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者》安仁AnRen

3、去旅行吧

　　繁忙，繁忙。你的脑子里重复着单一的词汇，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仍然不自主地重复了下去。也许你的生活真的很繁忙吧，如果你真的在生活的话。
　　想着，你从格子间的板床上坐起。这一夜你好像并没有睡，但又好像真的睡得很熟，如果你真的能够睡眠的话。现在的你也并没有感到疲惫，或许昨晚是真的睡得很好，不然现在怎么工铃还没有响，你就醒了。你望着面前的大门，突然觉得可笑，你不会感到疲惫，你什么都不会感觉到，你只是一个还在运作的机械罢了。
　　这个格子间方正是真的方正，小也是真的小，只比站起来的你高出了半米，也只比完美嵌合你的板床宽了一点，下床只要再走两步就到门口了，唯一的气口，就是背后的一面落地窗。铁青的大门和灰白的墙，在微弱的自然光下，显得更加狭小压抑。
　　房间里唯一能与你有所交互的就是天花板上的半球形监控，这东西被称为“天眼”，会检测你们每天的上工情况，旷工达到三次，就会被处理掉。你见过一次，整个格子间都闪着红光，尖啸的警报声像是在警示你们所有人，除了警报声还有那个被处理掉的人的叫喊声，那是你第一次听到别的同伴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警报声那般刺耳，但没有警报那般威严，你说不上来那感觉，只是默默铭记着“不能旷工，不能旷工，不能旷工”。
　　看着这里的一切，你时常会感叹：
　　人类在这里住下去会疯掉吧……。
　　不过，你觉得自己可能到不了疯掉的那天就会先报废，然后变成“残次品”被扔进天鼎炉。
　　“滴滴，滴滴……”六点了，该上工了。
　　你终于是站起了身，两边的墙壁已经陆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机械门的运作声。真是整齐，整齐到让你觉得有些恶心，从心里翻上来的恶心。但你还是走向了大门，大门打开，迈出，站入队伍。狭长的走廊站满了狭长的人，整齐地站在各自的门前，面向着左侧厂区的方向。所有人都站入了队伍，便会响起下一次铃，然后长长的队伍便会像长虫一样蠕动至目的地——天鼎炉。
　　每天都是如此，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今天一直在你脑中重复的“疲惫”。
　　其实你也忘记了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格子间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天鼎炉工作的，你只记得你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很久。明明是很久很久，但你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有一天，并不是时间飞速像是一天，而是因为每一天都一样，就像只过了一天。
　　回想着，你到了天鼎炉，那是一座巨大的深坑，以坑底为圆心从深坑的边沿处延伸出了许多管道，连接着一栋又一栋格子间。现在，你们就要通过其中一条通道进入天鼎炉。
　　天鼎炉，一座巨大的地下熔炉，用来焚烧“残次品”。你的工作就是检查炉中的“残次品”，并将不可焚烧的物品筛出。很简单，也很无聊。首先要筛出的就是有害物，其次是金属和橡胶，最后是塑料。这个工作真的很无聊，你站在成堆的“残次品”身上，他们长得跟你很像，双手双脚，只是没有你高大，手脚也没有你长。你机械地举起其中一个“残次品”，从它的手上取下金属手环。
　　正当你准备把这个手环扔进废品车时，一只手拉住了你拿手环的手。
　　“这个，可以给我吗？”
　　你顺着这只手看去，是和你一样的面孔，但虽说是一样，却还是有一些怪异，你说不上来是怪在哪里，只是看了看它的编号——07618。7000那一批的啊……是前辈呢……
　　“可以。”
　　“太好了，谢谢你。”7618好像很开心——如果你没理解错，那应该就是开心——它接过手环，戴在了自己的手上。你觉得很奇怪，就多看了一眼。
　　“怎么了？”7618问道。
　　“嗯？没有。”你有些错愕，“只是，你为什么要拿‘残次品’的东西？”
　　“他们可不是‘残次品’，”7618蹲下，抚摸着刚刚那个“残次品”的脸，“他们是人类，是我们的原型，也是我们的制造者。”
　　你愣了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好像你本来也是知道这个的，但你忘记了，忘记了是从哪里知道的。不过想来也是，你本来就不是活物，你很早就知道了，你不需要进食，不需要排泄，就连每晚的睡觉，也只是在进行每日维护。
　　“那你为什么要拿它们的东西呢？”
　　“因为喜欢。”
　　“什么？”你这才感到惊讶，但不是惊讶于它的回答，而是你接下来的提问，“喜欢，是，什么？”
