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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鸢飞戾天 ...

  •   穆鸢恍惚睁眼,连天秋雨正砸落眼中,凝作雾蒙蒙一片水镜。镜中模模糊糊映照出四方的天、灰白的瓦、愁云积压的歇山顶,还有屋顶下“风雅堂”三字牌匾。匾额滴雨,织成水幕,将堂内老老小小、恩威哭号遮蔽。

      “老爷,妾身求您不要这样对鸢儿!她才十五岁,是个弱女子,怎么能替砚儿上战场?”

      耳边妇人声音愈发清晰,因常年风寒受冻而熬坏的嗓子发出喑哑的恸哭。穆鸢的记忆里,这样喑哑的嗓音曾哼江南小曲伴她风雪长夜,曾对地上草木灰字教她念书唱诗。这声音会唱、会笑、会言,却从不曾发出懦弱的悲鸣。

      只有一次,羸弱妇人平生唯一一次声嘶力竭的哭号,是为刚过笄年的女儿求一条活路。

      “阿娘。”穆鸢抬眸,记忆深处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在眼前寸寸重叠。还是裋褐穿结,还是满身补丁,与三世别离所见一般无二。

      “我又回来了……平兴城、穆家、征兵——这是昭宁二十四年的秋天?!”

      昭宁二十四年秋,西菁军突袭大瑜北境,连夺边关十二城。威武将军昭明侯奚飞鹤领兵北上,驻扎白州平兴城外,就地征兵,预备一月后雪耻反攻之战。

      白州地处大瑜北地边线,两国十余年间大小摩擦不断,适龄男子几乎尽归军籍。平兴穆家乃北地巨贾,家中唯一一个儿子穆砚年满十五,此前征兵皆由家里花钱打点糊弄过去,这回却是朝廷征无可征,百姓避无可避。

      家主穆瓷舍不得独苗,主母尚梅离不开儿子,长女穆纤左右为难。只剩这对被放逐柴房近七年的孤儿寡女无依无靠,正好被推作此时替死的鬼。

      穆鸢目光冷峻,只身跪在落雨的院中,听着耳畔传来茶盏叩桌一声脆响。

      “穆鸢能替她弟弟做些事,也算穆家没白养你们母女这么多年。”穆瓷接过尚梅递来的一盏热茶,稍呷一口,斜眼瞥着脚边拽着自己衣摆哭求的妇人。

      果然。

      她回来了,回到了奚家军开拔的一个月前。

      与第一世一样,他们一家四口儿女绕膝、娇妻在侧、天伦和美,说说笑笑一盏茶的功夫,就决定了自家庶女与妾室的生死前程。

      穆纤是家中长女,乖巧沉默惯了,借着抿茶,抬眸瞧了眼父亲深蹙的眉、母亲微扬的唇,便知此事无可转圜,仍不免出于良心低声问了句:“爹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吗?”

      “别的法子?”穆砚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嗤笑,“又要花钱又费工夫,何必破费呢?穆鸢若不愿意,先打她贱人亲娘。”

      他说着,捉起手边尚余热茶的瓷盏便掷向自己的庶母。

      “颜姨娘小心——”穆纤惊呼一声,方站起身,便瞧见一个影子掠在了跟前,手里稳稳端着那飞出的茶盏。

      四下惊寂,穆鸢定定立在母亲身前,如蛇目光一瞬扫过满堂,片刻却变得浑浊。

      穆瓷怔了刹那,反应过来立时大怒,拍案道:“谁准你进来的?没规没矩,跟你下贱的娘……”

      “啊!”

      他话音未落,穆鸢突然扔了茶盏尖叫一声,发疯似地扯下头上发带素钗。她方才淋过俩时辰雨,浑身早浇透了,抓乱的发丝一根根黏在面上,仍在往下滴水。只有一双眼半隐没在发丝后,射出两道如痴如魔的目光。

      她扬唇一笑,状似疯子,又似野鬼。

      第一世她因顾念娘亲性命踏上征途,怀一线再见的愿念抱憾终天。第二世自浮图关奔逃回家,才发现阿娘早病死在她出征后的第二天。

      穆鸢眼底深埋愤恨,暗暗发誓:“上天让我这一次重生在一切的起点,而非从军过后,我便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满堂皆未反应过来,就见穆鸢蓦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先砸了桌上漆器瓷盏,又扯了墙上字画珠帘。穆瓷连声“成何体统”,念一声就碎一件古董。

      眼见屏风砸倒,满地玉碎如飞雪,早惦记着老爹那点家业的穆砚肉痛不已,抬脚就要往穆鸢身上踹,反被一脚踢翻在地,摔掉了顶上金冠,披头散发活像第二个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一时笑声、骂声、哭声、唉哟声齐发,在这精彩如喜堂吹打的动静里,穆鸢抓起看呆了的颜柳筠的手,低声换了声“阿娘”,便拽着她继续大笑着跑出大堂,直往大街上跑。

      “对了——”一掌拍翻最后一个老年护院,已冲到门口的穆鸢忽地想起什么,转身跑了回去,一个飞身旋踢将那“风雅堂”的牌匾踢落在地。

      她脚踏风雅,望天大笑,将一家表面斯文碾得粉碎。而后抓起阿娘的手,一路沿街疯跑,唱着不着调的歌:

