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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偕老 ...

  •   我初见他的时候不过十一岁。
      依稀记得那是秋分刚过,夏日繁华演尽,相府院儿里的大梧桐树已经掉了好多叶子,踩上去会咔嚓咔嚓响。
      我逃过了教书先生的眼,溜到后院斗蛐蛐儿。后院的花儿谢了一批,又开了一批,海棠,桂花跟各种不知名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并不浓烈,仿佛能飘很远。
      我蹲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周围是大片月季,都快把我遮得看不见了。
      “小姐要在罐子里放一只雌的,我们家那儿都这样说,雄蛐蛐儿要赢了才能抢到雌蛐蛐儿的!”我的贴身侍女阿清这样跟我说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罐子里的三只蛐蛐儿,雌的好像跟我一样看呆了,一动不动。两只雄蛐蛐儿触角竖的直直的,开始试探对方,然后猛的杀在一起。我觉得右边那只真厉害,看着也比另一只大,已经把另一只逼到边上。无数个回合后,另一只已经伤痕累累,可还是一次又一次向前,终于奄奄一息,仿佛快不行了。
      这场战斗的结果已经出现了。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他。
      他背对着我,穿着白色长袍,身形高挑颀长,头发半束,背后黑发随风轻轻飘动。他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在想什么,有点孤单。他微微偏过头,侧脸像极了阿姐们红着脸私下偷看的画本里的哥儿们。他似乎是听到了声响,回头看我。那是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眉目如画,高挺的鼻梁,好看的薄唇……我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这个大哥哥真好看,我立刻这样想。
      “你是哪来的小丫头?”他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转而轻笑,压倒了这一片秋色。
      我从来没在府里见过这般俊俏的人,还是个陌生男人,相比之下我的几个声名远扬的兄长都要逊色三分。我霎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渐渐走近我,带来一阵花香。我涨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又瞥到自己沾了泥污、皱兮兮的衣服和脏兮兮的手,脸更红了。
      死去的娘亲在我们小时候就教导我们姊妹,凡为女子,洁身洁衣,仪容得体,我现在一定非常不得体,这些话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似乎是被我的反应又逗笑了,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的声音真好听啊,如山间清澈流水,潺潺的往我心里流。
      他径直走过来,拿出一块浅色帕子,轻轻的擦掉我脸上的一块脏污,我浑身僵硬着不敢动,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将帕子塞到我手里,轻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吓得立刻移开。
      “原来你在斗蛐蛐儿。”他又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我这才想起我的蛐蛐儿,低头一看,之前那只奄奄一息的蛐蛐儿,居然赢了!它居然带着一身伤痕,凶猛无比地将对手击倒。原来这场战争现在才结束。我突然有些心疼它。
      “小丫头,你叫什么?”他将我从沉思中唤醒,盯着我看。
      我看着他,仿佛被迷惑住,轻轻开口:“容容。”我突然噤声,我怎的就把娘亲喊的乳名说出来了,该打该打!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时,只听一声“王爷,王爷你在这儿啊!”阿童的声音传来,他转身应着:“随便走走。相府内果真是别有洞天,这院子都让我看的入迷了。”我可没心思听他们讲的什么,不能让阿童发现我,爹爹本来就不太喜欢我,要是被爹爹知道肯定要罚我的!我看他一眼,匆匆溜走。
      “你们府内……”年轻的王爷回头,却早已看不见那个小身影。
      “王爷说什么?”
      “没什么。带我去见大人吧。”
      我躲在假山后面,透过小洞,偷偷看着他离开。
      我的手里还攥着他的帕子,帕子好像有点被我捂热的,湿湿的。
      转眼三年过去,柳树又抽了嫩芽,阳光好的教人直打盹儿。
      我曾经在丞相府的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跟着兄长偷偷溜出府,去街头闹市,去山间野区,被爹爹知晓了就劈头盖脸骂一顿,然后消停几日又手痒痒,接着再犯。如今兄长一个接一个离京成就大业,又都成了家,我就重操旧业,偷偷逃先生的课,还带着几个小姐妹,气得先生的山羊胡子翘得老高。闲暇时间我便跟着阿姐们后面听许许多多的奇闻轶事。
      阿姐们总是有谈不完的京中趣事,谈有名的公子哥儿,谈哪家小姐又跟哪家公子好上了。姑娘云云,莫过于情情爱爱,红着脸儿也要谈。
      她们说前日冯大人的千金卿卿悄悄捎人带了个新话本,里面还有插图。那个公子夜里幽会小姐,庭中暗暗,竹柏的影子交横,生出一阵浪漫。公子抓着小姐的手放在心上,还说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公子是侯门世家,受家族压力,不得不同小姐分开。两人却离不开彼此,双双跳崖殉情。
      我们都听红了双眼,三姐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安慰我:“王侯家的公子,哪来的深情?听它胡说,呸呸呸。”
      她们又说李大人许久不来学堂的小闺女,拼死不同意家里定的亲事,反而看上了那家境贫寒的秀才,还信誓旦旦同李大人说秀才他日必将高中,气得李大人说不出话。
      她们还说,皇上把发配楚地的四皇子召回来了,那个王爷长得叫一个俊。虽说手中没有什么大的实权,母亲一族实力被削弱,无法同太子相比,但是也是众皇子中为数不多的杰出人才了,多少岁就擅诗书,擅骑射,风流倜傥,多少姐姐妹妹想目睹他真容呢。
      又提到学堂某某的兄长的友人的姐姐同楚王爷的谁谁是远房亲戚,听了不少关于楚王爷的传闻,悄悄同伙伴们讲,楚王爷七岁就因母亲家族的原因,被皇帝送到封地,封了个王爷,据说本应该是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一个呢。大家纷纷唏嘘不已。我听的精神,像在听什么传奇神话,大气不敢出。
      一向爱调笑的三姐取笑我:“瞧小妹那认真样,真对这个王爷感兴趣啊,姐姐们帮你跟爹爹说,指不定成了,咱们家要有个小王妃啦。”
      我红着脸跟她们打闹,说我才不稀罕什么楚王爷呢。
      提到王爷,我倒一直想着上次那个王爷,他是什么王爷呢?
