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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曳缕返魂香 ...

  •   月黑风高,鬼车怪号,本是不良夜。

      开封府厢房,红衣人掩上房门,撑开手中油伞,身侧便影影绰绰多出道白影来。

      “我以为你不会请我喝酒。”白玉堂取笑道。“猫大人一向恪守规矩,这私携阴魂出地府之事――”

      “鼠嘴里吐不出象牙。”
      展昭早习惯白玉堂如此。斥了一句,自怀中摸出火折子背过身去,窸窸窣窣拨弄着什么。片刻后白玉堂便觉得鼻端香气缭绕,方才路过公堂时的些不适也随香气氤氲散了。而展昭已然于对面落座,瞳中映着那华美少年,眼角溢了止不住的欢喜。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守桥的鬼差与白玉堂闲谈时提过犀角香,言世间有灵物名通天犀,燃其角,人鬼便能相触,其角制香更有万般妙法,可延阳寿、奉鬼王、离生魄、续死魂。这话一旁等待迎接凶魂的展昭也听了去。讲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次渡忘川时,竟当真带了支犀角来。弯弯绕绕嵌金锁银,多半是皇家库藏。搞得那鬼差目瞪口呆,两颗眼珠掉到地上,叫白玉堂笑了好一阵子。

      “正是犀角。那制香之法失传已久,官家也不曾收得。”展昭似知晓白玉堂的疑惑,将香炉捧到桌上,指点了炉中黑漆漆冒着烟的指腹大一团开口解释:“子不语怪力乱神,公孙先生也无甚主意。左右也是闲置,不如烧来请白兄喝酒。”

      世间外物皆可拋,仗剑江湖载酒行,这才是男儿疏阔模样,也正合白玉堂的心意。

      桌上已备了酒,一坛好酒。
      金红酒液挂白瓷盏内壁,昏暗烛光下添了份暖意。入口落喉,温度正好,滋味醇厚绵长。

      女儿红。白玉堂最爱的女儿红。

      冲霄楼后,白玉堂再不曾饮这心头好,今日竟得,免不了贪杯。展昭只觉好笑,也不与他争抢,索性自己先絮絮些琐事。平日忘川桥头任他说出花来,也无非开封府陷空岛,旧人新事,无外如此。今日的展昭却比往常健谈些,从白玉堂盗三宝到后来二人相知相交,桩桩件件,难为他记得那么清楚。而待展昭叙事结末,大半坛女儿红已进了鼠肚,白净面皮染着红――有些醺醺然了。
      醉酒的老鼠,迷糊些,尖牙利嘴也收敛些。

      “你想不想回陷空岛?”展昭问。
      “想。”白玉堂屈指敲了敲桌面:“想也回不去。”
      “你想不想见见大哥他们?”展昭又问。
      “不想。”白玉堂点头“见了徒增伤心,不如不想,不见。”
      “大哥他们很想你。”展昭道:“你真不想?”
      “……想。”
      醉酒的老鼠,比清醒的时候,可爱许多。

      “等等――猫儿,开封府生了喜事?怎不见红绸香烛?”白玉堂止了展昭再斟酒的动作,急急问道。
      无怪白玉堂着急。开封府上下其余人早就成家,唯展昭独身一人。说媒带像的两三年前就踏破了开封府后门门槛,却都被展昭找借口推脱――无外乎公事繁忙,耽搁好人家姑娘。真正的理由,自然是白玉堂。两人既结同心,纵隔世也不愿相悔。如今展昭请客喝酒,竟拿出坛女儿红来,这坛陪嫁的女儿红来自何处,不由白玉堂不追究。

      “你当这女儿红是谁的?”展昭失笑:“是丁三妹子要出阁了。嫁的也确实是如意郎君――你大可放心。”
      “噢……嗯。”白玉堂一时怔愣,倒也很快反应过来“那你与丁家结亲之事?”
      “倘若是我,又怎么轮得上你坐在此处喝酒。”展昭扶额。
      “是我糊涂。”白玉堂失神片刻,也摇了摇头“难得她终于有当个女娇娥的觉悟。要她相夫教子……委屈她那官人了。不过倒也无妨,左右我也瞧不见,随她去罢。”
      “你会瞧见的。”展昭低声接了一句。可白玉堂没听清。没听清自然要问,不问出来不罢休。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肯定说了,你说我会见到什么?”
      “我说你醉了。”

      醉了。
      白玉堂确实醉了。醉了便觉得今夜展昭笑得较往日要盛,眉眼也比往日更温和,是含了真情的。而且眼中……只有他白玉堂一人。
      没有天下,没有开封府,没有诸多繁杂事务,只有他白玉堂一人。
      这样的展昭,不用一丝一毫言语动作,就引着他白玉堂亲近。

