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春山》肆琉璃

2、当庭认父

　　此言一出，堂下的群臣便议论纷纷，宛郁寻此举，无异于是承认了这少年的身份，谋逆案发时，百官闻风色变躲之不及，生怕触怒了宛郁寻最敏感的神经，所有人都以为，宛郁寻着急寻回顾远桥的遗孤是想斩草除根。

　　但看现在的情况，宛郁寻似乎另有所谋。

　　“主上，此子身份存疑，是否要查证清楚再做定夺？”明鉴司副使司安恭敬而道。

　　“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宛郁寻看着他们那人云亦云模样，不仅笑出了声，他挑眉一度，身子前探道：“众臣认为，我会认错？”

　　“北川王方才也说了，此子只是与那逆王有些神似，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是顾氏之后，且冷玉欢并未有孕，纵是有烈狼部纯血种的金瞳，也不能认定，他就是烈狼王之子。”

　　听着旁人的质疑，宛郁寻也懒得解释，直接对着这位名为司安的下臣说道：“你去，让他张嘴。”

　　司安先是一愣，而后无措的看向宛郁寻，他不明白此言何意。

　　“照做。”宛郁寻冷声命令道，司安心中一寒不敢在耽搁，走上前去将顾飞霜的脸捏起查看，手指对双颊的施压，迫使顾飞霜张开了嘴，在看到那长于旁齿的尖牙后，司安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许是捏的太过用力，顾飞霜脸颊发酸，见对方还不松手，他张口就在司安的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尖牙刺入皮肤后，司安哀嚎一声赶忙松了手，但殿堂之中他也不好发作只得愤恨瞪了顾飞霜一眼。

　　看着司安的失态，众臣百惑不解，高台上的雪千宸表情虽然没变化，但眼神却透出一股淡淡担忧，宛郁寻看着堂下迷惑的众人，挑唇一笑，询问司安道：“看清楚了吗？司卿。”

　　“回主上，看……看清楚了。”司安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回答道。

　　“可还有质疑？”

　　“没有没有没有！”司安连连否认。

　　一旁的顾飞霜揉着自己发痛的脸颊，心中也大概知道了宛郁寻的意图，顾远桥是烈狼部之主，冷玉欢是鸣蛇部嫡女，他们的孩子自会继承双方的血统，金瞳是烈狼部的王族的特征，而这管腔尖牙则是由鸣蛇部正统的标志。

　　两部的通婚仅有这一次，而自己又生的与顾远桥少时相似，能同时具备这些因素的人，必是顾远桥之子。

　　但顾飞霜心中却在琢磨另一件事，自己这幅具备两族特征的躯体，到底源自何处？

　　这一点，他询问过扶桑多次，但是扶桑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一直说这与任务无关。

　　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当然不止顾飞霜一个，满朝文武包括宛郁寻在内皆是好奇，现在唯一能够勉强说通的说辞，便是冷玉欢瞒报产子，这个说法漏洞百出，宛郁寻生性多疑，断然不可能相信。

　　但终归明面还需要一个交代，所以宛郁寻便就着这个话题搪塞了过去让司安做解释。

　　顾飞霜心里明白，宛郁寻之所以这么快的认下自己，原因有二，其一，宛郁寻确实查不出什么名堂，扶桑办事靠谱，替自己伪造的身份是从小在边境雪域被猎户收养，除此之外有关自己的曾经全是空白，所以背景干净的很；其二，宛郁寻无需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世子，毕竟，这只是一个名头，但只要有世子这颗棋子在，那烈狼、鸣蛇两部就不敢轻举妄动。

　　雪千宸刚才那句回答话糙理不糙，不管他是不是顾远桥之子，只要宛郁寻肯给这个身份，那他是烈狼部的世子，谁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

　　在司安道出因果之后，方才群情激奋的众臣也安静了下来，雪千宸见旁人不敢多言，便直接开口询问宛郁寻，“那，主上打算如何处置顾飞霜？”

　　“处置？”宛郁寻反问道，他微微挑眉，“千宸想让我怎么处置？”

　　“是拖出去杀了？还是圈禁幽闭？”

　　顾飞霜心中发笑，还真是一副高位者的嘴脸，总喜欢将问题抛给别人，但反过来想想他要是宛郁寻，最好的方式是……

　　“留在身边，承袭父位，委以重任。”

　　他的脑子刚想到这里，雪千宸便直言道出了与他一致的想法，朝堂上下顿时炸开了锅，雪千宸的法子完全是养虎为患，若顾飞霜真是顾远桥之子，那替父报仇天经地义，这西凉才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此法无异于是将宛郁寻推向了最危险的境地。