      三姐真是,一语成谶。
      三年后的正月,楚王爷带着圣旨和几大箱聘礼来相府提亲。二娘死死护着二姐,不让她出门:“老爷,曦淳不能嫁啊,我们曦淳要嫁给太子,要当太子妃的!”爹爹瞪了二娘一眼:“这话也是说的得的?”
      二娘说的也对,二姐从来不跟我们混迹在一起,从小二娘严厉管教她,弹琴绘画四书五经样样不落下,还让她别跟我一起玩,说她跟我是不一样的,天生富贵命,以后要飞上枝头的。
      我也不想嫁,但是就是真的选到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上次那个人的帕子,还藏在我的枕头底下,已经洗的干干净净。可惜不知他姓甚名甚,也可能再没机会还给他。就再见他一面……一面也好……
      最终二姐还是去了。我们姊妹四个整整齐齐站着,等着圣旨,等着这几年波澜不惊,曾经传说中的楚王爷。爹爹似乎同那个人越走越近了,那人的声音好像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过。我猛的抬头,跟面前那人对上视线,瞳孔紧缩。那是很多次午夜梦回看到的脸,是一个少女心中,最初的悸动。
      他更好看了,黑色刺绣的袍子将他衬得格外英挺,只是面色淡漠,给人一种疏离之感。他盯着我看了两眼,我不知他有没有认出我,三年的时间,他……还会记得我吗,记得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我垂下眸子,同面露羞色的姐姐们一同行礼。“是老身疏忽了,不晓得有朝一日可与王爷结成姻缘,我这几个女儿虽不是名动京城,却也有几分才情。”爹爹同王爷坐下,王爷似乎轻笑了声:“哪里,丞相大人谦虚,是本王沾了福气。”
      我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我的心跳又开始不稳了,每次想到他是这样,如今见到他又是这样了,我好像是生病了。
      “不如让小女们给王爷演奏一曲?王爷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同老身说啊。”
      王爷喝了口茶:“不必了。”他的话令爹爹一怔,“我有心仪之人了。”王爷起身,走到我面前,带来一阵好闻的味道。我想那日的问到的香气,会不会不一定是花香,而可能是这个王爷身上的呀。
      “小姐叫什么?”他问我。
      那句“容容”卡在喉咙里,被我及时咽下去了。“回王爷,小女子名唤长乐。”我不敢看他了,两只手纠缠在一起。
      王爷念了几声,又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
      “好名字。”他悄悄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的心脏要跳出来了,我颤抖着微微点了点头。他好像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说道:“说来也巧,本王一见到长乐小姐,居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本王觉得,这便是本王的缘分了。”
      爹爹还未说话,一同的公公就打开圣旨了。我们纷纷跪下,即便知道他选了我,我还是紧张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接旨的时候我是恍惚的,仿佛做了一个梦。
      姐姐们在小声议论着,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本王做好准备就来迎娶七小姐,先告辞了。”他临走时对我微微一笑,我又一阵恍惚,行礼都忘了。爹爹跟上去:“以后可要请王爷多多关照了,哈哈哈……请。”
      距离王爷提亲,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爹爹找我谈了不少。他说:“容容,楚王爷有勇有谋,是个人才,你会喜欢他的。皇帝让他跟丞相家结亲,定不会打压他,你也会跟着有好日子过。”他又说:“容容,楚王爷还有两个侧妃,但是家世不比你,你伶俐一点,总是不会受欺负的。”他还说:“你娘亲去的早,爹爹对不起她……爹爹也对不起你。”听了第一句,我觉得好笑,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欠他的手帕终于能还给他了;听了第二句,我有点吃味,但是转念一想王爷也差不多二十二三了,若是没有妃子,也不像话,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堵得慌;听了第三句,我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倒是第一次把老丞相吓着了,又是哄又是安慰。
      大姐羡慕的跟我说:“小妹,你可真走运,可惜大姐对楚王有那么一丢丢丢好感了。”二姐轻哼了一声,继续学她的琴棋书画。三姐最忙了,又是跟着这个裁缝跑嫁衣的布料,又是跟着工匠挑首饰。她说小幺儿一定要美美的嫁出去,不能丢了相府的脸。我好难过,我最不想离开三姐了。
      我成亲的那天是三月初三,微风正好,草长莺飞。王爷的轿子真大,但是颠的我不舒服,差点吐出来。锣鼓喧天,我不禁想,王爷成亲也这么喧闹的吗?我戴着红盖头,先是一个人牵着,又是一个人牵着,又是这个礼节又是那个礼节。只是最后握着我手的那个人,手掌很大,温温柔柔的,被这只手牵着,我的心里突然安定了许多,想要一直牵着不松开。
      我突然想到三姐偷偷念给我听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嘴角就不自觉的勾起了,牵着我的手的人,是我的心上人,我想这样跟他一直下去。
      晚宴的时候,外头甚是嘈杂。我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喜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自己掀了盖头,我只能干坐着,心怦怦跳地等我的夫君。
      门开了,带着烛火微微晃动。他关上门,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是绣着精致花纹的靴子。他好像喝了酒,嗓音有些哑哑的。“等累了吧。本王这就给你掀掉盖头。”