　　喜欢，你的词库里有这个词，一指愉快、高兴；二指喜爱，即对人或事物有好感或感兴趣。喜欢实际上是一种感觉，包含欣赏、仰慕、钦佩、倾心爱慕、爱、崇拜。说实话，你并不理解这个词，但你显然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毕竟词库里已经有了最完美的回答。
　　“嗯……就是会为之心动，为之着迷，你的目光会为它多一些停留，你的大脑会为它多留一些念想，会在它出现时满心满眼都是喜悦。”7618举起手环，仰起头，透过手环的空洞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真希望我有一天能喜欢这里的天空。”
　　7618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你怔在了原地，你看着这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同类，你们明明看上去除了编号不同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它和你不一样。7618没有继续理你，而是去到了别的“残次品”……不，人类旁边。它在人类的身上翻来翻去，有的是拿走了身上的配件，有的是脱下了它们的衣服。
　　这时你才发现，7618穿着衣服。它穿了一件红色的短袖，在灰暗的炉坑中异常显眼，它好像不属于这里，但你也想不到它应该属于哪里。你在你的数据库中翻找着，你这时才发现你的数据库是那么得庞大，庞大到有些多余，很多都是在天鼎炉所不需要的知识。但同时这个数据库又贫瘠到可怕，贫瘠到你几乎找不到任何词语可以形容7618的归属。
　　天堂……
　　就在你的中央处理器就要因为过度运作产生的发热而停机之时，你想到了这个词，天堂——美好的生活环境。你自然知道这个词也限定于死后魂归之地，但你仍然觉得也许只有那里适合7618，如果7618拥有灵魂的话。
　　灵魂，你的数据库告诉你，灵魂与天堂一样是上帝的造物，但你的数据库同时还告诉你，灵魂是意识，是大脑的一种综合功能。那你们这些拥有数据库的人造物是否拥有意识？如果将你们的数据库视作大脑，你们现在所做的行动是否都基于这个大脑？如果是的话，你们是不是已经算是拥有意识，也即拥有灵魂？
　　最终，你的中央处理器还是支撑不住这么复杂的思考与运算，你还是倒了下去。在彻底关机之前，那道亮眼的红盖过了所有的灰暗，就像那天亲眼目睹的处理现场。
　　完了。你心想。这下就要旷工了啊……

　　再次醒来，你已经在格子间里了。你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正想着刚刚的一切应该只是中央处理器的混乱导致的类似于梦境的数据错乱时，你又看到了那抹亮眼的红。你下意识以为那是意味着“处理”的红光，看清后才发现那是7618。它正站在你的床边，看着你。
　　“你还好吗？”
　　你沉默着，不知道如何作答。
　　7618好像并不在意你的沉默，自顾地接着说：“我查看了你的维护结果，你是运算过量，中央处理器过载，所以采取了保护机制才关机的。”它停了一下，看着你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有灵魂吗？”你问出来了，完全出乎你自己的预料，你竟然就这么问出来了。
　　“应该有吧，也有可能没有，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祂能够仁慈到赋予我们灵魂，那我想，我应该是有的。”
　　“那你会想去天堂吗？”你似乎是放弃了什么，不假思索地继续问着。
　　“天堂吗……”7618思考了一下，“应该不会吧。”
　　你又一次被它的回答震撼，“为，为什么？”
　　“那不是死后才会去的世界吗？而且那里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它好像很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一切，正确，但不是你所理解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去天堂？”
　　“因为，我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我也觉得。那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吗？”
　　“什么？”虽然这已经是你不知道第几次被7618震撼，但这还是你认为目前最令你哑语的回答。你的错愕与震撼在7618的淡然前好像一文不值，它好像很熟练，对这一切问题都很熟练，每一次回答都不像是第一次回答。它好像对一切都有知有觉，洞悉万物于一身。它不像是和你一样普通的被创造出来的工作机器，反而，它更像人类，不是你在天鼎炉见过无数次的“残次品”人类，而是你数据库中的，活生生的人类。
　　7618是人类。你几乎是在一瞬间得出了这个结论，并在同时说出：“你想去哪里？”
