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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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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孟然,你小子回屋做什么,说好一人做一天饭,今天到你了!快出来哦,你外公肚子饿了。”
一门之隔,老爷子的声音如雷贯耳,顾孟然无暇顾及,垂眸盯着屏幕上那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拇指轻颤,纠结着要不要按下拨号键。
梁昭,这辈子的梁昭……记得他吗?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老爷子骂骂咧咧做饭去了。
卧室重新安静下来,顾孟然坐回书桌前,按下拨号又挂断,按下拨号再挂断,没开灯的房间随屏幕光线变换,忽明忽暗。
反反复复十多次,顾孟然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按下拨号键。这一次,他没再挂断,下意识屏住呼吸,静候电话拨通。
“——嘟。”
听筒中飘出一声闷响,顾孟然噌地一下站起来。他又开始犹豫了,食指悬停在红色挂断键上方,一寸寸往下落。
“嘟,嘟,嘟……喂,哪位?”
没给他后悔的机会,只响了三声,电话通了,低沉冷冽的男声掠过耳畔,一层一层漾开。
“喂、喂,梁……梁昭吗?”
听声音其实已经听出来了,略有几分青涩,但确实是梁昭无疑。顾孟然大脑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半晌,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开场白。
电话那头回答得很快:“是,你哪位?”
“我、我是你初中同学,”顾孟然心脏骤停,慎之又慎,小心翼翼道出姓名:“顾孟然,初二和你当过一段时间同桌,你,还记得吗?”
一秒、两秒、三秒……对方沉默了。
早有预料的,本就没什么交集的人,又时隔五年,不记得才正常。
顾孟然压下鼻尖不断泛起的酸意,疯狂给自己洗脑。
一时无话,气氛略显尴尬。
看着电话还未挂断,顾孟然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打破沉默:“不记得也正常,这些年一直没联——”
“记得。”梁昭打断他的话。
顾孟然:“你记得我?”
“嗯。顾孟然,话很多的顾孟然。”
顾孟然呼吸一窒,撑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梁昭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一点。没空在意这些细节,梁昭这短短一句话,犹如春风拂面,顾孟然凉到一半的尸体渐渐回暖。
五年了,梁昭居然还记得他这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老同学。而他,曾经的他……把梁昭忘得一干二净。
“你还在吗?顾孟然?”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梁昭低沉的嗓音将顾孟然唤醒。他忙地点点头,惊觉对方看不见,连连应声:“在,在的,我在。”
对方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失态,云淡风轻道:“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
“有!”
一经提醒,顾孟然终于想起了正事。
他说话不磕巴了,直截了当道:“梁昭,你在云田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我们能不能尽快见一面?”
“云田吗?”梁昭拖着长长的尾音,“我在。”
“太好了!明天,明天中午可以吗?我请你吃饭。”
梁昭迟疑了一瞬,“晚上吧。”
挂断电话许久,顾孟然还晕乎乎的,大脑处于宕机状态。
洗了把冷水脸重新启动大脑,他给班长郑易飞包了个大红包,明里暗里提醒对方囤点物资,下雨尽量往高原走。
而后他将梁昭的电话号码保存,又搜索号码添加微信,直到梁昭通过他的好友申请,顾孟然这才渐渐有了即将与梁昭重逢的实质感。
梁昭,梁昭……这辈子,换我来保护你。
说来惭愧,上辈子与梁昭相遇之前,顾孟然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后来他绞尽脑汁回忆,仅仅找回一点模糊的记忆。
成绩好,不合群,一个阴郁沉默且毫无存在感的少年。
天灾之年物资匮乏,十块饼干,顾孟然被卖了出去,从一个秩序混乱的小岛,辗转到另一艘看似光鲜的巨型游轮。
无牵无挂,哪里都可以安家,那时候顾孟然对顾德诚已经彻底死心了,可他还想活着,便顺其自然地留在了游轮。
一起登船的年轻人很多,顾孟然起初单纯地以为,他们是被买来做苦力、当奴隶的,用劳动力换口饭吃。
直到后来,船长室每逢夜晚总是传来不堪入耳的声响,有人逃跑,有人自行了断,有人自荐枕席,顾孟然这才意识到,他们不仅是奴隶,还是猥琐油腻中年船长的“后宫”。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顾孟然逃了。
逃亡途中不幸坠船,巨轮锋利的螺旋桨硬生生切断他的右腿,半张脸也被无情地撕烂绞碎。
殷红的血液染红了大片海水,那群人以为他死了,以此为代价,顾孟然逃过一劫。
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宛如一具尸体。顾孟然放弃了,他隐约看到外公外婆笑着向自己招手,可就在他迈开步子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一双温热的手用力托住了他。
“坚持住顾孟然!别,别放弃。”
救他的人正是梁昭,被他遗忘的梁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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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恤会不会太随意了?西装,啧,西装也不行,太刻意太正式了。哎,到底穿什么好啊?”
暮色沉沉的傍晚,卧室灯开到最大,行李箱横放在过道,床上乱糟糟的衣服堆成小山包。
而房间的主人正站在一面等身镜跟前,一会儿穿,一会儿脱,来回换了不下十套衣服,活像个卖衣服的主播。
原本听到动静来凑热闹的孟高阳:……
蒲扇不摇了,笑容也消失了,老爷子紧盯着如孔雀开屏一般的顾孟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顾孟然浑然不觉,又从床上抖开一件衬衫,扭头看向老爷子,“外公?外公你愣着干嘛,给点建设性意见呀。”
老爷子眸色一沉,“我意见你个头!顾孟然,你老实交代,你今晚到底跟谁去吃饭?”