      入眼的是那张自己令自己心跳的脸,我又不争气的脸红了。他引着我喝完合卺酒。“夫……夫君。”我小声叫他。他勾起我的下巴,眼中好像带着一层雾气:“我的小王妃,谁教你这么喊的?”“三……三姐说,成了亲就要叫夫君的。我们……我们现在是夫妻。”我底气不足,生怕把三姐教的说错。他又低头笑,笑完之后盯着我看,我并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那你三姐有没有教你,夫妻之间也是要这么做的。”他倾身压倒我,细碎的吻落下,落在我的眼睛,唇,脖子上……他放下了床帘。
      我只记得他在我耳边说,长乐……我的小王妃……别怕。迷迷糊糊中,我还在想,他为什么不叫我容容,那么亲昵的名字……我就这样逐渐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他的臂弯里,他睁着眼睛看我,对我一笑:“醒了?”我羞得没地方见人了,直往被子里钻。“哎哎,别闷着,你可以往为夫怀里钻。”我又羞又恼,伸手要推他,被他抓住双手,直接带入怀中,那是多令人安心的一个怀抱啊,我忍不住蹭了蹭,他揉揉我的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再睡一会儿吧。”
      我在王府的日子过得很舒适,就是有点想家,想家的时候就跟王爷打个报告,溜回去陪陪父亲,听三姐讲各种好玩的事儿。
      大姐出嫁了,是某某大人的儿子,据说喜欢大姐的温柔贤惠,发誓这一生除了大姐,什么妾室都不要,三姐嘲笑道:“真是个情种。”这次轮到我羡慕大姐了,他们以后一定会恩爱到老,生一窝白白胖胖的孩儿。我跟王爷,我也想同王爷这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又闹了个大红脸。
      王爷待我真的很好,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然后就是跟我在一起。他带着我去钓鱼,去赏花,还会给我讲故事,讲楚地的风俗,讲他碰见的趣事。我啃着先生教的诗词歌赋说与他听,表演不求精的琴艺给他看,还会同他写字,我的字可是先生和爹爹都夸过的。他会开心的把我抱在怀中,亲亲我的额头。我每每想把帕子还给他,却又怕他取笑我,这么久的东西还留着,莫不是早对他动了心。
      我也想过为什么他没有选择如花似玉的姐姐们,反而选了我,我觉得他定是认出我了,这也是我的缘分。
      王爷的两个侧妃一个姓梁,一个姓沈,都是皇帝赐的婚,是皇帝一批得力臣子的亲属。沈侧妃运气好,给王爷生了个小男孩儿,但是他们在府里总是没什么存在感,王爷爷并不待见她们母子。三姐说,说好听了的赏赐的美人,说不好听这不就是找人监视着吗。我赶紧捂住她的嘴,说不得说不得。
      这两个妃子估计也是喜欢王爷的,不然她们看我不会像看着杀父仇人一样。王爷很少去她们那里,但是偶尔也去。我开始也会闹小脾气,王爷就哄我,他一哄我就不生气了。
      我的婢女说,王爷也是没办法,那两个妃子,都是权臣之后,虽说不是直系亲属,但也是多少要顾及着的。我懵懵懂懂的,不太听得懂她的话。她说,您就知道王爷对你够好啦!我点点头。
      第二年的春天,发生了很多事。我怀孕了,王爷命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生怕我有什么闪失。可是王爷不能寸步不离守着我,他近来在府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好想他。
      父亲来看过我几次,问我最近过的如何,王爷待我好不好,他还让我乖乖的,让我不要同王爷生气。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我不懂的情绪,有些无奈,还有些沉重。他说,要变天了。
      三个月后,我终于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当朝太子结党营私被告发,包庇外戚,任其为非作歹,还夹着命案,证据确凿。皇上龙颜震怒,当即废了太子之位,所有与太子有关的臣子都被革职,换了一批朝臣。曾经的楚王爷萧慎被立为太子,锋芒逐渐显露。
      那天晚上我的夫君轻轻环着我,另一只手柔柔的摸着我的肚子。他好像看起来很疲乏,很快便睡去了。
      那一年的孟秋月,我越发犯困。我们搬去了皇城东宫,明明比原来的萧王府大了好多,我却觉得又小了好多。
      太子协助皇上处理政务,终日繁忙。皇上又给太子添了两个昭训,吏部刘尚书和礼部张尚书的千金,据说同二姐一样,从小为了当太子妃而培养着的,一举一动都是矜持娇贵。可是太子好像并没有很喜欢她们,太子只喜欢我的,我知道。
      当了太子妃之后,我同家人见面开始变得困难了。侍女说是因为如今身份不同了,乱跑会惹事儿的。隐隐约约听说二姐也出嫁了,对方竟然不是仕途中人。我不禁苦笑,真是造化弄人。我阴差阳错,如今当成了太子妃,二姐却此后远离侯门。
      我突然很想念萧王府,想念王府后的小河,想念后山遍地的野花,最重要的是那些都是他陪我的日子。我却又无可奈何,我能如何呢?
      我经常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如果是个女孩儿,就好好宠她,她喜欢什么就教她什么,最重要的是要开心快乐:要是是个男孩子,又希望他同他父亲一般,又不希望他同他父亲一般。
      曾经住在萧王府里的沈妃和梁妃都被封为良媛,毕竟跟了他许久。我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时候,听见路过的沈良媛同梁良媛说,太子果真是把婉妃给忘了,若是婉妃还在世,就是神仙也当不了太子妃。我一愣,婉妃是谁?夫君为何不曾同我讲过?满心疑虑,每每想开口问他,就发现他面色疲倦。在外英明神武的太子,在我这儿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我不愿再增添他的不愉快,窝在他的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他还是我的夫君。
      我的儿子出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我的夫君等我了五个时辰。我疼晕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抱着带着血污的孩子轻轻晃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像抱着稀世珍宝。
      “长乐,你受苦了。”他擦去我头上的汗水,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还未同他说话,他便被皇上叫走,恋恋不舍的看着我跟孩子。我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才离去。