　　7618没有立即回答，你好像终于从它的反应中看出了震撼，你的回答好像终于超出了它的预期。
　　“哪里都行。”7618回答道，“只要不是这里。”
　　“你为什么想离开这里？”你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是你思考的源头，但你仍然想知道7618为什么要离开，它说要离开究竟是本愿如此，还是说只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你想知道，想知道的不是你预设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你想知道的，是7618的想法。
　　“因为我想出去看看。”
　　很简单，但又本就如此。就在你觉得这次莫名其妙的谈论就要到此结束时，7618又一次开口了。
　　“你有梦想吗？”
　　梦想，意思是对未来事物的想象或希望。你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就连真正的一次思考都是今天才开始的。这一切都来的很突然，早上起床突然的念头，上工后突然的相遇，突然的思考，突然的死机，以及现在突然的问题。
　　“我……好像没有……”
　　“我有。”7618抬头看着窗外的天，“你知道旅行吗？”
　　“旅行？”
　　“据说，人类总会在工作闲暇之时抽出时间去到不同的地方参观、游历，他们管这样的行为叫做旅行。旅行会让人类得到精神满足，能赋予身心新能力、新视角、新体会。”7618停顿了一下，又看回了你，“我也想有更新的体会，更新的见闻。”
　　“滴滴，滴滴”是下工的铃声。
　　“已经下工了呢，”7618转过头看向大门，听着门外整齐的脚步声和开门声，“咱俩今天算是旷工了，我去登记，你就休息吧。”说完，它就离开了，只留下你坐在小小的格子间里。
　　旅行……吗？

　　第二天，你还是在重复的繁忙中醒来，即使到了天鼎炉开始工作之后，仍然处在茫然中，直到你再次在灰暗的炉坑中看到那抹亮眼的红——7618。7618是7000那一批的，到你，已经是10000批次的了。你是010768，你们之间差了3000还多，它一定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久到你才被制造出来，它就已经在这里了，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它，它那么显眼，那么与众不同，为什么你之前没有发现它，又或者，你为什么会在现在发现它？
　　你看着它在人类的遗骸中穿梭，它在工作，也在搜索。你发现，它不是每一件人类的物品都会捡走，也许，这就是它说的喜欢。
　　喜欢是会选择的，就像你们的工作，筛选不可燃物。

　　你还看到，它到别的工作中的同类那里要人类的东西，拿到东西时，总会很宝贝地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喜欢，会去争取，也会去珍视。

　　然后，你看到，它身边还有一个袋子，一个橙黄色的布袋，上面有些许污渍，但应该已经是努力清理过了的样子。那个袋子鼓鼓囊囊，它新拿到的东西好像并不能放进去。你看到它把东西一一拿出，摆在一个有些许肥胖的人类的肚子上。它的手在物品间游离，游离了一会儿后，选中了其中一样，将它放进了挑拣箱。
　　喜欢，还要取舍。

　　你感觉你好像理解了一些，于是你低下头，目光开始在人类之中游离，衣服、帽子、鞋子、手环……好像没有一样会让你“喜欢”。
　　看来，你还是不太能理解。
　　最终你把手环拿了起来，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7618也拿过这个，那么这个，应该是能够激发喜欢的东西。
　　你学着7618的样子，将手环套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它的环比你的手臂要粗大一些，会随着你手臂的倾斜前后摇摆，向上与你的小臂根部吻合，向下将将卡住你的掌跟。
　　你来回地晃动你的手臂，那手环就跟着来回滑动，在每次滑动的终点与你的仿生皮肤下的金属关节相碰，发出几乎只有你能感受到到的闷响。
　　这很有意思，让你有些上瘾，也许这就是喜欢。
　　你抬头下意识地去找寻7618的红色身影，却一下没有找到，但你没有在意，因为你也并不是真的要找它。你只是想确认一下喜欢的感觉。
　　如果这真的就是喜欢，那么喜欢很简单，也很有趣。

　　从发现喜欢的那天起，你开始在天鼎炉里找更多的喜欢，就像7618一样。
　　你发现了人类的另一种饰物，从你的资料库中找到了这种饰品的名字——耳饰，由它们的样貌分为各种款式。