“不是都说了嘛,”顾孟然解开纽扣,将衬衫套在T恤外面,自顾自地照镜子,头也没回道:“初中同学,男的。放心吧,没有祸害别人家小姑娘。”
孟高阳嘴角抽了抽,“放心?顾孟然,你是我养大的,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从来不在意形象,成天穿个拖鞋就往外跑的人,跟一男同学吃饭你打扮什么?”
脚下人字拖格外扎眼,孟老爷子说完,默默往门后挪了半寸。
顾孟然没空在意,他被老爷子问得一愣,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小声嘟囔:“没打扮,只是……只是老同学好久没见了,也不能太邋遢吧?”
底气全无,声音越来越小。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哼道:“懒得管你。不是和别人约好七点吗?光顾着收拾,也不看看时间。”
顾孟然掏出手机一看,猛地一拍脑门,“糟了!”
夏日昼长,七点天还没黑。弥漫在空气中的黄雾仿佛给城市按下快进键,行色匆匆的人群无一停留,往日热闹的商场略显萧条。
“——叮,四楼到了。”
七点整,顾孟然气喘吁吁地冲出电梯,一路小跑,卡着点走进某网红餐厅。
黄雾的影响太大,正是饭点,以往需要排队等号的老牌网红店仅有寥寥几桌。因此,顾孟然一进门,无需特意寻找,一眼便看到右前方角落,端坐在那的高个男生。
梁昭,他从未见过的,十九岁的梁昭。
梁昭长相偏硬朗,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五官立体深邃。很锋利也很有攻击性的长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好惹,不好接近。
偏偏他还不爱说话,不爱笑,冷着脸往那一坐,天生自带压迫感,周遭气温好似都跟着下降了几个度。
与二十二岁不同的是,没有经历过灾难的摧残,他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纯粹的少年气,简约日式重磅T恤搭配棕色工装短裤,活脱脱一个酷哥体育生。
舒缓的音乐回荡在餐厅,或许是视线太过炙热,存在感太强,垂眸翻看菜单的梁昭有所察觉,漫不经心掀起眸子。
四目相对,顾孟然呼吸乱了。
不过短短一瞬,他很快调整过来,压下急促的呼吸,扯出一个自以为完美的笑,快步走向梁昭,“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好久不见啊梁昭,感觉这么多年你都没怎么变。”
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这个万能开场白应该错不了吧?
顾孟然坐在梁昭对面,双手垂在桌下,轻轻握成拳。
相比顾孟然的热情,梁昭冷淡多了,他看了顾孟然一眼,略微颔首示意,伸手把菜单递过去,淡淡收回视线。
顾孟然嘴唇微张,欲言又止,最终低头看向菜单。
“吃辣吗?”
“吃牛肉吗?”
“海鲜呢?”
“吃。”
干巴巴的对话,一股颇为尴尬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之间。
点菜前好歹有得说,上菜后,四宫格锅底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两人相对而坐,各自端着茶杯,好像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熟的气息。
这样下去不行!正事,正事要紧。
顾孟然最后抿了口茶,轻轻放下茶杯,目光不再闪躲,直直看着梁昭的眼睛,笑着打破沉默:“梁昭,听班长说,你现在在黄江跑船?”
梁昭眉心微动,低低“嗯”了一声。
同龄不同命,十九岁的顾孟然刚上大学,十九岁的梁昭早已辍学工作了好几年。
梁昭自幼被父母遗弃,被梁奶奶收养,抚养长大成人。他很争气,虽不善言辞,但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屋漏偏逢连夜雨,高二那年,梁奶奶患病住院,被确诊为肝癌。天价治疗费没有将梁昭压垮,他卖房、卖家当,瞒着梁奶奶退学,出去打工挣钱。
经过一年半的治疗,梁奶奶还是走了。而梁昭再也没有回学校,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家可归,索性留在黄江当一名普通船员。
梁昭鲜少自己地提及过去,这些事还是上辈子顾孟然旁敲侧击打听来的。他心疼梁昭,但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船员这个职业则变成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番茄锅里的虾滑浮起来了,红汤里的肥牛缩成小小一块,稀薄的烟雾随热气弥漫在半空中,谁也没有动筷。
顾孟然摸了摸鼻头,眼眸轻抬,看向梁昭的眼神带了几分认真,“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想问问你,梁昭,你有换一艘船工作的打算吗?”
“前段时间,我外公心血来潮买了一艘运输船,学人家开什么水上超市,但他都六十多的人了,哪能再去跑船。”
对不起了外公!
顾孟然默默在心里给外公道了个歉,继续编排:“哎,怎么劝都不听,老人跑了一辈子的船,离不开水。哪怕是招聘船员也想以船东的身份跟船,参与船只的运营和管理。”
说到这,顾孟然刻意停顿了一下,但梁昭平淡与他对视,不曾给出半点反应。
顾孟然也不气馁,自顾自道:“我不放心他一个老人,正好暑假,我也有船员证,就想着大不了一起。但我一个只有理论没有实操的半灌水,多少差点意思,就想多找个人。
前几天和班长聊天,他提到你在跑船。我寻思这不是正好嘛,咱们是老同学,知根知底,互相熟悉,如果你愿意来我们的船,我们一起也能做个伴呀,说说话呀。”
梁昭眉头微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觉得我们很熟?像是有话说的样子?
顾孟然被他看得心虚,脑袋不自觉地往下低了一点,“梁昭,我知道我们这么多年不联系,我突然邀请你会很奇怪,但你好好考虑一下成吗?我是认真的。”
“可以。”梁昭喉咙里漏出一声轻笑。
“工资待遇方面都好说,主要和陌生人——”顾孟然猛地一抬头,瞳孔骤缩,“你、你说什么?”
梁昭神情散漫慵懒,古井无波的眸子染上一丝笑意,“我答应了,去你家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