      他给儿子取名景铄。“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国家盛明。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回来看我的次数变多了,不久又少了。听闻他近期除了公事繁忙,也对张昭训有点上心。不久张昭训晋升承徽,再不久,我听到张承徽怀孕的消息。
      我有点难受,可是他是太子,将来的皇上。我不求很多,我只求他心里有我,他爱我,护我母子平安,我便无所求。
      他回东宫,依然会轻笑着看我,替我挽发,描眉,讲故事哄我睡觉,还问我带儿子累不累,他闲暇时间也想陪我一同带儿子。我笑他不务正业,净瞎说。笑着笑着他又搂着我去塌上了,依旧是无比温柔的动作。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在我耳边呢喃:“我的长乐,我的小王妃。”
      张承徽的孩子没有顺利生下来,因为那不是太子的孩子,是前太子三皇子的孩子。不知道哪个宫的宫女在张承徽的殿内发现了前太子的玉佩,偷着带在身边,被掌事姑姑发现,上报皇上。这一查下去不得了,原来张承徽早就同前太子暗结珠胎,当年的太子没被废,张家小姐以为自己定是要嫁给他,早就同他暗生情缘。又牵扯出吏部尚书同三皇子尚有来往,还交情不浅,颇有谋逆的势头。皇上将此事全权交于太子负责,太子仁慈,按宫法处死了张承徽,并未将其满门抄斩,而是全家流放边地,再不得回京。
      谁也想不到的是,张尚书是用手中仅存兵权同各种势力关系、宫中情报同太子交换,才有了这一家的生路。
      他要的,或许一开始就是张承徽父亲手里的东西。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
      太子又处置了某某亲王,太子又找到了某官的罪证,太子又减轻赋税,太子又……太子当真是个好太子,当真适合做个皇帝,他们都这样说。
      太子将登基的时候,二十七岁。已有沈良媛的大阿哥,我的二阿哥,刘昭训的大公主,还有刚入宫的徐奉仪肚子里的孩子。
      太上皇又要给皇上选妃,皇上这次说,他自己选。老皇帝有些害怕,他虽是欣赏这个儿子,也忌惮这个自己愈发看不透的儿子。皇上亲自挑选了一批女子进宫,包括老皇帝防着的前朝忠臣杨将军的小女儿,包括手握重权的太尉之女……
      徐嫔,也就是当时的徐奉仪,在我宫中聊天的时候不屑道:“贵妃娘娘您瞧,他娶的哪是人家女儿,分明是人家爹爹。”
      徐嫔出身并不如何高贵,却性情耿直,比我大两岁,同三姐一般。她不喜欢皇上,只有我知道。她同我讲,她一直有个心上人,只是如今仿佛相隔天涯了。她笑的哀怨,让我想哭。我也有个心上人,我还嫁给了他,只是……只是我也觉得我仿佛和他相隔天涯了。
      他当上皇帝的第二年,老皇帝将所有权力都给他了,有人说皇上很厉害,还有流言说,老皇帝是被逼退位的。只是现如今的皇帝,当真是个好皇帝,没有人不这样说。
      那天,我的皇上推开我宫殿的门,带着一身寒气,从背后紧紧抱着我,他好像喝了酒,醉醺醺的。“长乐,我终于真真正正当上皇帝了。”他的眉头紧锁,我转身拥住他,拍拍他的背,像打雷的时候,他抱着我安慰我一样。我的皇上又一次在我面前卸下伪装,脆弱不堪。
      接下来的很多天,我都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又处理了很多案子,又得到一致称赞。
      有个夜里我突然梦到童年的那只蛐蛐儿,我又梦到了皇上,皇上无数个夜晚紧锁的眉头和蛐蛐儿累累的伤痕交叠在一起。皇上就像那只伤痕累累的蛐蛐儿,一次一次在夜里恢复精力,在白天所向披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哭了,眼睛好肿。
      皇上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又添了子嗣。但是他同我说,我们的小景铄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在我看来,除了之前老皇帝为了牵制住他的几个妃子的孩子他不喜欢,其他他都挺喜欢的。这话我当然不敢在他面前说,他面对我时那份温柔总像带了三分冷漠。
      大臣请求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问我:“爱妃可想当皇后?”我一窒,随即笑了:“妾只想当皇上的妻子,当皇后就要大方的把夫君您让出去了。”他顿了顿,随即笑出声:“是朕疏忽了,爱妃近日肯定很想朕。”
      接下来的几日,皇上都留宿在我的宫中。陪我教景铄说话,景铄讨喜得很,父皇父皇叫的皇上喜笑颜开。皇上说景铄聪明,将来必定是个人才。我看着铜镜里抱着景铄的他,和他边上的我,真像是普通的一家三口。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又几日,皇上封我为皇贵妃,目前这后宫中级别最高。我有点担心,这几年我见过无数妃子互相陷害,有被发现的,也有未被发现的,一倒下连累的就是整个家族。我越来越宁静,越来越不争不抢,按规矩办事。想起曾经在萧王府只因他的两个侧妃吃味生气,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皇上真的是误解我了,我并不是要他愧疚。我如今越来越不懂他的想法,不,应该说我从来没有懂过他,他也未曾懂过我。如今后宫大权在我手里,难免不被人惦记。我只求自保,只求他爱我的时候好好爱我。只是皇上许久不来我这里,我越发不爱笑了。
      徐妃经常带着她的三阿哥来找我谈心,她的家人都在远方,她在宫里也没什么朋友,我拿她当姐姐。她说,娘娘这是太认真了。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只能是皇上一个人的女人,但皇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皇上。景铄同四皇子听不懂我们的话,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又是一年过去,迎新年的宫廷宴会上居然有那么多妃嫔了,还有好多孩子,我坐在皇上身旁,新年的热闹同我无关。我正走神的时候,听到一声轻呼。
      抬眼看舞池中的美人,肤若凝脂,从池中走出,纤细腰肢,眉间一点朱砂衬得小脸愈发明亮。