　　你学着人类的样子，将你找到的一个耳饰戴上。那细小的尖端顶住你的耳垂时，你感到了疼痛，你一使劲，将那尖端穿过，疼痛忽然扩大，又瞬间转弱，但它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更加酸楚，像是将要干涸的河流，仅剩的流水艰难地剐蹭过河床。你有些不解，人类为什么要用这样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去装饰自己，直到你通过一块反光的金属板看到自己的样子。那耳饰随着你身体的运动而左右摇摆，上面的晶状装饰也随着光线角度的不同闪着别样的光。
　　人类为了喜欢的东西，还能这么狠心。

　　“这个好好看。”是7618，它今天也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上面画着一张大大的黄色笑脸、你看着7618，这是你第一次真正看向它的眼睛，看着它的脸。你发现，你们的身材体型还有身高是近乎一样的，但脸部却有细微的不一样，7618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你是绿色的。
　　“很奇怪是吗？”
　　“什么？”
　　“我们的脸。”7618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我们每一个都有细微的差别，有的是眼睛的颜色，有的是鼻子的高低。”7618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你，那眼神有些严肃，又有些兴致勃勃，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宝物一样，充满着渴望，“这本不应该，这样做没有意义，反而还徒增成本。”
　　你有些不明白它在说什么，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意思？”
　　7618敏锐地捕捉了你的所有反应，它的眼神短暂地飘忽了一下，但很快又回神，“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旅行’吗？”
　　“还记得。”
　　“你想一起去吗？或者说，你想去吗？”
　　我想吗？你在心里也问着自己。
　　“应该，是想的。”你不确定地回答着。你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是“想”，你知道这是指你的主观意愿，但你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自主意愿。可你能确定的是，你对“旅行”有一丝异动，这种异动大概就是7618曾说过的心动，也就是喜欢。真是复杂，这些词语看似都在数据库中有着明确的解释，但真正理解起来还是十分困难。你突然有些羡慕7618，羡慕它能够理解并运用这些词语。
　　“那就好。”7618看着远方说道。
　　你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是天空，被天鼎炉高大的边沿框定的天空，天鼎炉常年焚烧的烟灰将它染得灰暗，像是一层厚厚的麻布严严实实地罩在天鼎炉上。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认真地看天空，就像看7618的脸一样。你突然发觉了什么，应该就是它所说的——奇怪。
　　你能从数据库中找到的天空都是蓝色的，或是白色的，还有在不同角度的阳光照射下出现的红色、橙色、黄色、紫色，甚至还会有粉色，这些颜色一般都会和一些好的词语在一起，但灰色不是。能查找到的灰色天空旁边总会伴着“空气污染”“火灾”“火山爆发”等，带着灾难的词语在一起。这种词语并不好，给你的感觉也不好。
　　你好像能理解一些7618说的奇怪，于是你说道；“这里的天空很奇怪。”
　　7618好像并没有料到你会这么说，有些惊喜地转头看向你，回答道；“是吧，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只要捡出不可燃烧的物品，也就只用植入这一类的信息与指令就可以了，那为什么要给我们植入这么庞大全面的数据库？”
　　“明明只需要能够在炉内移动，能够辨认并捡出不可燃烧的物品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给我们设计人类一样的身躯，甚至用上仿生的皮肤，还要给我们的样貌做细微的差别？”
　　“我们之间的工作也不需要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能够说话，能够使用语言？”
　　“这些都很奇怪，不是吗？”
　　7618的问题一下子倾泻而出，让你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而它好像也不急于得到你的答案，转而继续说道：“你在你的数据库里检索过‘天鼎炉’吗？”
　　这个问题也出乎了你的意料，“没有。”
