠道拐弯抹角，凡是关于长安城里的一切杂闻，消息绝对灵通。
　　“高氏夫妇起争执，是为了他们的女儿高文珺，高文珺与河东柳氏的贵女在击鞠场上针锋相对，从将军夫人的击鞠局一路争到含光殿前，次次败北，回家就被高卿大骂一通争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母女俩这才跟高卿闹了别扭。”

　　高文珺，长安贵女圈中的鼎鼎有名的一号人物。
　　柴三妙略感诧异，“就凭高文珺的家世，怎么不能跟那河东柳氏争一争？”

　　“河东柳氏并不可惧，奇就奇在，那日她们在含光殿前的击鞠竞技，竟然被圣人瞧见，赛后大赞河东柳氏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其后三月，常常招她入宫伴驾，一道击鞠呢。”
　　女冠的话点到即止，让人细品。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如此。

　　太常寺卿这是怕女儿得罪了圣人的新欢，事情总要看得长远些。
　　女冠难免感慨，“都说窦宣仪（嫔）年初诞下第一位小皇子，年纪轻轻就要晋升赞德之位（妃），盛宠之极，才多久呢，风向就变了。”②

　　柴三妙探手拿起一颗婆淡果，砸开脆皮，将果仁挑出来吃下，“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男子温存未必就是体贴，世人深陷红尘，无法自拔，熟知女子过得自在逍遥，才是真的好，孑然一身，又如何。”

　　女冠笑她，年纪不大，感悟还不少。

　　侍奉从外院入内，向柴三妙呈上信函一封，柴三妙看了通知大家，玄都观监斋在信上催促她们返回。

　　*

　　山庄佃户将行装收拾妥帖，女冠依次登上宽大的骆驼奚车，她们要赶着节点，踏上归途。
　　十月十五，下元节至。

　　劲风掠过城南山庄，从凤栖原的上空，朝长安城奔去，一百零八坊宛若巨大棋盘，布局山河之间。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

　　道家三官，正月十五天官赐福，是为上元，七月十五地官赦罪，是为中元，十月十五水官解厄，是为下元。
　　崇业坊，家家户户用糯米粉做小团子，蒸熟后在大门外“斋天”。
　　才从沙州敦煌迁居长安的阿郎，经营着胡饼铺子，眼观玄都观前香车宝马来来往往，好奇地向武侯打听。

　　武侯正吃着喷香的胡饼，嘲笑阿郎没见过世面。

　　“这都城自南向北分布着六条高岗，象征干卦的六爻，宫室、官署、寺观、坊巷就分布在这六爻之上，其中城南的九五尊位，常人不可居，故置兴善寺和玄都观，分建于朱雀大街两侧，实则镇守之，贵不可言呀。”③
　　武侯咧嘴，“阿郎，玄都观岂是凡夫俗子高攀得起的？”

　　玄都观红柱正门前，数队人马停驻，亲随开路，陆续从犊车上迎下帷帽女眷，只道华贵，看不清面容。
　　大唐境内，道观须在下元节里修斋设醮，让民众祭祀祖先，祈愿神灵。

　　武侯吃完胡饼，拍拍手，丢了一枚通宝在炉前，“入观祭祀之人，哪个不是长安城内入流的显贵。”

　　入了观，世家女眷便将三纱罗的帷帽取下，显露出高耸繁复的义髻（假发），织纹精美的襦裙，个个艳光照人。
　　玄都观园林宏大，近日祭祀密集，侍奉领着女眷穿越庑廊，前往中庭讲经堂，稍事休整。

　　*

　　回到玄都观后，监斋就将柴三妙领到法主李太真面前，让柴三妙将清库的结果，事无巨细地汇报一遍。
　　李太真在上座频频点头，觉得这孩子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大有可为，当场让柴三妙协助筹备下元节斋戒活动，好好历练。
　　往后数日里，监斋将修斋设醮的重要事项一一嘱咐，柴三妙依次记下，沉稳有序。

　　柴三妙本来奉监斋之命，前往各殿督查下元节供奉之物，被一阵喧哗惊到。
　　她蹙着眉，听这响动，明摆起了争执。

　　前方轩廊中，急急忙忙奔来一个侍奉，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

　　……
　　这浑水，不得不蹚了。
　　柴三妙一摆拂尘，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透过窗棂，庑廊里人影绰绰，都是女子，果不其然，已经乱作一团，十数人围在一起，不乏拉扯。
　　纷乱中有人发髻歪斜，有人襦裙污迹斑斑，有人肩头披帛掉落地面，地面上七七八八凌乱一团，更甚者，观内小侍奉跌坐在地，眼中有泪光。