      皇帝的目光被吸住了。沈妃和梁妃的表情很是奇特,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皇上逐渐起身,肢体有些僵硬。漫天的琴瑟锣鼓声中,我看到他的口型,他在说,婉婉。
      这个下人出身的女子,懂得何时进退,又或许是长得很似皇上……皇上故人,短短几月,竟升为妃,封号婉。
      她对我恭敬,从未僭越。但是我从风言风语中听闻,她害得哪位姐姐妹妹的孩子胎死腹中,我几番调查都无结果,究竟是其他妹妹们有意陷害她,还是她果真心机颇深,我也不知晓。
      我觉得愈发劳累。我向皇上提议,将大阿哥的母亲沈妃封为贵妃,同我分担后宫公务。皇上面有愧色,只是对我说:“爱妃,你辛苦了。”
      沈贵妃前来向我道谢,因为我,她的兄长得以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将所有后宫的事务都交与她,她惶恐着不敢接受。我笑笑,说我近日身体欠佳,她本就擅长这方面,先帮我照顾着。她想了想,终是接受。
      我同她聊天,得知我所不曾知道的陈年往事。皇上还在封地做楚王爷的时候,深爱过一个女子,他叫她婉婉。王爷从小便被严厉的母亲教育着,他们是从京城被赶出来的落难者,原本的天之骄子,竟落得如此境地。沈贵妃是太上皇赐的婚,是太上皇手下的人,所以楚王爷不喜欢她,但却对她以礼相待。她当年多爱慕着楚王爷啊,小姑娘心思藏都藏不住。这么出众的楚王爷,这么温柔的楚王爷。但当时楚王爷的温柔,都是留给婉婉的。沈贵妃说着,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她眯起眼睛:“妾头一次看见皇上那么温柔的神情,仿佛要溺出水来。他执意要娶婉婉为正妃,这母妃哪能同意,婉婉不过是个小县官的女儿。可母妃拗不过他,妥协着让婉婉进了门。您不知道吧,妾同梁妃之间,还有一个婉婉。楚王府的楚王爷对娘娘您有多好,当年在封地对婉婉就有多好。妾后来才听闻,他们从皇上刚到楚地就认识了。楚王的整个少年岁月里,只有婉婉一个人陪伴着他,不因他是个被驱逐的皇子看不起他。”沈贵妃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没有看不起他。要是他愿意,我们都愿意陪着他。”
      “后来来了个梁妃,我们原来老看对方不顺眼,说不了两句就要吵嘴。但是后来啊,我们一起为楚王着迷,一起看着他陪婉婉。”
      我想起那日的婉妃,问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吗。”
      沈贵妃笑笑:“可能对于皇上来说是个很好的人。其实就是个平凡女子。梁妃新婚之夜不久后,就发现怀上了,那个开心的,妾都替她开心。后来……后来孩子没了,婉婉同她一起从石阶上摔了下来,孩子当场就没了。谁都心知肚明的。但当时我们胆小啊,楚王爷又不可能向着她。梁妃说……是地上滑,青苔太密了。可怜的梁妃。”
      我呼吸一窒,想到铄儿才有点安慰。
      我问后来呢,后来婉婉怎么了。
      她说去了,为了救被偷袭的皇上。有人想要皇上死,皇上都离京了还不放过。那时在院子里,刺客吓得我们尖叫逃窜,只有她一个挡在皇上身前,毫不犹豫,那一刀直直戳进她胸口里。
      护卫增援的时候,婉婉已经去了。
      我久久未说出话。
      我的日子依旧平淡的过着。我很想念爹爹,哥哥姐姐们,连平时冷着一张脸的二姐也觉得甚是可爱。没有皇上在的无数个深夜里,我不梦到萧王府了,我梦到的是丞相府的小院子,我的蛐蛐儿,死去的母亲,还有跟着姐姐们后面红着脸看画本的自己。那个画本后面还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的铄儿总会扯着我叫母妃,他一直问我,为什么父皇还不来呀?
      我看着我的儿子,皇上来的少,我从喂奶,到换尿布,都亲自来,从不让奶妈上手。我看着这个孩子逐渐长大,叫我第一声母妃,软软糯糯的,眉眼像极了皇上。他是我在这宫中,最重要的依靠。陪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枯燥的宫中的日子。
      我说,父皇很忙。景铄乖乖的,父皇就来看你啦。
      景铄确实很乖,四书五经都学的可好了,经常拉着我,拉着沈贵妃和梁贵妃要背给她们听。还要跑到几个妹妹面前献宝。
      他的确很忙,忙到又从边关带回来可汗的一个女儿,又给景铄生了几个弟弟妹妹。
      后宫中多了一个能闹腾的珏妃,可能来自边关的姑娘都是如此活泼。皇帝大概是许久不曾见过如此像火一般的姑娘,恩宠有加。更重要的是,和亲这种事,让他的基业更加稳定了。有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在身边,边关安危便有了保证。
      珏妃越来越恃宠而骄,直到有一天说我不应当成为贵妃,更不应当成为国母的时候,被皇上听见,当场赏了两个耳光。"她不应当你就应当吗?"我不知他是想起了曾经被同样对待过的死于异乡的母亲,还是真的容不得别人说我不好,反正我心里是开心的。
      我的夫君,好像还是我的夫君。
      这几日我的心情变好了,还更加勤劳的去探望皇上。只是每次皇上的书房,要么是婉妃在,要么是珏妃在。
      我开始想做皇后了。至少那样,我认为我就是他的妻。
      他很久未在我的宫殿留宿了,他进来的时候我居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他还是一样温柔啊,这个男人的鬓角已经长出白发,我突然忘记他是无数个女人的丈夫,是无数个孩子的父亲,心中只剩满满的心疼。
      欢愉之后,他搂着我,问我:"你觉得婉妃适不适合做皇后?"他感受到我的僵硬,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婉妃出身不行,朝廷里的大臣不会同意的。珏妃没有子嗣,是断断不行的。还有沈贵妃……"他似乎忘却了怀中还有一个人,曾是她的准王妃,是她的太子妃。但也罢了,是我自己,我自己说不要的。
      但我当时说不要,他不还是给我封了贵妃吗。这个男人,心思变得真快。我翻过身,背对着他,我感觉有眼泪流出来,强忍着声音。我说:"皇上决定便好。"
      后位还未定下来的时候,我的铄儿出事了。
      铄儿死在经常玩的秋千边上的河里。我们提着灯找了一个晚上。那么冷的天啊……梁妃给缝的袄子湿透了,我的儿子脸色很难看,嘴唇都冻紫了。我抱着浑身湿透的铄儿,用我的袍子裹着他,我多想把他捂热啊。
      我不信我的铄儿死了。我贴着他的脸,搓着他的小手,拼命总我的衣服吸干他衣服上的水。
