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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呼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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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但拓送傅卫军和贾斯汀离开,是一个雨天。
从达班开车到仰光。
车子很慢,走了一个上午。
起得太早,慢腾腾的皮卡车行进在公路,把贾斯汀摇晃得很困,傻老外只有蜷曲着长长的身体,缩在后排的座位上睡觉。
特意出发这样早,趁着梭温、小柴刀他们还睡着。自然只是为了逃避,难以忍受的离别气氛。
但是当然无法逃开但拓。
但拓一夜都坐在达班的竹屋外,对着追夫河,月光下的银波,喝啤酒。
反正是下午,三点钟,仰光到伦敦的飞机。
没什么着急。
但拓不是没有疑心。
他向傅卫军要了他的护照。
傅卫军就把护照给但拓了。
护照上写着名字:傅卫军。写着国籍,中华人民共和国。
上面还有傅卫军的照片,看上去,比现在更瘦弱和青涩。
什么时候办的?
但拓问。
十七岁。傅卫军比划——似乎不用嘴巴讲出的,就不是谎言。
那时候,就想着办护照了?但拓问。
那时候,就想着,带姐姐跑。傅卫军又比划,所以办了护照。
可是没跑的成?但拓问。
我自首了。傅卫军比划。
为拉羊?但拓问——一个生活在三边坡的人还是不能理解,杀个人咋了嘛,再不济,跑就完了。
为拉羊那么傻?但拓问,有点儿又玩笑又悲凉的口吻——你应该那个时候就逃到这里噶。
但拓看看护照上那男孩子——十七岁的傅卫军,是什么样子的呢?
要是他能认识十七岁的傅卫军——会怎么样呢?
这样的奢念,很残酷。
他尽力不去触及。
他只是又——有点警惕地问——在这边就能出境了?
傅卫军比划——对,只是在中国,有我的通缉令。出了国就没事。
如果傅卫军这样吝于表达的人,愿意对你详细的解释一件事——那多半只有一个原因。
他怕你不信。
你看,但拓多好骗。
可是,但拓不是好骗。
只是,人永远都不过是在,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后来的许多年,但拓都会觉得,好亏。
因为他和傅卫军,截至在仰光机场分离——他们的关系,都保持着,可憎的,达班同事、朋友——真真假假的,姐夫和妻弟——的清白。
所有那些溢出理智之外的,冲动,在意,丝丝缕缕的,肌肤相触的暧昧。
都没有人作证,它们的,刻骨的爱情的性质。
但拓要到什么时候,才彻底地知道——小哑巴的心多么狠多么狠。
那可恶的混蛋明知,他们是此生诀别,依旧能够对他,保持冷静而温暖,符合身份的,得体而节制的微笑。
这样的微笑,使但拓的那些沸滚的不舍和牵念,只有老老实实地熄灭。
毕竟那时候,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性向的误解。
横亘着,小哑巴手腕内侧那个“静媛”的纹身。
他那时候还抱着天真而灼烈的痴想——等他治好了病回来——哪怕以姐夫的身份,与小哑巴成为家人。在他们的余生,坐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能看到健康愉悦、幸福美满的小哑巴——能聊尽一些,兄长的义务,照料他。
这也是美好的。
下车的时候,但拓帮傅卫军从后备箱,拿出他不多的,简省的行礼。
外面下着淅沥的小雨。
傅卫军穿着一件黑的,戴帽兜的外套。
他像一个乖巧的傻瓜,站在雨里面,静静地看着但拓拿出行李。好像雨水淋湿了他,他也没有觉察。
但拓走到傅卫军身边,把那孩子的帽兜给他带上,为他撑起一把伞。
他摸摸他的脸,轻轻擦掉他面庞上那些冷冷的雨水。
说好了。我去找姐姐。你去治病。但拓说——治好了病,要回家噶。
傅卫军点头。
下雨是好的。
