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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名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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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以后,花洲岛地牢中的人被营救出来,其中包括晏行铮的两名同伴。
经此一事,晏行铮的上级批准同意容清洛签署线人协议,正式成为警方的线人。
花洲岛出事后便被查封,林裕因此把容清洛安置在他平日处理地下产业事务的宅子里。
不回家的时候,林裕一般都住在此地。
而如今,林裕把容清洛也安排在这里住。
容清洛估计,林裕要么是想通过她遮掩什么东西,要么就是林裕确实比以前要更信任她一些。
她觉得,以林裕的薄情来看,第一种原因的可能性更大。
既然涉及到一些地下产业,林裕在这里经常会约见自己的手下,其中自然包括晏行铮。
于是,容清洛和晏行铮见面的机会无形之中增加不少。
不过在林裕眼里,他们二人并不熟悉,只能算是彼此知道对方存在、打过几次招呼的点头之交。
有一天下午,林裕回来时,容清洛在他脸上看到一种诡异的笑容。
她如今对林裕的心情已经能够拿捏得非常准确,林裕越是笑,就说明他心情越不好。
看来是有事情发生。
容清洛打起十二分精神,为林裕泡好茶水,端进书房,却在转身小心翼翼想要退出去时,被林裕握住手腕。
房门掩映之间,有交叠的人影散落在地上。
容清洛破碎的声音响起:“门……”
林裕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掷向书房门口,只听砰的一声,门被关紧,再无一丝春光泄露。
晏行铮恰好这天有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需要亲自来请示林裕。
没想到他来得这般不巧,从傍晚等到月上柳梢,管家才来喊晏行铮到林裕书房谈话。
走上楼梯时,晏行铮恰好迎面瞧见容清洛推开书房门,低头快步而出。
容清洛似是没料到此时这条走廊上会有人,惯性作用下,差点撞进晏行铮怀里。
好在晏行铮及时扶住容清洛:“容小姐,小心。”
但容清洛搭在肩上的外套也因此在动作间滑落在地。
晏行铮的目光避开容清洛脖子与肩上的痕迹,低头为她捡起外套,有礼地递还给她。
“谢谢晏先生。”容清洛轻声道谢,接过外套便迅速转身离开,全程没有多给晏行铮一个眼神。
似乎是为了避免让跟在晏行铮身后的管家误会。
可只有容清洛自己知晓,她垂下的眼眸里掩饰着怎样的难堪。
在她心里,晏行铮知晓她和林裕一起是一回事,可让晏行铮亲眼看见她和林裕一起,这是另外一回事。
没看见,一切就都好像蒙着一层纱,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当做他不知道,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件事不存在。
可一旦被亲眼看见,她就仿佛是被赤裸裸地放在他的视线之下被审判。
这未免也——
太过狼狈。
容清洛回到卧室,给林裕发信息,说要回自己的住处,然后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裕已经习惯了容清洛时常会有的小脾气,他今天闹得有点过,容清洛因不好意思而想离开,这情有可原。
他打算派司机送容清洛。
但容清洛坚持要自己走。
恰好林裕和晏行铮此时也谈完事情,晏行铮准备回去。
林裕便让晏行铮顺路送一下容清洛。
有晏行铮相送,他更安心一些。
这恰中容清洛下怀。
她知道因为今天的事情,如果这么晚她执意要独自离开,林裕不会生气,但是肯定还是会派人送她。
林裕一向知道,她虽然在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会使小性子,但是在外人面前,不会驳他的面子。
那么派刚好在宅子里的晏行铮送她,就是很好的选择。
在林裕看来,晏行铮是他比较重要的手下,容清洛不会在晏行铮面前让他没脸。
如此,容清洛便顺理成章地可以和晏行铮见一面。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她的那点难堪。
不过,容清洛有消息要告诉晏行铮,自己的那点伤感和难堪,也只能先放在一边。
晏行铮开自己的车送容清洛。
车上没有林裕的监听设备,二人可以放心地交换情报。
容清洛率先开口:“林裕最近有点奇怪。”
晏行铮:“怎么奇怪?”
容清洛:“他有两次出门,没让司机送他,而是自己单独开车出去,并且回来的时候,心情都不算好。”
“而且林裕是很爱整洁的人,但那两次回来之后,他的鞋底却都粘有松针和泥土。”
“我怀疑他也许是去郊外了。”
“今天……”
讲到这里,容清洛蓦地顿住。
也许是因为停顿的时间比较长,一直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路况的晏行铮扭头想要看容清洛一眼。
但是二人是从林裕的宅子出发的,容清洛当然不会坐在副驾驶座,而是坐在后排。
晏行铮看不见容清洛,只好调整后视镜的位置。
在镜面中与容清洛出神的目光相撞,晏行铮轻声询问:“怎么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似乎是怕吓到她。
容清洛掩饰一笑:“没什么。”
她继续道:“今天不仅林裕的鞋底有松针和泥土,我还在林裕的衣服上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
容清洛猜测:“那味道很淡,但是很特别,似乎是寺庙里烧香的香味,夹杂着檀香的气息。”
既然味道那么淡,她又为什么能闻到呢?