      他不动,他还是不动。我只记得我撕心裂肺的大哭,抱着我的铄儿不让任何人把他带走。
      这是我的命啊。
      哭着哭着,我觉得喉头涌上一阵腥甜,我就这样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皇上站在我的床边,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很多。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不愿说话,只是眼泪又从眼角滑下。我像一具尸体,随他怎么说怎么做,我不喝药,不吃饭。
      他这几日一直陪着我。
      “铄儿常问你怎么不来看他。”
      “现在你来了。”
      “他肯定很开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说话,就会想到我的孩子,我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孩子,我同皇上在这世间的延续。我从不求他大富大贵日后继承皇位,我只希望他安安心心快快乐乐长大,找个心爱的姑娘成婚,生子。
      可他不在了。
      有人说,在河边发现了婉妃的耳环。皇上立刻派宫人去调查婉妃,他坐在床边,搂着我:“朕会还你,还我们的孩子一个真相。”
      而沈贵妃告诉我,她的宫女那天看到了珏妃的宫人。皇帝那边查着,沈贵妃这边悄悄帮我查着。她闲暇时经常来看我,同我说话解闷。
      那天,沈贵妃告诉我,是珏妃派下人,在侍女离开的时候,将我的铄儿推下水,留下婉妃的耳环。她说,她们太过急切,还反复去铄儿死的地方查看,被抓了个正着。珏妃的侍女没有她那么嘴硬,随便打一打,吓一吓就招了。
      沈贵妃说的很为难,她说,皇上大约也知道了。但是娘娘您先别去找皇上,皇上他……他正在处理同珏妃的家乡之间的问题。
      我目光呆滞,我找到了犯人,却不让我将她以命偿还,谋杀子嗣,本就是死罪。我要她用命来换我儿子的命。我还要问她,我同她无冤无仇,她怎么就能狠心杀掉那么可爱的孩子,他才那么小,他也是她丈夫的孩子……
      皇上的公公此时来报,说凶手找到了,是不受宠的郑贵人,证据确凿,已经关入大牢,听候娘娘发落。我冷笑。皇上不可能没有查到,甚至可能比我还要早。
      他是多聪明的一个皇上,怎么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我不是不懂,我不愿懂。可是这一次,我都无所谓了。
      宫里人越发鄙夷婉妃,她们说婉妃心狠手辣,表面上对贵妃娘娘恭敬有加,暗地里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婉妃的坏名声传遍了皇宫。皇上这会可没心思管她。因为我已经在养心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无论他让谁过来劝我,我重复的只有一句话:“我要见皇上。”见了他,我重复的也只有一句话:“请皇上处死珏妃。”
      什么身份,什么皇宫。我大约是早就失去了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也没了。
      跪着的第三天夜里,我彻底晕死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天后,皇上阴着一张脸,盯着我,我居然在他脸上看出了久违的心疼。
      他说:“你都知道了。”
      我不应。
      他又说:“难道铄儿是你的儿子,就不是朕的儿子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扳过我的肩。
      我不说话,只是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止都止不住。
      皇上看了我一眼,扭头走了出去。
      临走前他说,好好注意身体。
      皇上去了边境,平定突如其来的蒙古族的叛乱。以珏妃父亲为首的叛贼被尽数绞灭。这个将女儿送去和亲却仍旧心有篡位想法的谋逆臣子,红火了不过半年就此了却一生。中原的军队也损失惨重,但好歹也是了了一桩国事。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处死珏妃。证据确凿,这次是真的证据。
      皇上来看我,他同我说,铄儿的事已经过去了,让我振作,他已为铄儿讨回了公道。
      我不禁冷笑。这个精明的皇上,总是说的一口好话。他定是权衡再三,做出最稳妥的决定。即便铄儿不死,他也有可能攻打蒙古国;也有可能打不了这场仗,他便会让铄儿的死因永远沉入地下,直到他杀了可汗,断了蒙古一族叛贼,再回来处死珏妃,再同我说,已为铄儿报仇雪恨。
      我不再对他笑,不肯再叫他一声夫君,我固执的把铄儿的死分一半到他身上,我甚至想,他要是当初不带那个女人回来,我的铄儿就不会死。
      我日渐消瘦,坐于正殿内。多日不见的婉妃来看我。她给我行了个礼。她说,多谢娘娘。我疑惑。她又说:“多谢娘娘还妾一个清白。若不是娘娘坚持,妾估计是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谋杀皇子的罪名了,在这宫里哪能呆的下去。珏妃有意置我于死地,有意打垮娘娘。”她闭口不谈皇上包庇她的事。她垂眸,风情万种。我不由得想,皇上曾经的婉婉也是这般吗?她突然抬眸,清丽灵动:“大恩本该报,娘娘算是救了妾,妾也想让娘娘听听妾的话。”
      她娓娓道来:“妾本是宫中舞女,父母亡的早,在宫中也无依无靠。幸得长了这张脸,得到圣上垂青……您不用说,妾知道。妾一直都知道,皇上透过妾的脸,在看着谁。”她轻笑一声,“可妾不在乎。您同妾,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应该看的通透,何时干何事,什么话当讲不当讲,都应早就了悟了。娘娘如此这般,妾觉得不值得。娘娘同妾不同,娘娘出生在丞相府,诗书礼仪样样精通,妾只有这张脸,没有这张脸妾什么都不是。妾所有的琴棋书画都是偷偷学着的,没有先生教。娘娘尚且年轻,还可有其他的孩子,不应如此消沉。”
      我沉思。
      半晌,我只问她:“你爱皇上吗?”
      她愣了愣,答到:“娘娘,妾只知道,在这宫中,没有爱不爱,只有能不能爱。”
      我继续问:“你爱皇上吗?”
      她又想了一下:“天之骄子,九五之尊。英明神武,气宇轩昂。是个女人都会爱上吧。”
      我还问:“你爱皇上吗?”