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不会那么让酷酷飒飒的小哑巴,感到跌面儿了。
但拓把一张银行卡塞在小哑巴的口袋里。
给你一点点——零用钱噶。但拓说——表情很像,嗯,大哥哥疼爱自己的弟弟。
密码你问贾斯汀噶。他又说——竭力轻松、诙谐地笑着。
傅卫军不知道——那薄薄的银行卡里,是但拓终身的积蓄。
傅卫军又乖乖地点头。
他对但拓比划——不要欺负我姐姐。
但拓笑,晓得嘛。晓得。你放心啦。
可是傅卫军想了想,脸上现出一点,几乎委屈巴巴的神色。
他又比划——但是——
他比划——但是,也不要叫她欺负你。
但拓就忽然,把傅卫军紧紧地抱住了。
傅卫军怔了怔,像是——有些吃惊,有些怯懦。
他在但拓温暖宽厚的怀抱里,任凭泪水婆娑。
他忽然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死掉了,倘若有下辈子——倘若变成鬼魂——也再也找不到他。
他忽然两只手牵住但拓的一只手。
他在但拓的这只掌心上,写字。
但拓说,看不出。
傅卫军只有又写了一遍。
但拓说,看不出,
傅卫军又写了一遍。
但拓说,看不出。
傅卫军知道,他看出了。
他只是想要自己在他手上划来划去。
傅卫军做出一点儿气恨恨的,被戏弄的样子。
但拓拉拉他的手,伏低赔不是的口气——好啦。我知道,是我的名字。
是
拓。
但拓大约好过好久好久,才能知道,
这是小哑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呼唤他。
接着小哑巴又牵过但拓的手——又划。
划了一个字。
但拓感受得到——字里也有一个“石头”的“石”
傅卫军又写了一遍——但拓看出,“石头”的“石”的右半边,是一个“看见”的“见”。
砚?但拓说。
傅卫军乖乖地笑着,对他点头。
又噼里啪啦的,掉好多泪。
他对但拓比划——砚台嘛,砚是盛墨的。
又比划——
怎么磨,怎么磨,砚都要好好地,盛着墨。
但拓到了大曲林。
在富丽堂皇的象龙国际,显得格格不入。
他见到了几位故人。油灯、小柴刀、从前听命于陈会长的州彬。大家也觉得,但拓这些年,退隐以后,变了好多。后来但拓见到了沈星。沈星现在混的很好,他早就是猜叔内定的继承人。逻央覆灭后,紧接着,达班又斗败了艾梭、陈会长,掌管了麻牛镇和大曲林,一统三边坡北部。但事情后来并不像猜叔和他的中国朋友预计的那样顺利。
沈星的小聪明是颇有些的。但是,逢大事,那一点小聪明就显得很可笑。猜叔的身体每况愈下后,达班很快人心离散。沈星很艰难地处理这些关系,很有些左支右绌的狼狈——金占巴,栾巴颂的势力日渐深入,许多陷阱,沈星看不懂——他挑不起来达班的重担,最可笑的是——当他接近权力核心的时候u,他才知道,正邪对错的道理——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容易,可以大义凛然的抉择。
他被各方力量牵制——当他以为自己是权力——实际上却是各方力量角斗下的工具和傀儡。
毒,终于不得不碰。
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私下的日渐汹涌的,再次流通。
日益侵占三边坡的□□业——比当年逻央的毒品,更加险恶,狡诈,触目惊心。
沈星见到但拓,是十万分的亲热——这个当年的小弟弟,情绪激动,多年不见的激动中又夹杂着难免的几分,场面人的虚伪和过火的真情流动。
让但拓感觉,陌生,和一点——嫌憎。
他们热络又尴尬地聊了许多——就是非常小心地,绕开沈星的那位,早已被三边坡人忘记的,哑巴的堂兄。
但拓知道沈星知道。
但拓希望,沈星故意不提,只是出于不愿触伤自己的善良。
哥,你要是一直在多好。
哥,你要是在,今天这个位置哪轮得到我。
这两句话,沈星讲了好几遍。
但拓,即使在一贯的恍惚状态中,也有点,难免的嗤笑——
他不知道,沈星讲这几句话,是真的遗憾,还是客套,还是炫耀。
他不愿意睬这些。
他只想见见猜叔。
毕竟是,从十五岁开始收留自己,父亲一样栽培,关怀了自己二十年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