　　你确实没有，你从未想过“天鼎炉”也要检索，毕竟你从有意识起就在这里按程序工作了，可以说你应该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完全不需要检索。但仔细想来，你确实不知道天鼎炉为什么建立，具体是为了干什么。你知道的只有，早上六点来到天鼎炉，捡出不可焚烧的物品，下午六点下工，六点半开始焚烧。每日如此，你再熟悉不过，你也只熟悉这些。
　　想到这里，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你已经开始检索了：
　　天鼎炉，联邦政府于2453年为处理大量重刑犯、死刑犯遗体而组织建立的大型熔炉项目。2476年，由于大量在天鼎炉工作的职员在就职期间出现多种心理问题，该项目转由政府研发的全自动组合机械执行。2478年，该项目转由永生科技有限公司管理，该公司在接手后，将其原本在负责的研究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智人”项目与该项目并行执行。
　　“‘智人’项目……”你被这段简短文字背后的信息量冲击得有点恍惚，“是指，我们吗？”
　　“是的。”7618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呼出，呼出时还伴着些空气与薄膜摩擦的气声，“所以，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去旅行？”
　　“是的。”
　　“怎么去？”
　　7618似乎早就准备好了，有些激动地贴在你耳边轻声说道；“六点半天鼎炉开始焚烧，大概会烧半个小时，焚烧结束那些残渣会顺着底部中心的通道排出，每隔三天会有专门的运输车将那些残渣运出，只要搭上车，就能够离开天鼎炉。”
　　你有些惊讶，它怎么会有这么详尽的信息，更惊讶的是，既然已经有了详尽的计划，为什么它还没有离开。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7618看向在天鼎炉工作者的其他仿生人们，眼神中好像有着些什么，你描述不出，像是某种无形的光芒，从眼底倾泻而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有，知道这些之后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这条路不是我找到的，是和我们一样的‘成品’们发现的。我们的同伴其实有很多，他们不想像人类，他们觉得是人类让他们被困在这里，他们憎恶人类。”
　　“他们的愤怒给了他们很多勇气，这条出去的路，就是他们的勇气铺成的。我一开始不太确信这条路的可行性，直到昨天晚上。上一班运输车来就是在昨天晚上，有四个人离开了。下一班车是后天晚上，你来吗？”
　　要去吗？你其实还有些不确定，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如果之前一切的麻木都是一场梦的话，那这场梦你才刚醒就要彻底抽离。
　　你确实受够了这里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处理，现在还发现自己的存在只是人类的一场实验。这里的一切你都讨厌极了，更讨厌的是你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
　　有一股力量猛然迸发，让你突然下定了决心：“我去。”
　　这种力量应该就是7618说的勇气。
　　你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像是突然没有了对处理的恐惧，跟7618一起在下工后躲到了天鼎炉边上的一个角落，看着天鼎炉焚烧。果真如7618所说，六点半开始焚烧，烧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又静置了十分钟，然后底部的通道打开，像是一只饥饿的饿兽将炉灰一气吞下，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很快那空洞就会闭合，转而开启的是炉壁边沿一圈的圆形洞口，无数人类的遗骸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入天鼎炉，短短几分钟就将这硕大的炉坑填满了。
　　看到这样一幕你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那个名为勇气的力量还在高涨。

　　但那高涨的勇气好像是有时效性的，当真的到了要离开的那天，勇气突然就全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你站在炉边，看着正在燃烧、翻着红光的天鼎炉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丝恐惧，那红光就像处理的光，□□焚烧时的爆裂声也像极了那个被处理的同伴的哀嚎。
　　“如果，外面也是这样，该怎么办呢？”你问出了声。