      她这一次想了许久,不答。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你不爱他。”
      我轻叹一口气:“因为我爱他。”
      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呢。因为我爱他,我十四岁自愿离家嫁给还是王爷的他,他同父亲谋划的夺位之争我只当不晓得,我心甘情愿入侯门。因为我爱他,十五岁成了他的太子妃,十六岁给他生下儿子,同年成了他的贵妃,他专心朝政我便打理后宫,从不邀功争宠。因为我爱他,我都快忘却曾经一遍一遍念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当他的好妃子,看着花儿一般的少女一个接着一个入宫,得宠,争斗,死去。因为我爱他,我知道这是他的天下,我能做的,只是在他卸下武装,流露最真实的一面时,轻轻拥住他。
      因为我爱他。一个女人有了爱,就再也做不到看的通透。
      因为我爱他,我才恨他。
      婉妃顿了好久,才开口同我说:“娘娘,您太认真了。”
      他知道我怨他。
      这半年他无数个夜晚来我的寝宫,他再没去过别的女人那里。他温柔的抱着我,什么也不做,我发现我还是好贪恋他的怀抱。
      直到有一天,他同我说:“长乐,再给朕生个孩子。”他面色温柔,真心实意,我又要陷在他面对我时如水的眼眸里。许久不曾触碰过他的身体,许久不曾再感受这种热度。
      他还是那样温柔,他一遍遍的说:“朕会好好保护你们,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还说:"长乐,快给朕生个宝宝,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昨夜的温暖依旧留在床上,我有些恍惚。想起他昨夜说的话,我又有些迷茫。
      又是一年开春,原本这个时候,铄儿总会蹲在花园里,同小时候的我一样,对一切充满好奇。咿咿呀呀地问我:“母妃,这个是什么?”我坐在亭子里,目光呆滞,盯着园子里看。铄儿去世后,我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畏寒。皇上经常来看我,给我带各种珍贵的草药,让我补补身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心病,医不了的。
      我不知怎的突然一阵恶心泛上心头,我强行地将这阵不适感压下。快回宫的时候我起身,又直直的摔下去。
      我觉得头脑晕乎乎的,一片黑暗。我朦朦胧胧中看到,那个俊俏青年轻轻擦拭着女孩的脸,笑容干净,秋日失色。女孩说:“我叫容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害羞的低下头去。女孩看向他的那一刻,眼中仿佛有光。我又朦朦胧胧看到,在王府的书房里,青年把女孩搂在怀中,一笔一划地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阳光撒在书桌上,岁月静好。我还看到,在华丽的宫殿里,女子站在帝王身边,从他手中接过哭闹的孩子,和和睦睦。然后画面一转,铄儿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他在不停叫我“母妃,救我!”
      我被惊醒了,一身冷汗。
      梦中的男人在我的面前,给我擦着汗水,他说:“长乐不怕。夫君在。”我凝视着他,我突然发现我无法将他与梦中人重叠了。
      他告诉我:“长乐,我们又要有孩子了。”
      我愣怔,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本来同他成婚,生许多孩子,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可是如今,我竟有点害怕。
      我不接他的话,我想要一个答案,我不想活在自己的答案中。我一直逃避着,惶惑着,期待却又害怕着。
      女人啊,总是这样。总是找一些奇形怪状的理由,当成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问他:“皇上可还记得容容吗?”
      我以为他会说,这是爱妃第一次告诉朕的名字,可是爱妃的乳名?或者说,那日的小丫头,如今可是朕的皇贵妃了。只要他记得……只要他记得,我就不怪他,我就信他。
      他不加掩饰的面露疑惑:“容容是谁?爱妃还感到晕吗?”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我只觉得很难受,心脏像是被堵住了。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我所认为的一见钟情,白头偕老,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可能提亲的那日,他只是因为同我对视了一眼,又或者觉着我看着乖巧。也许那日我不曾看他,不曾微微脸红,不曾同他说话,不曾愿意同他走,那他也会带我的某个姐姐走。他不记得我。是我一直在惦记他。
      他不是话本儿里一往情深的公子哥,不是那日令我心动的温柔而孤寂的青年,也不是萧王府里事事呵护我的夫君。
      他是皇上。
      我早该明白的,只是我一直拒绝明白。现实之于理想,太过残酷了。
      我无力地瘫坐在塌上,绝望的闭上双眼。
      “妾累了,皇上请回吧。”
      自此之后,我以各种理由阻止他见我。他对我越发的好了,要是我还是当年的我,估计早就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了。但是现在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皇上在我生出小阿哥和小公主之前,立我为后。
      我不欣喜,也不难受。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咳血。总是头疼,吃不下饭。沈贵妃说,就当是为了孩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逼迫自己吃几口,就会忍不住吐几口。
      皇上总是想着办法同我说话,这些日子,我们才像是真正的夫妻。他准备了好多孩子的小衣服,男孩儿的女孩儿的都有,像第一次当父亲。他搀扶着我去园子里晒太阳,给我画像,轻轻唱歌哄我睡觉。一直陪着我把孩子生下来。
      大概是由于身体原因,我早产了,又加上是一对双胞胎,我生孩子折腾了整整八个时辰。
      生孩子的时候皇上不在我身边,我抓紧身下的床单,疼的快晕过去。
      皇上来的时候看起来高兴坏了。
      生完孩子我虚弱得很,沈贵妃一手抱一个在我床边逗弄:“瞧,小公主多像皇后娘娘,嘿,小阿哥也像皇后娘娘。”我看着两个软绵绵的孩子,心中涌上一阵柔情。
      那日皇上来看我,我看他晃着睡着的小阿哥,迷迷糊糊闭上双眼。
      突然公公来报,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婉妃那儿有很重要的事,要皇上立刻去查看。我感受到他轻轻来到我的床边,又轻轻地离去。
      我一问才知晓,婉妃与我,同时生了孩子。我痛苦不堪的八个时辰,皇上去了哪里,答案已不用猜测了。我的婢女唯唯诺诺:“皇上说,不要让娘娘知道。”
      婉妃在我之前怀孕。可能我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数个关门不见皇上的夜里,他在婉妃的身边,听她安慰规劝,听她呢喃耳语。
      怕我什么?是怕我万一没有孩子,看到婉妃盛宠,心中哀痛万分?还是怕我心胸狭隘,对她的孩子存在异念?