　　“不可，北川王所言太过冒险，臣等以为，还是将其格杀为妙，以绝后患。”司安冷静下来之后，马上极力劝阻道。

　　“胄子无辜，身犯十恶的是他父亲而非他。”宛郁寻淡然道。

　　“鉴寰司已查明，此子长于疆北雪域，从未踏足过上京府都，与他的生父并无往来。”

　　“时过境迁，逆王一案既已过去，便无需再究。”

　　“况且烈狼部多年未有王脉统御，士气低迷，民心涣散，也是时候择个新主了。”

　　不杀重用，表面上看是一代贤君之为，但内里，是因为杀了或圈禁会激起烈狼部与鸣蛇部的不满，不利于朝局，若放了，又怕自己不安分，所以只有留在身边才算是一箭双雕，既成全了宛郁寻的贤德之名，又将以自己为质控制两部不得冒进。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顾飞霜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面上却一点都没露，继续平静的听着众人探讨。

　　“不过这孩子年纪还小，此刻就承袭王位恐怕难以服众。”宛郁寻道，此言像是抛砖引玉，就看谁能率先听出他的用意上前附和了。

　　“主上，臣以为，可以为世子寻一位良师，多多提点教导，日后定可为主上排忧解难。”司安看准了时机，也听出了话意，赶忙将宛郁寻意思翻到了明面。

　　但司安只分析出了表面，未得宛郁寻所言的内里，所以宛郁寻并没有回应，而是将话头丢给了另一位在站前排但是昏昏欲睡的大臣。

　　“屈卿，你认为呢？”

　　身为御史的屈黎原本就对这种你争我斗的事情没有兴趣，能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全是靠他一身的好运气，所以从顾飞霜入殿起就一直在打瞌睡，他们讨论的声音如同催眠的曲调，险些让他有些站不稳脚昏睡过去，正当他躲闲偷懒之时，宛郁寻便点了他的名字让他分析。

　　他瞬间清醒，但是又彷徨无措的很，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讨论的内容，所以被宛郁寻这么一问，直接蒙顿在了原地。

　　屈黎赶忙小声向着身旁的玄机阁上卿东来打眼色，希望他给些提示，东来无奈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主上问你，世子年少，不知朝堂诡谲，当如何应对。”

　　言简意赅的陈述过后，屈黎的脑子便飞速运转了起来，宛郁寻也没有催促，而是等待着他的回答。

　　“呃……臣……臣认为，与其从师，不如认父，以身传教，更为合适。”屈黎简单的判断了一下当下的情况，而后沉言答道。

　　宛郁寻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句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要的就是让顾飞霜认他为父，这样烈狼部与鸣蛇部便不能把控他，若顾飞霜真的听话，以后定然会是他牵制两部的得力刀兵。

　　“飞霜，你可愿意认个义父？”

　　呵，下套等自己钻呢？顾飞霜心笑，这说了半天，不就是引导自己向他靠拢吗？想到这里，顾飞霜撇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雪千宸，心中顿生一计。

　　“愿意。”

　　“那你想选谁？”

　　“选谁都可以吗？”

　　“自然，满朝上下，任你选。”宛郁寻问道，顾飞霜初来乍到，和朝堂中的人都不相识，方才自己予了他身份，又言明不计较从前，而且他是万妖共主，于情于理都应该是选他无疑。

　　“那……”

　　“我要他做我义父。”顾飞霜微微一笑，指着雪千宸说道，想要查清楚顾远桥的事情，没什么比留在雪千宸身边更合适了。

　　雪千宸此刻也震惊万分，他余光瞥见了宛郁寻那僵在脸上的笑容，顷刻便知，顾飞霜算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

　　“你选我？”雪千宸再次确认道。

　　“嗯，我选你。”顾飞霜点点头。

　　殿下群臣又开始议论纷纷，顾飞霜的行为给雪千宸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当庭拒绝了主君而选择了一个他连话都没搭过一句的王爷，这放给谁看，都会心生疑窦。

　　宛郁寻原本就疑心重，此刻他定会琢磨这其中的关窍，难保不会认为雪千宸与顾飞霜早有联系，还避开了鉴寰司的严查，试图染指烈狼与鸣蛇两部，这泼天的罪名算是扣在他头上了。

　　“真是会选啊……”宛郁寻回眸望了一眼雪千宸，尽管面上笑意不减，但雪千宸能听出，宛郁寻隐藏在话里的怒气。

　　“可以吗？”顾飞霜故意重复了一次，表现出极为迫切的样子。

　　宛郁寻既然把选择的权利给了顾飞霜，那他就没有办法收回，毕竟堂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这个时候若是不允，便显得心思不纯，他点点头，对顾飞霜说道：“可以，那从今日起，你便入住北川王府，待你成礼之后，再袭王位。”