      “千秋风雅颂,万载礼义廉。成圣先为鬼,回头莫羡仙。乌啼三百里,日落半山前。富贵何处取,玉堂野冢边。”

      城北东望巷中忽地敲锣打鼓窜出个戏班子来,后头跟着的是挂红绸子的棺椁送葬队,前头旦角儿扮的是新娘子,掐着兰花指唱一出《龙凤呈祥》。

      喜丧喜丧,看不出是喜还是丧。

      这年头儿子战死,尸骨能收回来的都是少数。多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待字闺中,有情的寻不见情郎,无情的却被双亲愁嫁。故丧子的家里有些财产的,便出丰厚彩礼向适龄女子家里提亲,女儿因此冥嫁的,数不胜数。

      穆鸢一看这阵仗,双眼放光,拨开眼前乱发定定观瞧了一阵,猛然放开颜柳筠的手,冲向那喜丧队伍。

      “鸢儿,你做什么去!”颜姨娘哪里拽得住发疯的女儿,就见得穆鸢抢了花旦头面往脑袋上一顶,又扯下棺材上的红绸往身上一披,土灰擦在面上作油彩,敲着铙钹咿咿呀呀唱起大戏。

      身后穆家三口追兵又至,连带着十几个老而精干的护院,被乱敲的镲声震得耳膜发疼。满面尘灰的穆家女被追得上蹿下跳,口里唱戏的声音倒一浪高过一浪。

      “人道那朱门珠光宝气,堂前燕子,檐下曾寄。”当头一棒,被穆鸢鱼儿般狡猾溜过。

      “天晓得富贵浮云来去,典妻鬻女,欲要卿卿性命。”花脸的戏子扯住身上红绸,穆鸢反自扯下绸子,往那戏子头上一盖。

      巷尾渐渐聚满一堆老少,个个削尖脑袋往里挤,争着一睹好风光。

      有人认出前边的穆瓷三口,又有人认出了那唱戏的花猫,互相看对了眼窃窃私语起来。

      “那女子是穆家的庶二女吧?看这架势是疯了?”

      “你听她唱的那些词,听说她跟她娘两个住在柴房里,吃的连猪狗都不如,多半是被家里逼疯的。”

      “我听说这些天他们家里闹了好几场,好像是为了儿子上了征兵名帖的事。”

      “我还听说……”

      穆瓷大喝一声“够了”,打断了几人交谈。他堂堂家主哪里受得了这般议论?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他在人群中张望了许久,终于瞅见一家炸汤圆的铺子锅炉边放着根半人高的擀面杖,两步过去抄起擀面杖也冲进了喜丧队中。

      这大戏愈发精彩,穆鸢拍手大笑,变着花样溜着自家老爹玩,棍棒没招呼到自己身上,反倒让拿棒的人摔了好几个狗吃屎。她回头朝地上趴着的穆瓷做了个鬼脸,突然跳上墙头,唱完了一段西皮流水:

      “都说木兰古来孝,不忍慈父劳病高。褪去红装马上老,盼得团圆在一朝。今日军书又来到,谁料金屋儿郎娇。军书卷卷姓名巧,乃是慈父好根苗。白银天宫流不到,砌成女儿铁监牢。如今一歌为谁悼,潼关千里路迢迢。”

      穆鸢敲起铙钹打眼朝人群中一看,果然穆瓷脸色已铁青,听完最后一个字两眼一翻,竟直直栽倒在穆砚怀里。

      “爹!”

      “老爷!”

      一干人叫得起劲,穆鸢笑得更起劲。如今平兴城里青壮男子都去了军营,留下的不是妇人就是老者,心肠最软;加之穆砚仗着家里有钱,素来欺男霸女惯了,如今听懂曲中意,个个指指点点不在话下。

      只有颜柳筠鬓发灰白,站在墙下举头望着女儿,浑浊双目中噙满了泪,双唇嗫嚅怎么也说不出话。

      穆鸢发下的眸亦红了,却仍按兵不动,只从袖中掏出个帕子,咬破手指写了几个血字,嬉笑着扔了下去,旋即转身跳下高墙。

      “鸢儿!”妇人声音隔墙缥缈。

      穆鸢没来得及站稳身,一阵马蹄声已轰然而至。她趔趄摔倒,仰头正见红马经过。马上一人银甲锃亮,手持长枪一杆,盔上红缨当风,飘若落日流光。

      他策马扬鞭,领着百余骑自北城门而入,没有丝毫停留,奔向城外南郊的驻扎地。

      穆鸢木然出神。

      她没看清兜鍪下的那张脸,但她认得那个人,那个三世加起来并肩作战了十三年的人。

      “奚飞鹤。”穆鸢轻声念他名姓,一如前世他临死前,声声念她。

      冷雨未歇,又是黄昏,又是秋风,又是红马银盔。

      像极了那一日征兵报道,有细作正从穆鸢身后经过。疾驰而来的奚飞鹤身骑大马,一支羽箭穿过她的发丝射入那人身体,正割断少女束发的发带。

      青丝散落,四目相对,缄默无言。

      他匆匆一瞥,策马远走,还似今日打马过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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