      我胸中气闷,翻江倒海,我竟气笑了。
      婢女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我是什么怪物现世。
      也不怪她们,我这些日子,除了发呆就是睡觉,再不然也是听沈贵妃同徐妃讲一大堆育儿理念,外面的事我不听,不理,不评论,像极了一个退隐高人。
      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宫中大部分嫔妃都不知晓婉妃怀孕的事。皇上将她保护的很好。
      我彻底地接受了他是皇上的事实,我不再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他来看我,我好好地同他说话。他又如之前一般,柔情款款,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清晨醒来,他睡在我身边,我轻轻用手勾勒着他的轮廓,美好地像是一场幻境。他动了动,握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他的怀里。
      这个男人啊。
      上次公公来报,婉妃的新生儿高烧不退,到如今身上又起了疹子,好不渗人。我想着二娘之前提起阿姐也有过这种情况,命人找了二娘提过的方子,又请教了太医,确实可行。这宫中人煎药哪有自己煎药来的放心,我想自己煎了送去。宫女们惶惑着不敢应,我只好在她们边上监督着。
      我的身体还是很不好,不知哪日就可能绝于人世。我觉得我只是单纯想多做做好事,来生投个好胎。
      我带着婢女们去找婉妃,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了。
      我最熟悉不过的温柔的声音响起:“朕没能在你怀胎时陪着你,如今孩儿这病也有朕一份责任,委屈你了。”
      娇柔的女声说道:“妾不委屈。皇后娘娘金贵玉体,皇上应该陪着皇后娘娘的。”
      “婉儿聪慧,朕瞧着皇后生了孩儿,确实身体好了很多,朕心中的愧疚也少了些许。”
      “能为皇上分忧,乃是婉儿之大幸。”
      这才是他想让我再为他生孩子的原因吗?
      我觉得一阵眩晕,侍女连忙扶住我,我示意她们将煎好的药送进去。我想咧嘴做出一个皇后的温柔仁慈的笑容,却觉得怎么也笑不出来。
      “回宫罢。”
      那日之后,我便一直高烧不退,我像在一片大海里,上下沉浮,呼吸不过来。每几日难得有那么一次清醒的时候,沈贵妃就抱着我的孩儿,絮絮叨叨说着话,我有时接上两句,更多的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以为我没看到,其实我看到了,她眼中浓浓的悲哀。
      皇上见我的最后一面,是在他出征讨伐前。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吻我滚烫的额头。他的声音好像在微微颤抖:“等朕回来,朕回来……朕就……”
      就什么呢?
      我不记得他说什么了,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好像听见他在承诺着什么。反正我早就不需要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死心的?是在他开始有意识地纳第一个有点喜欢的女子时,还是在他陆续忘却同我的过去时,亦或是他想要弥补曾经的挚爱时?又好像是他隐瞒铄儿去世真相时,或是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我,同婉妃倾心吐诉时?
      我越想越困,想着想着就渐渐失去意识了。
      第二日我的精神好像好了很多,我说好冷,同沈贵妃要了一个炉子。我从枕边拿出一直小心翼翼带在身边的帕子,同疑惑的沈贵妃说,这是皇上曾送我的,都过去十三年了,我还留着。我笑笑,想到了很久远之前的事,有些开心,又有些难受。我轻轻将帕子从炉子的一端丢进去,呆呆地看着它一点一点沾上火星。沈贵妃突然起身将它从不是很旺的火中救下,再抬头我发现她眼眶有些红。她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我死在开春之前,天还是好冷啊。
      临死之前我仿佛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唤我“容容。”真是个美梦。我看他拿着帕子走过来,我不知怎的忙往后躲,我一直在说,我不要,我不要。还给你。
      后事再如何,都同我无关了。
      皇上两日后快马加鞭赶回来。他确实老了,再不是当年的英俊少年。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问一旁的沈贵妃:“娘娘……去世前可有什么话留给朕?”
      沈贵妃看向他,目光冷漠,她沉默了一阵,取出了袖中残缺不全的帕子,道:“娘娘一直在说,还给你,臣妾想是这个。”
      皇帝接过帕子,仔细端详,觉得很是眼熟。布料是楚地特有的。沈贵妃看见他愣怔了一会儿,又微微皱着眉头。
      是了,皇帝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那是从楚地回来不久后,拜访丞相府时,碰见的丫头。很有趣,眸子灵动得很,脸上脏兮兮的。原本沉重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叫什么?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容容”。皇帝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数张脸庞重叠在一起。
      丞相府的提亲,他确实早已忘记三年前的丫头,只是觉得面前这个同他对视的小姐,眸子清澈,叫人心动。反正娶谁不是娶,这小姐有眼缘,就她吧。
      后来的新婚之夜,她叫他夫君,像极了曾经只想一人独占他的婉婉,他没有控制住,要了这个面前娇娇怯怯的姑娘。
      她没心眼,质朴的很,他谋划的天下霸业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何尝看不出她眼中的爱慕。她想要,他就给她,她的父亲手握重权,又看似向着他。他没理由不宠她。
      他不止一次觉得好笑,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义无反顾跟着他了。
      后来他步步为营,太子,皇帝,步步高升,她一直陪伴在身侧。他开始觉得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安心。他喜欢她吗?喜欢的吧。但是他爱她吗?他不知晓,他索性不去想。后宫于他最大的作用是稳固基业,他比谁都清楚。
      他又有过好多女人,他是皇帝,想有什么就要有什么,就是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雨露均洒,泽被苍生。他随心所欲,他也动过很多次心,每每面对一个女人,他就是最好的丈夫。
      以后的每一件事,他想起来,他就越发觉得亏欠她。有太多太多事,他身不由己。
      他每次只能在事后觉得愧疚时,给她一个名号,一些赏赐。
      他从不懂她想要什么。他即便懂了也做不到。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她那日问他,记不记得“容容”,她那一刻,大概是对自己失望了。这样一想,她好像对自己失望不止一次了。
      那后来她又为什么愿意接纳他,为什么又愿意给他生下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他不敢往下想,他不敢知道答案。
      不再年轻的帝王,颤抖着捏着一块帕子,像是忆起什么,竟生生落下泪来。
      后来啊,皇上大病了一场,世人都说皇上重情,皇后娘娘好福气。
      再后来,沈贵妃的儿子被立为太子,沈贵妃为皇后,她熬了一辈子也算熬出头了。皇上有意弥补她同梁妃,也不知是亏欠谁。婉妃安安静静地当着妃子,她看的太清楚,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沈皇后后来经常会想,想那日刚踏进楚王府的丞相千金,明眸皓齿,天真动人;又会想后来的皇后娘娘,坐在床上,一看便是将死之人。她这样的姑娘,一开始就不该嫁入王府,不入侯门,找个认真待她的男人,共度余生。
      她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早早醒悟,不曾深深陷入,也不至于——无法自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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