容清洛不希望晏行铮问这个问题,所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去的是霜林山的寒松寺?”
“宁川市这个季节既有松林又有寺庙、还要路不好走会沾上泥土的地方,我能想到的,只有那里。”
“我记得林裕在霜林山那块有个别院。”
“如果最近林裕去的都是那个别院,他会不会是藏了什么人在那里?”
晏行铮沉吟片刻,才道:“前段时间,林裕有个比较重要的手下被找到了明确的犯罪证据,可惜在被逮捕的过程中逃跑了。”
“近期我们一直在找这个人,但一直没找到。”
“根据推测,这个人近期很有可能会来找林裕寻求庇护。”
“清洛,你怎么知道林裕在霜林山有一处别院?那别院具体在哪里?”
容清洛:“林裕去礼佛的时候,带我去过那里。有纸笔吗?”
晏行铮单手翻出一个小笔记本与一只中性笔,递给容清洛。
容清洛在纸上写下那处别院的大致地址,并在旁边画上一幅简易地图加以说明。
晏行铮将本子细心收好:“也许那人就被林裕藏在你说的那处别院。我会及时上报,后续有消息再告诉你。”
“清洛,你如今做得越来越好,已经出师了。”
虽然被晏行铮表扬了,容清洛却兴致不高:“嗯。”
聊完正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但距离抵达容清洛自己的住处,还有一段不近的车程。
容清洛打开车窗,看向外面,开始放空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去想晏行铮是否会因为看见她从林裕书房衣衫不整地出来而看低她、鄙薄她。
完成她应该做的事情就好。
其他的事情都不要想。
容清洛这样告诉自己。
车却忽然驶进路边的停车位。
容清洛回神:“怎么停在这里?”
晏行铮解开安全带:“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容清洛百无聊赖地盯着路边偶尔经过的行人和车辆。
晏行铮刚刚无心的一句“出师”,倒让她回忆起刚成为线人以后的事情。
那时候她借着赶通告的名义,瞒着林裕空出了几天时间,晏行铮就利用那几天给她做了一个短期培训,也算是当过她几天的老师吧。
当时晏行铮曾经问过她是否有心仪之人。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容清洛确实有些懵。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她怕晏行铮又赶她走,只好道:“我有一个白月光,是我高中同学。”
晏行铮看过平叔找来的容清洛过去还是季希时的资料,了然道:“是程景逸吗?”
容清洛惊讶于晏行铮对她的过去这般了解。
可那过去对她而言,已经太过遥远。
但是她没有反驳,点头算是默认。
晏行铮语重心长:“一定要把你的感情藏好,别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
“一个卧底,可以用装出来的弱点与破绽来迷惑敌人,但是不应该,也不能,有真正的弱点。”
“你明白吗?”
容清洛将这话牢牢记住。
晏行铮教她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情感和动心与否。
教她让别人看到的应该都是她想让对方看到的。
教她拥有魄力、决断、清醒的头脑与快速的反应能力。
教她培养在刀尖上行走却临危不乱的胆略与气概。
那次分别时,容清洛曾问道:“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们会成为彼此的力量,对吗?”
她也会有迷茫。
而晏行铮能懂得这份茫然无措。
晏行铮:“你需要的时候,我会。”
“也许,你也经历过懦弱不安、绝望痛苦、彷徨悲伤的时刻,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往。”
“既然决定走到这条路上,就请坚定地走下去,不要害怕,不要退缩。”
“我会成为你的后盾,我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力量。”
当时容清洛认真道:“我是一个很好的同伴,请相信我,我也会成为你的力量。”
所以,她应该相信他的,对吗?
那些事情不会影响他对她的判断,对吗?
车门突然被打开,打断容清洛的思绪。
是晏行铮回来了。
他坐进驾驶座,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对容清洛道:“你坐前面来。”
容清洛下车,从善如流地坐进副驾驶的座位。
晏行铮递给她一个纸袋。
容清洛:“你去买的东西,是给我的?”
晏行铮:“车上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吗?”
车辆重新驶入夜色之中。
容清洛打开袋子,是一个精美的小蛋糕。
晏行铮:“马上就到元旦了,但是那天不一定能见到你,新年新气象,提前送给你。”
容清洛指出:“距离新年还有大半个月。”
晏行铮轻咳一声:“好吧,我只是找个给你买东西的理由而已。”
“清洛,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太开心,但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心情。”
“听说,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
“刚刚找了一路,可惜时间有点晚了,一直没发现还开着的甜品店,好在这家还没关门。”
晏行铮虽然是男子,但他当卧底多年,天天在钢丝上行走,做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所以他观察细致入微,是最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容清洛其实很难在晏行铮面前掩饰什么。
况且以他们的处境,他们两人之间需要绝对的信任。
她宁愿他知道她的难堪。
她也不想让晏行铮对她的立场有任何怀疑。
容清洛:“我只是……有点自我厌弃。”
晏行铮:“因为林裕?”