      展昭淡色嘴唇张合说了些什么,白玉堂半字也没听进去。他忽然觉得恼,恼这阴阳两隔只能偷来半日真正相聚,恼如此场合,这笨猫还只知絮叨,不通情趣。

      烛光下两道人影纠葛,许久才分离。

      “……。”
      展昭仰头瞪着白玉堂。他要说的话方才已被白玉堂尽数用嘴堵了回去,现在唇上被酒液浸了水色――和眼睛中的水光一模一样。
      “你请我喝酒,自己却不饮酒。”白玉堂振振有词:“你不喝,我喂你,天经地义。”

      醉酒的老鼠,也聪明得紧。御猫被吃得死死的,没半点法子。

      “你醉了。”展昭又道。
      “我醉了,要留宿一晚。”白玉堂扬眉“猫大人难不成要送我回去?”
      “白兄要留宿,展某哪有推脱的道理。”

      白玉堂是真醉了,醉得糊涂,醉得全然忘记自己早就魂归地府,忘记依展昭的性子,本不会留自己过夜――更不会由着自己占了大床里侧呼呼大睡。
      醉得太狠,连展昭在耳畔的言语都听不清楚,听清楚了也记不住。

      “你醉了,你该睡了。”

      “明日清醒你莫胡来……你我比试之约尚未践行,日后有机会,定要一较高下。”

      “……好眠。”

      醉酒,会睡很久。
      一夜有梦,梦中又见冲霄楼拘魂的黑白无常提了锁链凶神恶煞而来。情景光怪陆离,半梦半醒一时忘得干净,只留些吉光片羽。
      白玉堂睁眼,刺目日光教他流下泪来――昨夜不该喝那许多酒,端得头痛……太久不曾见过日光,骤然见了竟有些不适应――阴曹地府四处灰蒙蒙一片,根本见不到太阳。

      太……太阳?
      白玉堂忽然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起身,不料牵扯了哪处伤口,痛得即刻又仰了回去,后脑勺撞上床头,动静颇响。惊动了门外候着的人。

      “展……白少侠(小五哥),你醒了。”

      白玉堂慢慢倚了床栏。抬起手来,身上所覆是熟悉的红袍,转过头来,枕边入眼是熟悉的――巨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白玉堂诘问,公孙策面露难色,旁边丁月华泪珠却断了线,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公孙策温言哄了丁月华片刻让她出去。自己坐在床边,略略犹豫便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却道昨夜展昭借伞将白玉堂带回府中,拿出的酒和香均非凡物。年前展昭公假外出,不知从何处求来犀角制香的方子,托与公孙策研究,犀角香竟真被公孙策试了出来。一犀角出三钱香,展昭将两钱交予公孙策,自己留了一钱――本就是为白玉堂备下的。
      酒是实打实的女儿红,丁月华出生那年埋下的女儿红――不过掺了定魂涎――据说是展昭与哪位鬼王换来的能融合肉身与魂魄的希奇物事――现在也无从知晓――去换物事的人已经没了。
      真正的女儿红,只有一坛――只有女儿家的官人饮得――当真是如意郎君――当真是能见到了。

      白玉堂听得怔怔,连公孙策几时出去都不知道。
      昨夜遗漏的那些言语,终于如洪水倒灌般涌回记忆。

      “……冲霄一役,展某内伤难愈,自知时日无多,你却属半途夭折,陷空岛诸位兄长亦时时惦念,阳寿借犀香可续。我家中已无牵挂,可着实放不下包大人。襄阳王与那季高诡计多端,公孙先生足智却少武艺在身。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另司职责,无法时刻守卫。白兄,日后你要代我好好活着,得空回了陷空岛也请替我照应开封府,更莫要辜负丁三妹子的好意。”

      “巨阙归你,你的画影我就带走了。我还需要靠它遮掩气息过奈何桥。”

      “来日方长……好眠。”

      确实好眠,白玉堂得了一夜好眠,眠后清醒,就变了天。

      白玉堂抱了巨阙思绪混沌,保持着坐姿天光朝暮不曾动弹分毫。脑海中翻滚的全是展昭夜里所叙过往点滴,最后无端端想起件小事来。

      那是两人在汴京一茶楼雅座吃茶,茶台上唱曲的姑娘声声切切,曲终便下了场。也不知白玉堂哪个筋搭得不对,兀自认真学了两句,还将手中竹筷点了点茶盏击打节拍。
      “此去路遥长青苔,可有归日?”
      展昭失笑,也难得陪着他胡闹了一回。
      “不回来了,你既失我,我便不回来了――”

      当时两人均作玩笑,谁也没有当真。
      可这次,是真的不回来了。

      白玉堂的展昭,再也回不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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