　　侍奉大喊一声，“三妙女冠到！”
　　柴三妙：“……”
　　倒也不必如此高调。

　　争执中的女子们瞬间安静，望过来。
　　还没等柴三妙开口，女眷见她身着芷荷青的道袍，年纪轻轻便已头戴芙蓉玉冠，已知位阶不低。
　　“你可是掌事的女冠？”

　　柴三妙作礼，并询问贵女如何在观内起的争执，小侍奉很想回答，马上被女眷呵斥。
　　额间翠绿花钿的贵女，一双柳叶眉，面容娇美，却字字句句都在谴责：“侍奉举止冒失，于轩廊内冲撞女眷在先，毁了供奉之物，拒不认错在后。”

　　侍奉称冤枉，“……我端的供品也掉了……”
　　“……”
　　柴三妙定睛一瞧，心凉半截。

　　掉落的供品，正是监斋命自己好生看顾的，事情办砸锅，难辞其咎。
　　柴三妙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命人将小侍奉扶起来，却被对方拦下。

　　“女冠是想和稀泥？劝你少耍这些手段，不曾想玄都观竟然是这幅做派。”

　　呵~哪儿来的世家子弟将威风耍到玄都观里。
　　一甩拂尘，柴三妙压下火气，“贵女勿恼，贫道一定会将今日争执上禀，请监斋定夺，还贵女一个公道。”

　　这群女眷平日里就骄纵，此刻见她口气变得强硬，对方几人立刻将她团团围住，“想走？没那么容易！”
　　“作甚？”
　　人群中有几人忍不住动手，推了柴三妙个措手不及，她往后一跌，头上子午簪滑出，头顶的芙蓉玉冠瞬间掉落，在地面碎裂几瓣。

　　人，幸亏被侍奉接住。

　　*

　　混乱中，一声嘲讽，“噢哟，素心女社的贵女们好大的火气。”

　　那人从轩廊的暗处现身，不知看了多久。
　　柴三妙认出了这张意气风发的脸，前几日才碰见她来看望高家夫人，来者正是高氏嫡女——高文珺。

　　高文珺对着面色奇臭的花钿贵女，亲热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柳善姜，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欺善怕恶。”

　　河东柳氏？
　　柴三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来脾气不好有来头，她就是含光殿前，伴驾击鞠的那位。

　　柳善姜不吱声，她历来与高文珺不睦，宿敌谋面，本就没有好脸色。

　　高文珺身后另有一群人，前后簇拥而来，只听得女侍朗声道：“好大的胆子，谁人敢在玄都观内喧哗！”

　　众人寻声望去，一下惊了！
　　小居观内的高家大娘子，陪着美艳少妇踱步而来，广袖襦裙，大鬓峨髻，来者不是寻常人，正是才诞下小皇子，风头正劲的窦宣仪。
　　柴三妙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窦宣仪，俯身行礼。

　　柴氏女身受欺凌，玉冠碎落的落魄模样，正正被所有人瞧见。

　　众人朝宫妃行礼。
　　窦宣仪命人上前关切三妙女冠是否有恙，架势要为女冠主持公道，不用其他人辩解，已认定领头者非柳善姜莫属，“河东柳氏？”

　　不仅碰到高文珺，还撞见窦宣仪！柳善姜心里也很烦躁，又不得不上前回禀，“事有曲折。”

　　窦宣仪那酒晕红妆上眉目舒展，温和地拍板定夺，“既然事出有因，便到法主李太真面前好好辩说，也不能一并责怪到柳贵女头上，你们说是也不是？”
　　好一副“公平公正，本宫对你并没有任何偏见”的样子。

　　柴三妙扶着自己披头散发的额角，差点崴脚。
　　得，这一闹，直接闹到李太真面前，生怕事情不够大，新欢旧爱脾气都不好，眼看圣人也是不容易。

　　今天这是什么群英荟萃，冤家开会。
　　长安城里，坊间杂谈的红人齐聚一堂，就差含元殿上的那位了。

　　不作死不罢休的架势，要闹哪样啊？

　　注释：
　　①监斋、常住等唐代道教词汇参考《中国历史上黄金时期的宗教与帝国》。
　　②宣仪、赞德——唐代后宫典制（称谓）参照唐高宗时期改制。
　　③玄都观等长安道观、宫殿分布参考《长安志》、《唐会要》、《唐两京城坊考》。

　　新屯涉唐书籍如下：
　　《道教十讲》上海人民出版社
　　《唐朝的想象力》中信出版集团
　　《唐代行军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敦煌文书与中古社会经济》浙江大学出版社
　　《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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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唐崇玄，公主入道，女冠盛行，入道在豪族中俨然成为一种高雅、脱俗之举。
全唐宫观约计1687所，其中坤道观550所。
——《唐六典》卷四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