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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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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街上街灯像星星一样,在漆黑的夜空里闪闪烁烁。他很轻柔地叫醒我,探过身为我解开了安全带的绑扣。我睡得很不舒服,很久才慢慢回过神来,望着车窗外的夜色怔怔地问:“……贺岁……?”
他很快地抓住我的手,说:“怎么了?”
他没有再叫我哥。而我也没有抽出我的手。
我说:“……我们不用再回去了,对吧?”
他抓着我的手更紧了一些,轻声说:“对。哥,我们不用再回去了。”
我垂着眼,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搓了一会我的手指,说:“哥,晚上你休息一下吧。”
我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轻轻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剩下的事情,我比你更清楚。”
“哥。”他表情严肃了些,“你没必要把什么都看做自己的责任。”
“……贺岁,”我还是放缓了语气,因为那种举重若轻的无意义感,“我现在不想吵架,你能明白吗?”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跟我一起沉默地把车停好。我看出他还是不赞同。但我不想再在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了。我真的很累,我想,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也很久没有这么绝望过。不仅是发现其实所有事情真的就像我最坏的想象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更是发现原来我自己也和当年那个软弱的小少年一样,这么多年来真的一点也没有解脱。我没有长进,没有变得更加坚强。在他们面前,我不需要做任何抵抗,就又变回原来的模样,给他们能够继续折磨我、伤害我的机会。我还是那样渴望他们的爱与肯定,尽管我越长越大,清晰地知道已经有了结局的期待会带来无尽的落寞。可是我曾经真的尝试过,明明是那么那么努力地、努力地尝试过啊。
我慢慢地推门下车,觉得心里被这么多年来堆积起来的难过坠得生疼。他跟在我身后,也慢慢地陪我走了一段路,忽然说:“哥,一起去买菜吗?”
我知道他是刻意在调节我的心情,勉强地笑了笑说:“好。你想吃什么,我回家做给你。”
他敏感地听出了我话里的不对,上前一步牵住我的手问:“那你呢?”
我沉默一阵,轻轻笑了笑说:“我不饿。”
他牵着我的手摇了摇:“那就不去买菜了。我回去做面条好不好。”
……好累。我想。真的好累。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不要再关注我了。不要再试图讨好我,不要再尝试治愈我。不要这样,贺岁。人都是会累的。你也会累的。不要离开我。我在沉默中,无意识地把他抓得更紧:……不。不要把我的话当真。不要离开我,贺岁。
但我说:“没关系的。不用管我。”
他似乎真的有点生气了。我其实知道他生气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回家,我在他前面进门,转身走回自己房间,在他的注视下把门轻轻但坚决地关上了。我听到他在厨房里起锅热油,灶台与锅底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音,和油珠在锅里跳跃的单调音色,在我这里都几乎听不见了。我怔怔地望着窗外,看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点橘红缓慢地被深蓝的夜色吞没,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孤独。
我在想,我到底希不希望他强行开门,闯进我的房间,然后紧紧地抱住泪流满面的我?
还是就留我一个人安静地消化生活,给我足够的尊重与独处的片刻?我到底要的是什么?是爱,被坚定选择着的爱,还是维持自己内心的形单影只,好以此用痛苦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我想不出。于是我想起之前的无数个瞬间。贺岁在我怀里因为死去的小金鱼而哭泣的样子,他在夜色里安静地告别自己一点点对爱的渴望的时候;还有他笑着,回头看我,一次次地向我张开温暖怀抱的时候。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书时的愣怔。我那时在想什么?他的第二、第三封情书,我想起他就那样大胆地把它们放在我的目之所及处,信封精美而漂亮,安静地等着我去阅读。或许他觉得我值得。我忽然轻轻地笑了笑。或许他真的觉得我值得。值得他这样的人用一生去抓住,值得他花掉所有的青春都忘不掉爱我。而撕掉那些情书的他,他又在想些什么?
门忽然被人轻轻敲响。我骤然从思绪里脱身,轻轻抽了口气,听到他问:“哥,我煮了面,你吃吗?”
我沉默很久,最后还是过去,缓缓地打开了门。
他站得离门很近。我没想到他几乎紧贴着我的身体,被他微微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贺岁?”
“哥!”他急促地将我全身上下连同房间内扫视几遍,最后才定定地看向我的眼睛,“哥。我们谈谈。”
“要谈什么?”我沉默一会,背过身笑了笑,“贺岁,听话。面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哥!”他在我身后叫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你就愿意让我一直担心,担心你会不会一个人折磨自己,担心你一会夜深了会不会害怕,担心你——”
“贺岁。”我有些忍无可忍,直接出声打断了他,“你非要说这个吗?”