容清洛微微阖眼:“嗯。”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整。
未尽的半句话,是他留给她的体面。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车内静谧的氛围弥散。
汽车忽然掉头,驶向和她家越来越远的方向。
容清洛奇怪:“不是送我回去吗?”
晏行铮:“让你回家一个人哭鼻子吗?”
容清洛本来没什么的,只是有点惆怅,却被晏行铮这句打趣勾出些许心酸。
她嘟囔道:“还哭鼻子,我又不是小孩子……”
晏行铮轻笑一声,没再言语。
他驱车把容清洛带到九川江边。
两人站在江畔,在夜幕里凝望滚滚流水。
晏行铮:“一个人哭泣,并不说明这个人就是弱者。”
“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口,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一个大男人,经常在夜里一个人来九川江边偷偷哭。”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现在分享给你。”
“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晚上来这里看看。”
“没有任何人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你。”
“这里只有你和这滔滔江水。”
“让难过与悲怆随着江水逝去,九川江会保佑你的。”
容清洛沉默良久,半晌,忽然问道:“晏先生,你真的会一个人来这里哭吗?”
晏行铮点头:“对啊。”
容清洛发觉,晏行铮好像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反而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她突然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他们都会有感到不堪的时刻。
他们好像没那么不同。
晏行铮见容清洛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这才真正放松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听啤酒:“喝点儿?”
容清洛惊讶:“你怎么随身带罐酒?”
晏行铮:“刚买的,觉得你可能会需要。”
“喝吗?”
容清洛点头:“喝。”
晏行铮拉开拉环,把啤酒递给容清洛:“给。”
容清洛喝了一口,才发现晏行铮没喝:“你只买了一罐吗?”
“喝一罐是个意思,”晏行铮扬眉,不太具有威胁力地警告道,“我的车可不载酒鬼。”
容清洛:“我的意思是,你不喝吗?”
晏行铮:“咱俩都喝,让鬼开车送两个酒鬼回去吗?”
“好吧。”容清洛乖乖地不再提问,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
两人就这样趴在栏杆上盯着江面,一个人远眺,一个人喝酒。
今天白天下过大雨,所以今夜并无星月。
整片苍穹布满乌云。
江边狂风呼啸,把容清洛的满头长发吹得纷纷扬扬。
容清洛从手腕上褪下皮筋,刚准备把酒放在地上,好腾出手来扎头发,她手中皮筋便被晏行铮拿了过去。
容清洛看向一旁的晏行铮,伸手道:“还给我。”
晏行铮走到容清洛身后:“你喝你的酒,我给你扎。”
容清洛尚未反应过来,头发便被人一缕缕理整齐,用皮筋束好。
她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闷声喝酒,盯着江面发呆。
一罐酒快要见底时,忽听晏行铮道:“快看。”
容清洛顺着晏行铮抬起的手仰望天幕。
乌云正在一点点被风吹散。
那轮云层之上的皎洁圆月,随着容清洛小心翼翼的呼吸,渐渐露出完整的模样。
皓月当空,万丈清辉洒下。
九川江阔大的水面被点亮的瞬间,容清洛的心田间仿佛也被这月华所沐泽。
容清洛:“所以……你知道今天有满月,对吗?你是专门带我来看月亮的。”
晏行铮:“今天是农历十六,带你来碰碰运气。”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老天站在你我这边。”
这句话好似一语双关,无声地抚慰着容清洛心中的迷惘与不安,焦虑与彷徨。
容清洛曾经见过晏行铮教训底下那些作威作福欺负普通人的手下。
他出手非常狠。
短短几年能在林裕手下坐到如今位置,晏行铮靠的是实力和那股狠劲儿。
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晏行铮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在用他的方式,温柔地,安慰她,鼓励她,想让她振作。
容清洛不想辜负他的这份心意:“是,老天站在你我这边。”
晏行铮:“你觉得,月亮美吗?”
容清洛:“好美。”
晏行铮:“你喜欢月亮吗?”
容清洛:“月亮清冷,优雅,皎洁,神秘。我喜欢月亮。”
晏行铮:“可是月亮,也并不是无瑕的。”
“月亮,其实,也有瑕疵。”
“你看见那一轮月盘之中的斑驳了吗?”
“高贵如月亮,也有纤尘难掩。”
“可那又怎样呢?”
“世人照样喜爱这无边月色。”
“爱她,敬她,为她作诗,为她沉沦。”
晏行铮:“这点瑕疵,根本无损于月色之美。”
“如果将来有哪个眼盲心瞎的人告诉你,不喜欢月亮是因为月亮有瑕疵,你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反正在我心里,无论月阴、月晴、月圆、月缺,月亮,始终都是让人心向往之的月亮。”
晏行铮说到这里,变戏法似的从兜里又拿出一瓶啤酒,轻碰容清洛手中的酒罐。
容清洛:“你居然藏酒。”
晏行铮好笑道:“我不喝,这是留给你的。”
这清浅的笑意在月色之下更衬出他眉目如画,俊逸非凡。
容清洛忍住自己想要抬手抚上他眉眼的冲动。
只听晏行铮道:“但在这之前,我想和你碰个杯。”
“敬,这有瑕疵的月亮。”
“敬,这不完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