　　“千宸，你可要好好教导，莫让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然，这罪过，恐怕你也逃不了。”

　　雪千宸也知现在骑虎难下，说的越多，错的就越多，索性不辩解才是最优法，他不便起身，所以微微倾腰颔首，算是行礼，“是，主上，臣必铭记教诲。”而后他便将目光凝聚在了顾飞霜的身上。

　　烈狼部世子一事到此也有了结果，众人也纷纷离了奉天宫各自回府，顾飞霜被送入京路上吃了不少苦，宛郁寻便赐了汤浴让他稍作整装。

　　“为什么选我？”当所有人都离开后，雪千宸便对着身旁的顾飞霜问道。“我们并不认识。”

　　“因为安全。”顾飞霜见四下无人，自然说话也松快了许多，他虽没有明说，但是雪千宸完全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伴君如伴虎，比起在宛郁寻身边提心吊胆，还是留在自己这里更加稳妥。

　　这孩子好生聪明，刚踏入朝堂就已经会分析局势？

　　雪千宸不由的感叹道，他看着顾飞霜身上新鲜的血迹，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转言道：“受伤了？”

　　“没有，血是别人的。”顾飞霜感受这雪千宸掌心的温度，心底里泛起阵阵涟漪，这种爱抚他从前无数次的想象过，但从未拥有，此刻雪千宸的动作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身子也不由得向前倾去。

　　殿内的穿堂风不止，微冷的空气立刻引得雪千宸咳嗽了起来，他抬眼看了看顾飞霜，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便将身上的裘绒褪下，披在了顾飞霜的身上。

　　这一个动作让顾飞霜直接愣在了原地，他从没被人这样照顾过，雪千宸自己本身也畏寒的很，但是却将衣服让给了自己，还小心的替自己将衣带系好。

　　尽管这个过程之中二人没有任何对话，但顾飞霜的心里却温意四流，雪千宸牵起他的手小心的捂在身前，而后淡声道：“冷的话要开口说，若是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这样的近距离接触原本是汲取能量的好时机，但是顾飞霜却没有，他知道雪千宸身子弱，经不住他借一分一毫，况且对方对自己这般温柔，他更不可能伤害他。

　　万千情绪冲上了顾飞霜的颅内，这一刻，他觉得很不真实，他好像在片刻之间拥有了家人，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关爱就这样的降临在他的身上。若他真的只是个少年，或许现在已经哭的不能自已，但是顾飞霜却没有，尽管心中感动，但还是将所有情绪都掩饰在沉默之下。

　　雪千宸看着他憋红的眼眶，心中感慨，这个孩子，好像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小小年纪除了会审时度势，还懂得隐忍情绪，看来在边境的生活并不如意，否则也不会让他这么小就已经这般会察言观色。

　　“我是你的义父，是你的家人，在我面前，不需要忍。”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顾飞霜闻言抬起头，这一句话直接将他刚才做好的所有心理建设都瓦解溃散，尽管表情依旧平静，但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从脸上滑落，他伸手擦去泪水，而后倔强的说道：“不要，我宁可流血都不要流泪。”

　　这极具反差的一幕，让雪千宸心间一颤，顾飞霜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顾远桥两两重叠，那一刻，他开始有些恍惚，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他调整了半刻情绪后，便又开口道：“你和你父亲很像。”

　　“只可惜……”

　　雪千宸的长叹一声，他正准备在说些什么，但汤宫的宫人通禀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只得松开顾飞霜的手而后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随着指尖的温度消失，顾飞霜的情绪也恢复到了正常，他双膝跪地，附身对着雪千宸行了一礼而后道：“是，义父。”然后便随着宫人前去汤宫沐浴更衣。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下了雪千宸一人，通过对顾飞霜短暂的接触，他大概对这孩子的秉性有了一个新的了解，虽说他对顾飞霜的身世还有怀疑，但是也只能等日后慢慢调查了。

　　倒是个好苗子，雪千宸心道，自己喜欢聪明人。

　　不管他是不是顾远桥的孩子，他都必须严行父责督行教导，将其养大，直到可以袭位。

　　便是他不是顾远桥血脉，也算得了个麒麟之才，自己接下来的部署有益无害。

　　起码，他的手中比宛郁寻多了一张王牌。