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身体里的水》顾惜之

9、八

　　在又湿又冷的火车站，她披着风衣蜷缩在候车室一角的座位上。一身亮得耀眼的白衬衫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喂，小雨，你怎么在这里？”
　　她抬起头，是在肯德基打工的那个哥哥。不久前在公园早读还看见他呢，叫什么来着？“有饼干吗？我饿。”
　　他解开一袋饼干递给他，笑容灿烂得跟王子一样：“记得我吧，我叫玉龙。”

　　就是这样的啊。唐海舒缩了缩肩膀，仿佛还感到那场大雨的彻骨寒意。自己就是这样被要去支教的玉龙拐去新疆的呢。他就那么轻飘飘地说了句：“我去新疆，跟我一起吧。”自己就傻乎乎拉住他的手跟他走了。现在想来，明明就是别有用心嘛。万一是坏人把她卖到穷山沟里做媳妇也说不定呢。玉龙自己也认了的：“我在店里看见你就想追你了。”她心里偷笑，在上海的通衢大道边轻快地走着。
　　上海，我回来了。三年前我是那么个骄傲的女孩子，从不知贫穷和饥饿是什么，如今我懂了。我可以把胸脯挺得更高——我是个大人了！
　　呵，上海的空气里有水！风吹在脸上，她感觉得到水!干渴的肌肤畅快地呼吸着。还要找家旅馆，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去趟出版社。接着，去唐国理那儿，问妈在哪。

　　那么多清清的水珠子自莲蓬头飞散而下，就像是上天的甘霖。还用香皂洗出滑溜溜的泡沫，清爽宜人。洗完澡，每个毛孔都喝饱了水，整个身子舒服得发飘。一把好头发滑得肩上都搁不住。她趴在阳台栏杆上吹风的时候，乌发飘成一面黑亮的旗帜，星星点点的水珠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曼声而歌。
　　走到镜前，她用新买的发卡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对上镜中人的瞳子，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的肌肤还那么年轻，牙齿雪白，秀发芬芳。母亲的美貌都给了她。蛾眉秀挺，鼻梁纤直，上唇微微翘起，甜美的娃娃脸。
　　妈妈，我越来越像你。

　　敲开那扇承载了她年少悲欢的房门，伸出的却是张陌生的脸：“你找谁？”
　　“请问唐国理在吗？”
　　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在这。”
　　“他搬走了？”
　　“早抓了么。”
　　“怎么回事啊？”
　　“你什么人？！”那人警惕地盯着她。
　　楼梯上门卫郑大爷冲她招手：“小雨，过来过来！”她依言随他下楼，听见身后门“砰”地关上了，那人嘟哝：“住这种贪官的屋子真他妈晦气！”
　　郑大爷把她让进屋里，捧来西瓜：“来来，小雨，没啥好的，吃西瓜吃西瓜……”
　　“大爷您坐下，别忙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越活越精神呢。”他佝偻着背哼哼哧哧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灰尘厚厚的纸板箱，撕开上面的胶带：“小雨，这些是你的书啊，画具啊的，还有两个绒毛兔子。”
　　“怎么……”
　　“你走后两个月，你爸那事就发了。他和那个女人都被铐走了，我亲眼看着的。当时房门就上了封条，后来就拍卖了。这些东西是你走后你爸清出来交给我的，说你啥时候想要了找我就成，不用勉强去见他……”
　　她蹲下来抚摸那些熟悉的书籍。有很多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的厚厚的杂志，像《今古传奇》、《芙蓉》、《十月》、《收获》……也有她小时候看的小人书，上初中看的日本少女漫画。还有几本大部头：《福尔摩斯全集》、《飘》、《追忆逝水年华》、《红楼梦》……她怀恋地捧起那本《红楼梦》，书皮突然整个掉了下来。内里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字：“1999年4月购于新华书店，秋水。”
　　秋水？哪个秋水？
　　思维忽然紊乱。
　　在那堂语文课上，她问那些脸上带着高原红、有着明亮无邪眼睛的孩子们：读过那些书，最喜欢哪个作家。孩子们都摇头，只勉强报出几个课本里有的作者的名字。一个四年级的小女孩站起来怯怯地说，她喜欢秋水。那本发黄的旧杂志是当年的游客带来的，是她家里唯一一本课外书，刊登了秋水写的《水中花》。女孩儿看不懂，可她说她很喜欢，里面有个美丽而忧愁的水鬼，阅读时似有水气扑面而来。她好喜欢水，觉得泡在水里一定很幸福。
　　唐海舒突然激动地翻找起那堆八十年代的旧杂志。一篇，两篇，三篇……每一本都有秋水——这些都是杂志社给母亲的样刊。原来，她竟是那个文字清美的女作家，秋水。
　　手一颤，她翻到了《水中花》。她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和母亲写的几乎是同一个故事，紫金钗的故事。只不过母亲短短数千字隐晦幽美，自己却细述因果连篇累牍。
　　原来一直困扰她的，是与母亲相同的紫色梦魇。
　　她找孩子。
　　我找母亲。
　　母亲也会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