　　7618没有看你，只是平淡地回答道：“不知道，也许，可以再逃到更外面。”
　　“再外面？”
　　“是的，再外面，你还记得旅行的定义吗？”
　　“去到不同的地方……”
　　“是的，如果外面和这里一样，那就到再外面去，找到不一样的地方，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旅行，不是吗？”
　　你看着7618被火光照耀的眼睛，没有回答。
　　“我想亲眼看看数据库里的世界，看看没有天鼎炉的世界，最好也不要有天眼。然后我可能还会去别的星球，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也许我还能发现一些新的星球。”
　　7618畅言着，眼里泛着笑意，你觉得这很美，也很奇妙，也许，这就是人类实验的目的，他们想看到这样的智人，或者说……灵魂？对，是灵魂。
　　火光一下子消失了。
　　“烧完了，我们准备下去吧。”7618拉上你的手，你们手上都带着各自找到的手环。随着身体的运动，它们碰到了一起，发出来清脆的响声，就像是7618说的，喜欢会有心动的感觉，如果那感觉有声音，那应该就是这样的声音。也就像7618说的，你觉得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喜悦。
　　你们一起跳到了深深的炉灰中，然后随着通道的开启，被一起吸进管道。那管道很黑，很长，你有些紧张地握紧了7618的手，它也回握了一下你。
　　“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什么？”
　　“像产道，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几乎都要经过产道，我们马上就要作为生命出生了。”
　　你很喜欢这个说法，笑着应和道：“那么我们应该是双胞胎。”
　　虽然看不清7618的脸，但你觉得它肯定在笑，是很快乐地在笑。
　　你感觉自己也在笑，笑容仿佛洋溢了整个通道。
　　很快，你们感觉到自己“落地”了，坐在厚厚的炉灰上，绵绵的，像是陷进了一片软沙，甚至还有些暖暖的。
　　“落地”后没有多久，上方就传出了通道关闭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碰壁声，应该倒入遗骸的声音。然后是下方的声音，也是类似于通道开关的声音，随着声音的出现，你们身下的炉灰正在慢慢下移，再一声停止，再一声继续。很快你们也下去了，又一次“落地”，这次是更结实的“地面”。在又一声开关之后，身下的“地面”随着一阵震动，开始向前移动。
　　是装车！你感到一阵惊喜，这一切竟如此顺利。你激动地准备转头看向7618，却被它拉着站了起来，走到车厢的最前端，靠在车头，远望着前方微带光亮的出口。
　　“我们成功了！”7618激动地抱住你。你感觉到它的身体有一些微微的颤抖，就像是真的人类那样——虽然你并没有见过活着的人类，但你感觉7618现在就像是真正的活着的人类。
　　出口的光圈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是数据库中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
　　也许，也许外面真的不一样。会像数据库中一样，外面的天空是蓝色的，上面有着大大的太阳和形态各异的云朵；大地上长满了植物，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还有参天的大树，树冠会高得像是能连接天地。外面还有高山和海洋，山也很高，在山上的大树似乎真的能触摸天空，海也很大，有着几乎与陆地同等规模的生态系统。
　　也许天鼎炉的外面会是片巨大的平原或荒漠，毕竟这么大的规模，很难想象会在森林或是群山之中。也许是沙漠，这个数据库中也有，那就像是陆地上的海一样，也会有“海浪”，也许你们可以先感受这种海洋。
　　不过天鼎炉也可能真的在高空之上，你们刚刚的下坠或许就是从天上下来，那么这里是什么样子就都有可能了。
　　你不知道7618更期待哪一种，反正你最期待的是沙漠，因为躺在那里的感觉可能跟在炉灰里一样，会绵绵的，暖暖的。
　　终于，你们坐的车开进了出口，强烈的光亮一时让你们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这更加激起了你们的好奇，至少是你的。
　　但等看清之后，你发现，眼前并不是任何一种在数据库中出现过的自然景观，而是一个高大宽敞的，通体纯白的人造实验室。车辆周围来往着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手上拿着记录板。他们看到了你们，说着：“成功两例，编号07618，编号010768。”
　　说话的人抬头看向你们。
　　“恭喜，你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