“对。”他说,眼神直直地撞上我的眼睛,“是的,我就是要说这个。”
他大步走过来,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的房间:“你不能一辈子都不说,会生病的,哥。”
我被他气笑了,想要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抓得是那样用力,我用了很大力气甚至都摆脱不了:“什么病?心病?贺岁我告诉你,我还没有到你也可以指点我生活的时候——”
“哥。”他忽然打断我,“我不想指点你。我觉得你很好,很坚定,不需要我给你什么多余的人生指导。我只是想听你说点什么。你的痛苦,你的迷茫,你的恐惧,随便说点什么吧,……哥。”
他尾音稍微有一点哽咽,却还是固执地紧紧牵着我的手。我怔怔看着他,很久之后才很轻地说:“……我没有……我没有什么苦痛。我没什么好说的,贺岁。”
“那那些话呢?”他问,“为什么生活很累不跟我说,为什么总是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为什么明明痛苦到觉得一切都留不住也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要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肩上,把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看得比自己还重——”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骤然湿润。我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然后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指的到底是什么,明白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看过那张纸了?”我问,声音轻到自己也没有听清,希望立刻回忆起纸上我写过的每一句话。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我都写什么了?他为什么会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为什么,为什么事情的发生总是不合时宜。为什么总是在我准备好以前,明明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明明我还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决定——
“贺岁,”我说,“不要在意,那些只是我随便写的——”
你明明不是也跟我一样,跟我一样隐藏自己的想法,跟我一样怀着说不出的痛苦,还要准备好心情来迎接所谓明天充满希望的生活。
“哥,”他第一次这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记得你说过你很累吗?有自己的脆弱、自己的爱恨没有错,你为什么总是要逃避,总是装作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呢?”
“我说过了。”我甩掉他的手,“别太把你的理论当回事,贺岁。别用你的人生准则来规范我。我说过我不累,我没有爱,我也不恨——”
“那对爸妈呢?”他问,“我知道你不会恨。可是你能说你爱吗?哥,这么多年来你正视过自己的感情吗?你有这些感受不是你的错!没法阻止大人的争吵不是你的错,爸爸妈妈因为他们的情绪谴责你不是你的错,选择顺从他们的心意也不是你的错,性格乖巧、偏执、听话、懂事,你愿意爱谁,恨谁 ,都不是你的错,曾经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不要总是为了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责备自己,你的每一分感情,每一个选择,都是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拥有的权利。你可以去爱,可以去恨,你可以表达你想表达的一切,告诉所有人你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或者让自己停下来休息一下——”
“……贺岁。”我打断他,在灯光下感到轻微的晕眩和无力,知道自己在他的逼问下已经显得赤裸而苍白,明明这么多年我们都默契地共同遗忘自己的童年时代,“别说了。”
什么恨与爱。我说过我不清楚。别再逼我了,别让我审判过去的我自己,不要告诉我其实你也懂得我的一切,你知道我不懂爱,知道我不懂恨,也知道我不懂你。你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问我我到底爱不爱你了。你为什么告诉我原来我也可以慢慢地走过我人生的每一段道路。你到底知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给过我的爱、肯定与价值,在这一刻,你全部都补给我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会爱上你的,我真的会爱上你的。
“……我不会再为你投下的石子泛起波纹了。”我清楚地知道眼里逐渐湿润,倒在床上用双手盖住了眼睛,“我会是全世界最安静的湖。”
他坐在床边,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始终没有看我任何一眼,但也没有走。我心里知道他就是这样,用一种不言不语的倔强姿态逼迫别人为他妥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我也是一样,从小到大他一这样我就缴械投降。
“过来吧。”我叹了口气,“不哭了。”
我向他张开双手。他垂着头过来,顺着我的手滑进我怀里,埋在我怀里一声不吭。
我摸着他的头发仰头,感受到泪水已经从眼尾滑下,尽管我并不想这样。
大概是知道我在哭,他抬起头,很轻柔地为我抹去了眼角的眼泪。我微微颤抖着抽了口气,很轻地笑了笑说:“贺岁,是不是无论发生什么,你对谁都能体贴到骨子里。”
“不是。”他看着我,眼睛还是红的,“因为面前是你而已。”
“因为是你,所以爱你,想你,尊重你,我费尽心机,使尽浑身解数,也不是为了向你求得什么。到头来,我也只希望你快乐。”
“所以别哭,哥,别哭。”
……
在这场漫延过无数岁月的沉默里,我看着他,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痛。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没关系,你可以停下来休息,只是因为自己很累;也从来没有人抱着期许看我,用最美好的祝福祈祷我,单纯得如同天使降给我的救赎。那一刻他是那样的透明、苍白、脆弱。这么多年他将自己一片一片地打碎,然后打磨成最光滑的样子去迎合与讨好生活。我骗了他。鱼缸里的金鱼晚上不会发出金色光芒。我没有超能力,我不会爱人,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不知道你真的那么那么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你喜欢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很懦弱,非常胆小,看着风轻云淡,其实什么都害怕。小时候没有你,我听着爸妈半夜的吵架声,只会躲在床上裹着被子发抖。二十多年来我过着他们觉得好的人生,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谁而活。我不是谁的奥特曼,从来都不是。我哭着说:“贺岁,那两条从儿童公园带回来的金鱼,对不起,我没有把它们救活。”
他像从前的我一样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它们是好金鱼,它们去拯救世界了。你不是看到它们的金色光芒了吗?我相信你的,哥。”
我愣了一下,然后痛哭失声。
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我早就不该再欺骗自己。他固执地维护着我为他创造的最美好的童话。他本来就是那个最聪明的小孩,他一直都知道。
他抱着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哥,会没事的。”
你的挣扎,你的善良,你的痛苦。我们潮湿又糊涂的童年时代,你尽力抱着我在雨水里穿行,趟过一条又一条尖锐的河流。我还记得我们一起买小浣熊,为了集齐里面的卡片吃了一包又一包。有什么新的,你都送给我。
我第一次在他怀里哭。他头发又长长了,痒痒地被我的眼泪打湿,胡乱地贴在我和他的面颊上。真是痛快,他用力抱着我的时候我想,也真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